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蕭似野。
黃毛混混嚇得霎時鬆開手,往後連退了好幾步,臉上掛上諂媚的笑。
「野哥,你……你……」
但蕭似野只是單手插兜站在他面前。
墨色的眼睛裡平平靜靜,沒有一絲情緒。
他沒有輕柔地把我拖出來,也沒有像之前一樣把混混撂倒。
他只是平靜地站在那裡。
像個再普通不過的過路人。
他說:「借過。」
原來只是站在跟前的我們擋了他的路。
那一瞬間,我年少時的英雄,碎成了一地的泡沫。
蕭似野一眼都沒看我,走進了廁所里。
而黃毛呸了口,獰笑著朝我走來。
10
我從噩夢中掙扎醒來。
鼻端瀰漫的是消毒水的味道,醫院裡的嘈雜聲音一下匯入耳中。
我怔愣地看著眼前的場景。
繼母伏在我床邊,哭得眼角通紅。
我爸兩鬢的白髮似乎更多了些,嘴角的皺紋更深刻了。
李橋不在這裡。
我以為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可當我舉起打了吊針的手時,卻發現手背上青紫一片。
那些挨的打,不是夢。
繼母見我醒了,眼角淚淌得更厲害了。
她哽咽道:「小渺,阿姨對不起你。」
我爸也把臉轉過來,面上的表情有些嚴肅。
原來他們什麼都知道啊。
我輕輕把手放下,看向窗外的風景。
陽光那樣好,只有我從頭到腳都是灰暗的。
我只吐出了幾個字。
「我想轉學。」
繼母愣了下,忙不迭點了點頭,擦去了眼角的眼淚。
「好,好,阿姨答應你。」
我爸嘴唇微顫,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沒說什麼。
冷風蕭瑟,我一個人留在醫院裡。
大人有大人要忙的事。
能為我籌謀,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等到深夜,我拔掉手上的針頭,一個人回了家。
李橋的房門緊閉,裡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一向溫柔的繼母聲音尖利,似乎歇斯底里指責著什麼。
玻璃杯被摔碎的聲音刺耳。
我掩起房門,隔絕了一切。
第三天,李橋上學去了。
我沒有去。
我爸帶著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
聽說這是我媽媽的故鄉。
他們在那裡打拚,度過恩愛的前六年。
直到媽媽難產生下我,一切都變了。
我爸把我領到了外婆家的老小區,對著滿屋子的陳舊東西問我。
「你能一個人生活嗎?」
我的目光掃過落了灰的碗筷,掃過牆壁上笑顏如花的女人照片,點了點頭。
「能。」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我,點出數十張鈔票給我,就匆匆走了。
就像是迫不及待丟走一件棘手的垃圾。
我把鈔票收好,站在板凳上把女人的照片取了下來。
我拿抹布擦拭表面的灰塵。
擦著擦著,眼淚倏地掉下來了。
我忽然發現,我和她長得多麼相像。
我們一樣可悲。
一樣可憐。
11
我沒有動我爸給我的錢,而是找出自己攢的碎鈔票。
錢不多,我拿它們買了菜和一些生活用品。
還剩幾塊錢,我想了想,拿去一家老理髮店剪了個頭髮。
破舊的的店裡。
老爺爺為我圍上袍子,問我想剪什麼樣的髮型。
我說:「只要新的就行了。」
只要新的就好,我不奢求其他。
我只想告別灰暗的過去,並不想變成多麼璀璨奪目的存在。
璀璨奪目的人,有一個李橋就夠了。
可當老爺爺為我脫下袍子,讓我正眼看鏡子裡的自己時。
我還是愣住了。
長到十八歲,我第一次像今年這麼敏感愛哭。
可我還是忍不住。
鏡子裡的少年,表情有一點內斂。
但陰鬱的長髮被剪短,劉海被剪得細碎,能看出狹長下垂的雙眼。
那雙眼睛,像是古典畫中被細細描摹過般,像一瓣桃花,內斂而韻味。
和以前的池渺,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看著像被精心呵護的瓷器,縱然有著憂鬱的底色,但卻那麼的令人挪不開眼。
