其中,就包括李橋和家裡人的電話。
我捧著手機,凝神想。
季逢追過來了,李橋知道嗎?
他知道了,又會做些什麼。
我討厭我的生活里出現李橋。
他永遠像一條意料之外的線,打亂所有的節奏。
我抿著唇把李橋拉進了黑名單。
然而,當我下樓打算買菜時,又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蕭似野站在外婆家屋子的樓下。
我輕抿唇,帶上衛衣的兜帽,慢慢朝後退去。
但還是被他發現了。
蕭似野像一陣旋風般朝我捲來。
不等我退到樓道里,他瞬間攥住我的手腕,將我硬生生地拽出來了。
蕭似野過得也不太好,平日裡精心打理的頭髮也顯得長了,嘴唇旁急得長了一圈胡茬。
他急急道:「池渺,你躲到這裡幹什麼!」
我掃了他一眼,甩開了他的手。
「蕭似野,我轉學了。」
「你轉學幹什麼!」他氣急了,朝我吼道,「我不過是沒管你幾天,你就急得跑過來。被打了算什麼,大不了我以後帶你打回去就是!」
他炙鐵般的手掌緊緊攥住我的手腕,又想把我拖出去。
「走,你和我回去。」
我被他拖了一個趔趄。
忽然冷笑了聲。
「蕭似野,我和你回去?」
「我回去幹什麼?」
「李橋很好,你有他就夠了,我不需要再回去當你們的綠葉。」
蕭似野臉色鐵青:「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嘴唇顫抖了好幾下,終於憋出了那句。
「池渺,我的身邊不能沒有你。」
如果是幾個月前聽到這句,我也許會生出隱秘的歡喜。
可現在我聽到這句話,只覺得漠然。
我抬頭看向蕭似野,他的臉上雖然頹唐但不掩野性俊美。
但我第一次覺得他這樣陌生。
原來英雄不是英雄。
是狗熊。
我一直憧憬的,不過是衝進來救下我的那個側影。
是誰都好,只要能挽救我。
可蕭似野只是輕輕把我撈起,又將我拋進更深的水中。
我狠狠地往他的臉上砸了一拳。
「蕭似野,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他被我這一拳砸懵了。
似乎沒料到,兔子逼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更何況,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池渺了。
我的手腕處已經被攥得紅痕一片,我輕輕地揉了下。
忽然朝不遠處揮了下手。
不遠處,這幾個月來堅持教我武術的保安大叔連忙跑過來。
我居高臨下地看向蕭似野。
「蕭似野,帶著你的自作多情,滾遠點。」
18
看著保安大叔把蕭似野扭送到警局後,我又戴上兜帽,走出了好幾百米。
直到走到了一個無人之處,我才緩緩道。
「出來吧。」
池溫面色慍然,從不遠處緩緩踱出。
「你看到我了。」他篤定地說。
我點了點頭,「在樓上就看見了。」
池溫佇立在原地,風簌簌刮動他的烏髮,未能吹動他冷凝的眉眼。
我忽然發現,他和藺采有點像。
我問他:「池溫,我應當和你沒什麼關係。」
「你又是為什麼,會追到這裡呢?」
池溫沉默了。
他緊抿的唇鬆開,忽而吐出幾個字眼。
「夏天,小賣部,救我。」
我盯著他,卻從這幾個支離破碎的詞語中,從記憶里串聯出一段更久遠的回憶來。
好像在我記憶的深處。
當年人販子拐帶的孩子,並不只有藺采一個。
角落裡那個嚇得不敢言語的,好像是池溫。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
但我緩緩開口:「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掛懷。」
說完這句,我打算繞過他走向另外一條路。
卻被池溫堵得死死的。
他低聲急切道:「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是在說之前班級里對我無動於衷的那些舉措。
我抬起眼,仔仔細細打量了眼池溫的眉眼。
高嶺之花,的確是讓所有人都仰望的存在。
所以道歉也這麼高高在上。
我彎起唇角,再次繞過了他。
「沒關係。」
「反正我也不會在意。」
不遠處,有一輛邁巴赫靜靜停了很久。