老大爺把袍子抽走,絮絮的碎發落下來。
他朝我笑,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慈祥地舒展著。
「乖仔,不要不開心了。」
他把錢又還給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要錢,阿爺請你的。」
我一個人拎著菜,拖著腳步又回到了那間老舊的房子。
我看著房子裡狹小但溫馨的布置,忽然開始想像我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會不會像夏阿姨一樣溫柔,還是像季逢媽媽一樣的爽快俠氣。
可回憶空缺太多,我想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蜷縮在媽媽曾睡過的床上,第一次有了久違的溫暖。
因為睡得沉,絲毫沒有意識到。
我放在一旁的手機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一個名字的來電顯示瘋狂跳出。
但始終沒有被接通。
上面寫著——
李橋。
12
第二天,我猛然醒來。
卻發現放在一旁的手機已經因為耗電過度,已經關機了。
我按了幾下,它還是沒有反應。
眼看著時間逼近上學時間,我乾脆不帶上它了。
因為擔心第一天就遲到會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跑得格外急。
在大門口時,和一個男生撞了滿懷。
他很高,也很瘦,僅露在校服外的肌膚也白得生暈。
我被薄荷氣息撞了下,也不敢抬頭,匆匆道了個歉便走了。
他站在原地,似乎目送我許久。
到了班級門口,我看著人聲鼎沸的班級,躊躇著不敢上前。
回憶就像陰暗潮濕的梅雨天,只要一想到,心裡便泛出細細密密的痛。
可有人站在了我身後。
他的影子覆上我的影子時,我被嚇得瑟縮了下。
我想起了之前在班級前被池溫冷冷呵斥的一句。
我又擋了別人的路。
重來一次,我還是如此的惹人生厭。
我的肩膀慢慢緊繃起來,挪著腳尖往旁邊走,聲音細若蚊蠅。
「對不起,我……」
可一雙溫涼的手覆在了我的肩膀上。
有個聲音像夏天的薄荷糖,帶著風拂過我的耳畔般。
他說:「不用害怕。」
「進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我慢慢抬頭,對上了他的眼。
和池溫相似的容貌,一樣的清冷如玉。
只是,那雙狹長的鳳眼中卻並無凜冽的寒意。
沒有鄙夷,沒有厭惡。
只有平靜。
來人朝我彎了下眼,清冷的容貌也因為這個笑而生動了起來。
他朝我伸出了手:「你好,藺采。」
13
藺采帶著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喧鬧的班級忽然一停。
我站在講台旁,忐忑地看著仿佛被按下暫停鍵的教室。
各色的目光投來,夾雜著不同的情愫。
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但是。
這一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
發出歡呼聲的首先是個嬌小的女孩子。
她彎起圓圓的眼,朝我笑:「是新同學!」
這一聲讓周圍的同學都反應過來了。
他們迅速圍了上來,臉上滿是單純的好奇。
「你就是陸老師說的那個新同學?」
「聽說你從隔壁市轉來,一定很辛苦吧!」
「我們加個聯繫方式吧!」
莫名的熱情讓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紅了臉,一一回應他們。
卻被藺采按住了。
少年朝好奇涌過來的同學們搖了搖頭,就像是按住了一群看熱鬧的小貓。
「以後還很長。」
「慢慢再了解就是。」
被他勸住的同學們也很聽勸,紛紛點頭。
「沒錯!來日方長嘛!」
「反正跑不掉!」
上課鈴聲響起,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被老師安排在一個陽光充裕的位置。