車窗搖下,是夜色里藺采淡漠的眉眼。
只是由於不遠處霓虹燈牌的光彩,凝視著我時竟然分外動人。
他和我說:「走吧。」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坐進了車內。
也就錯過了,他一瞬間瞥向池溫、看死物般的漆黑目光。
19
流動的夜風中,我問藺采:「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塊表,正在寫卷子,聽到後,朝我笑了下。
「剛好路過罷了。」
我才意識到他換了一身衣服。
夜色里的藺采,比白天要陌生一點。
他的神情要更沉靜一些,黑色的眼睛裡多了疲倦,燈光沉浮,落在他的眉宇里,有一種上位者的漠然。
我下意識說:「那不打擾你了。」
他卻笑了下。
「他今晚推了邀約,就為了堵你。」
「不如反其道而行,徹底躲開他。」
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藺采將我帶到郊外的一個俱樂部。
俱樂部裝飾豪華,似乎只為他們這些富家子弟服務。
他換了一身賽車服,再回頭來叫我時,讓我差點沒認出來。
我坐那裡,怔怔抬頭看藺采。
他本就身材好,被純黑的賽車服一包裹,愈發顯得肩寬腿長。
流暢,但有力量感。
藺采的烏髮垂落了一些,掩住淡漠的眉眼。
他不復平日裡的溫和,眼裡跳躍著一些暴戾。
但這暴戾,在看到我後便被硬生生壓下來了。
他朝我點頭示意:「跟上我。」
我抿著唇,跟上了他的步伐。
穿過重重的門,終於看見一條豁然開朗的山道。
酷炫的賽車靜靜停在一旁。
旁邊倚著一個酷帥冷漠的青年。
他們見到我和藺采,眼睛亮了下。
「藺哥。」
見到我,聲音卻又不由自主放柔緩了些。
「你好啊……」
藺采瞥過他們,眼神中有無形的鋒銳。
他淡淡道:「不是說有人來比賽,人呢?」
青年「嘖」了一聲。
「聽說是隔壁市來的幾個,硬要找藺哥你。」
藺采說:「那就讓他們來。」
青年笑了:「早就不請自到了,看那邊——」
他搖搖指了下。
通道的另一側,的確有幾個人影朝這裡走來。
富家子弟縱然容貌不出色,但將養許多年,也養出浮華的氣質來。
但我還是一眼看出了,那個走在最前面的人。
李橋。
我永遠的噩夢李橋。
形影不散的李橋。
李橋走近了,望見了我,彎起紅潤的唇,朝我笑。
「哥哥。」
他佇立在原地,眼底忽明忽暗的情愫像爆開的焰火,時不時炸開。
其中似乎壓抑著更深刻的感情。
我攥緊了掌心,又緩緩鬆開。
「李橋。」
他湊近我,在我的耳垂處吹了口氣。
「哥哥剪了頭髮啊……」
他黝黑的眼裡倒映出我警覺的神態。
李橋忽而輕輕地笑了,按住我的肩膀。
「哥哥,你會賽車嗎?」
我當然是不會的。
和生父留下大批遺產以供揮霍的李橋不一樣,我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其實當眾承認自己的難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因為這代表著將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撕開,把所有的困窘都給別人看。
如果是以前的我,應該也會很痛苦。
可我想通了。
夜風裡,我朝李橋微微一笑。
語氣已經帶上了洒脫。
「我不會。」
李橋似乎愣住了,他上挑的眼睛睜大,露出略微吃驚的神色。
他看著我,忽然笑了。
「怎麼辦。」
「哥哥,我好像更喜歡你一點了。」
這時,藺采忽然把鑰匙扔給了旁邊人。
他走上前來,站在我的面前,隔開李橋和我。
「不是要比賽嗎?」
「我和你比。」
20
山道上,兩輛車疾馳而去。
硝煙味濃濃。
冷凝的氣氛蔓延在整個場地。
和藺采相熟的青年感嘆道:「藺哥好久沒這麼發狠了!」
沒一會兒,又搖頭嘆道。
「這個李橋真是了不得。」
「雖然技術一般,但是膽子太大了,跟不要命一樣。」
我不懂賽車,也不懂他口裡紛繁的術語。
我只是站在凜冽的山道旁,看黢黑的夜中,賽車的車燈如流星般疾馳、碰撞。
他們在為了我而比賽。
藺采一向是個很好的人,不難猜。
可李橋。
李橋為什麼又為了我而比賽呢?
我看著那輛亮紅的賽車不要命似地掠過山道,漂移著駛過來。
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見到李橋的時候。
那時他朝我伸出手,看似平易近人。
但舉手投足間的優雅氣質,卻怎麼也阻擋不住。
繼母聽說是個歌唱家。
被她教導的李橋,也同樣有著高雅的氣質。
但這高雅,不用錢是堆不出的。
後來我才知道,李橋的生父是個富翁,他在過去的十幾年曾受過很好的蘊養。
可這樣的李橋,怎麼會甘心當池家的兒子。
這樣的繼母,又怎麼會看上我爸呢。
我也問過繼母這個問題。
她只是輕輕笑了一聲:「因為橋橋很喜歡你啊。」
「而且你爸爸,是一個對感情很忠貞的人。」
我只記得了後一句。
卻忘記了前一句。
李橋……喜歡我?
亮紅的賽車倏地一個漂移,穩穩剎住。
車門打開,李橋踉蹌地從車內走出來,額上帶傷。
淋漓的鮮血從他的額上落下來,卻無損於他的美貌。
他看著我的眼睛,像燃起了一把火。
帶著病態和偏執。
這是我第一次直視李橋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像貓科動物,圓而亮,平時笑著時,總像是盛滿清水的月牙。
但此時,我第一次看見了他眼睛裡更深處的情愫。
——愛。
我朝李橋點頭,讓他過來。
藺采的目光掃過來。
我搖搖頭,讓他別擔心。
剛剛賽車過,李橋腎上激素飆升,瞳孔也興奮地微微放大。
我和他來到了一個無人之地。
我說:「李橋,你喜歡我嗎?」
這本是試探的一句,卻被李橋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
他朝我笑了下,臉上鮮血的色澤艷麗。
「是啊。」
「哥哥,你才知道嗎?」
「每天晚上我都要靠著你才能睡著。」
「哥哥不在我身邊的那幾個月,我差點要瘋了呢。」
李橋慢慢地貼近我,嘴角的弧度揚起,眼卻布滿陰戾執著。
「哥哥,哥哥,你怎麼能離開我。」
我看著他,心情複雜。
猜想得到證實,我卻並不開心。
我看著李橋,緩緩道:「李橋,我被霸凌你知道嗎?」
李橋說:「知道啊,是我別讓蕭似野出手的,我說哥哥最討厭別人打擾他了。」
我說:「我被孤立,你知道嗎?」
李橋道:「哥哥的身邊只有我就好了,不需要那麼多人。」
我說:「我被季逢辱罵,你知道嗎?」
李橋緩緩笑了,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
「是啊,是我心理暗示他說的。」
「哥哥的身邊,不需要一個存在那麼多年的竹馬。」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狠狠推了一下他。
「李橋,你這個神經病!」
以愛為名,極度自負。
李橋被我推到一旁,頭撞到了牆壁上,鮮血流得更多了。
我冷眼看著他:「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那麼只會讓我覺得噁心。」
說罷,毫不猶豫,抽身離去。
然而還沒有走出幾步,身後卻傳來巨大的響聲。
是李橋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頂著鮮紅的巴掌印,漂亮的臉上一片狼藉,跪在地上,臉上的表情癲狂。
「哥哥,哥哥。」他喚我。
「哥哥,你還記得當初我問你知道那是什麼藥嗎?」
他捧起口袋裡紛紛揚揚落下來的藥。
那些紅紅白白的藥丸,夾雜著泥土,被他大口吞咽到嘴裡。
李橋笑著流淚。
「那是我在精神病院吃的藥。」