藺采就坐在我的前面。
我看著少年挺直的身姿,恍惚看見了一竿蕭蕭肅肅的清竹。
下課後,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她是一位嚴肅的女性,帶著半框眼鏡,不苟言笑。
她一邊批卷子,一邊和我聊天。
「你之前的情況,我都有所了解。」
「請放心,我班裡的孩子,絕對不會出現那樣的情況。」
「如果遇到了困難,記得找老師。」
「或者找藺采,他是班長,會幫你的。」
我慢慢點了點頭。
推開辦公室的門,藺采就站在門口。
見到我,他道:「我帶你去領資料。」
我點了點頭,朝他道謝。
但我看著他的背影,終究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
「藺同學……我們見過嗎?」
他的腳步一頓。
夕陽西下,艷麗酡紅的光暈從側面打來,籠罩在藺采清瘦的背影。
他慢慢回過頭,朝我笑了下。
「見過哦。」
「不過,你好像忘記了。」
14
我和藺采的確見過一面。
那是我與他在為數不多的回憶中拼湊起來的。
那時,他去外婆家過暑假,卻被人販子拐走。
人販子帶著他到我家樓下買煙,剛好遇見了和季逢出來買冰棍的我。
我看著那人販子凶神惡煞。
而被他挾持的藺采,怎麼也不像樂意的模樣。
最重要的是。
那時的我堅定認為,那麼丑的人販子生不出這麼好看的藺采。
所以我讓季逢跑回家去報警,自己留下來應對。
人販子把我像破布袋一樣踢來踢去,我卻始終咬住他不鬆口。
那個時候,電視機上熱播著《小英雄皮卡卡》的動畫片。
我勉勵自己要像皮卡卡一樣勇敢。
所以我忍著痛,沒有哭。
藺采卻抱著我哇哇大哭。
直到後來警察趕過來,把我們分開。
我沒等到季逢,就一瘸一拐回了家。
回家後,我爸喝了酒回來,看見我滿身的傷痕,啐了一聲。
「整天就知道打架!」
我被他踹了一腳,艱難爬起來把碗洗了。
但卻從來沒有看見過藺采了。
後來問警察叔叔,他說藺採回到了自己家。
而那個暑假,《小英雄皮卡卡》也迎來了最後的大結局。
現在想來,那大概是我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勇敢時刻。
我最熱烈、最勇敢的模樣,都貢獻給了那個時期,
往後數年,則是長達十幾年的陰暗與潮濕。
此時此刻。
藺採在夕陽的光暈里跟我說:「你很勇敢。」
我卻有些恍惚。
他站在日光里,卻比日光還要閃耀。
可我曾經也是這樣耀眼的人啊。
我又流淚了。
我大抵真的是個不勇敢的人,總是因為一些小事而流淚。
但我擦去了眼角的淚,哽咽地朝藺采說了一句:「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找回了曾經的自己。
15
在 C 市生活的幾個月,是我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我還是一日日地上學,只是卻遇見了和前半生不同的人。
街坊鄰居,都是從前和我外公外婆相熟的老人。
他們看見我,也會唏噓地說一聲:「你都長這麼大了啊。」
然後爭相送來新鮮的瓜果蔬菜。
我不肯收,他們卻塞得積極,手揮舞得比誰都快。
「小東西而已!算不得幾個心意!」
班級里,同學們都是很好的人。
他們的學習沒有以前班上的好,但卻很快樂。
第一個跟我打招呼的女孩子叫夏祈。
和我相熟以後,她便抱著一疊純愛漫畫來找我。
她指向封面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朝我道:「你很像他。」
我垂眸看那個漫畫人物。
烏黑的發,彎起的眼,還有柔潤瓷白的肌膚。
他的身邊有五光十色的光暈,像萬千人追隨的眼光。
明明比起我,更像李橋。
我和夏祈說:「不像我,像我的弟弟。」
「他也是個萬人迷。」
這本漫畫的名字,就叫《萬人迷的他》。
夏祈卻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不像他,像你。」
她露出了像初見時一樣明媚燦爛的笑容。
「玫瑰不是剛發芽就是玫瑰的,白天鵝也不是剛出生就變成白天鵝的。」