「池渺,我一天都不能離開你。」
21
李橋有病。
字面意義上的那種。
他患有極度嚴重的精神類疾病。
把吞了大量藥丸的他送進醫院洗胃,我打了繼母的電話。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先響起來的是繼母疲憊的聲音。
她說:「小渺, 對不起。」
我說:「沒關係。」
沒關係,反正以後再也不會相見。
繼母和我說她會帶著李橋去外地療養。
她會看緊他,不會讓他來找我。
我也許是相信了, 也許是不相信。
但是沒關係,明年春天我會繼續跟保安大叔學武術。
我相信的是, 邪不壓正。
解決好一切後,我和藺采朝外走。
忙碌了一整晚,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
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升起, 溫柔而眷戀地把日光拋灑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紅日初升,希望無限。
C 市巨大的廣告牌已經換上了新的主題。
漫畫里黑髮的男孩子朝所有人溫柔地笑, 萬千光華就落在他身邊,猶如新生。
巨大的字幕上, 有一個名字, 還有一段寄語。
「玫瑰不是剛出生就是玫瑰的,白天鵝也不是剛出生就變成白天鵝的。」
「我們每個人的一生, 要走過沉寂的童年, 要走過破繭的青年,要走過許多黑夜與白日夾雜的混亂的日子,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祝你跨越山海, 重獲新生。」
番外
李橋老了。
他坐在輪椅里, 一隻手卻緊攥著相片。
他緊緊捂著相片, 不肯給護工看,只是笑。
「這是我愛的人。」
護工們早已經習慣了他的樣子。
畢竟他早年雖然出院,又在商界取得了成就, 但本質上還是個神經病。
但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護工說:「李橋,有人來看你。」
李橋吃驚地捂住相片, 抬起頭。
「是誰?」
「是渺渺嗎?」
「是我。」
來人放下鮮花, 坐在了他對面。
兩鬢斑白的藺采平靜地說。
「池渺死了。」
李橋愣住了。
但很快, 眼裡射出興奮的光:「怎麼樣, 他是不是臨死前也在罵我。」
「他恨我,就是他愛我。他愛我, 那就足夠!」
藺采利落地截住了他的話。
「他很平靜地死了, 沒有原諒你,也沒有咒罵你。」
「我們很恩愛,我用十年治癒了他, 所以在生命最後的幾年,他過得很快樂。」
「在生命最後的時光, 他緊扣我雙手, 說的是——」
「藺采, 下輩子要是還遇見你就好了。」
李橋死死瞪大雙眼。
他年輕時的美貌不再, 此時的神情, 只顯得悲涼。
藺采輕輕說了一句:「李橋,愛不是壓迫。」
「你錯得太離譜了。」
輕輕說完這句後,他不再停留。
藺采走出屋子, 身後傳來李橋歇斯底里的叫喊聲。
這樣的聲音,他曾在蕭似野、季逢、池溫的身上也聽見過。
池渺死後,他一個個地通知了所有人。
他們每個人都表現得如此後悔、如此崩潰。
可風過無痕,受到的傷害卻會永遠刻在心裡。
藺采蒼老的手指拂過西裝領下的白花。
蒼白日光從連綿的山脈那頭拂過來, 讓他想起池渺的目光,也是這般溫柔憂鬱。
空蕩的院子裡響起一聲嘆息。
藺采走出瘋人院。
「阿渺,我們來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