「我們每個人的一生,要走過沉寂的童年,要走過破繭的青年,要走過許多黑夜與白日夾雜的混亂的日子,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我怔愣在這段話里。
她卻抱著漫畫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咀嚼著這一段話。
一回頭,卻聽見有人在叫我。
藺采穿著夏季清爽的校服,脖頸白皙修長,像無數少女夢中的人物。
他說:「放學一起走嗎?」
16
藺采的家境應當很好。
每次放學,都有一輛邁巴赫遠遠停著接他。
可他從來都不自傲,只是獨自走一段才坐到車上。
只是家境好的人,再怎麼謙虛,舉手投足的矜貴卻掩不住。
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李橋的影子。
也看見了池溫、季逢的影子。
只是現在的我,卻沒有了從前的顧影自憐。
我問藺采:「你認識池溫嗎?」
他笑了下:「那是我表弟。」
「小時候我去外婆家,他也住在那裡。」
他淡淡地道:「小孩子心性,總喜歡學我。」
我想起了李橋。
他身上也總是有一股少年心性,即便表面與世無爭,卻總有一股傲氣。
和我一點也不像。
送走藺采後,我拎著書包,慢慢地沿著來時路回家。
以前我總會等季逢一起回家。
但轉學後,我婉拒了其他同學的邀請,選擇自己一個人回家。
我想,季逢終於如願能照顧李橋了。
他的身邊,大概也不需要一個平平無奇的我。
然而。
當我走向那條小路深處,盡頭出卻出現一個人影。
他的面容憔悴,溫柔的眼熬得通紅,見到我,不管不顧地上前一步。
「小渺。」
遠在百里之外的人出現在眼前,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跑。
可沒跑幾步,便被他堵在逼仄的胡同角落裡。
季逢憔悴了許多,似乎受了許多傷,把我緊緊困在懷裡。
他渾身都在顫抖,只有抱住我的手是穩的。
一字一句,印在我耳邊。
「小渺,小渺,我不能離開你。」
我無意間觸碰到他指尖的肌膚,卻發現是冰涼一片。
向來優雅自持的季逢,此時像變了一個人。
他緊緊抱住我,任由我怎麼掙扎,都不肯鬆開。
我冷著臉,打了他一巴掌。
「季逢,你瘋了。」
他像是被這一巴掌打懵了,慢慢地鬆開了我。
我嫌惡地看著他,從書包里掏出藺採給我的紙巾,擦了擦手。
「當初你說不想看見我,後來我走了,你就要死要活的?」
「過去和你做朋友的十幾年,我承認是我眼瞎了。」
「現在我和你一筆勾銷,你也不用再來糾纏我了,好麼?」
也許是這些日子遇見的人與事,讓我逐漸接受了自己。
現在的我,面對季逢時,沒有那麼軟弱與被動。
季逢卻怔怔地看我,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小渺,你變了。」
我說:「是啊,我變了。」
「我如果還是以前那個樣子,豈不是很合你們的心意。」
我諷刺地一笑。
「季逢,我們十幾年的情誼,竟然還比不上短短的相識。」
「你這個樣子,怎麼能算得上是我的朋友?」
季逢被這句話砸懵了。
看他的樣子,似乎是連夜從隔壁市趕過來的,連校服都沒來得及換下。
我卻再也沒有以前那種擔憂。
反而,卻有一種解脫之感。
風把紙巾颳走,也把我們之間最後一點的聯繫颳走了。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季逢,你如果還承認我們之前的情誼,就不要再跟上來了。」
季逢佇在原地,拳頭緊攥,直至流下鮮紅的血。
但他終究沒有跟上來。
也許,是不想磨滅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點兒情分。
17
忽然見到故人讓我有些心煩意亂。
我回到家中,找到了被格式化的手機。
那是轉學的當日不小心被我摔壞的。
雖然我第一時間送到手機店維修,但還是無法避免被刪去了所有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