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樓洵,誰敢給他臉色看,他就敢當場掀桌跟人干仗。
這會兒被人這麼出言譏諷,他卻連一句話也不回。
這要擱上輩子剛認識他的時候見到這種情況,我怎麼著也應該語帶不屑地嗤笑一聲,嘲笑他怎麼這麼沒用。
可放到眼下,我只是輕捏了一下他的手腕,溫聲道:「你累不累?過會兒再寫吧,課間了。」
樓洵停筆,掃我一眼,挪得離我更遠了一些:「你安靜點,不要吵我。」
「睏了自己睡。」
我蹙起眉:「你怎麼這麼冷漠?」
然後聽話地沒再吵他,趴在課桌上自己睡過去。
樓洵認真學習了一上午。
我枕著胳膊一連睡了三節課。
其實就算睡著了,夢裡也全是樓洵。
一會兒是他剛出完差回來,穿著西裝把我壓在牆上親,還硬要拽著我的手去給他松領帶。
一會兒又是我親眼看著他跳了海,在海邊撿到一封字跡潦草的遺書。
一場夢做得比上班還累。
掙扎著醒過來的時候,一睜眼就又看見了樓洵。
他手背正搭在我的額頭上,看動作是在試溫度。
我張了張口,聲音帶著點剛睡醒時的沙啞:「你做什麼?」
「看你是不是發燒了。」他說著,收回手。
沉默了幾秒,又問我,「你是不是冷?睡著的時候一直發抖。」
我沒回答他,閉了閉眼睛,扶著桌子直起身。
這才看見自己身上還披著樓洵的校服外套。
教室後排原本開著的窗戶也被人關上了。
「樓洵,」我說,「你挺關心我啊。」
他偏過頭:「沒有。」
口是心非吧。
他上輩子就喜歡我,這輩子也一樣會喜歡。
我笑了笑,沒再逗他,破天荒地找出一套卷子準備開始寫題。
前桌女生突然轉過來,遞給我一張摺疊好的白紙:「可算是醒了,這個給你。」
我抬頭,問她:「這是什麼?」
「情書。」
我瞭然。
現在是一三年,學校里挺流行情書表白。
樓洵聽到那兩個字,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又收回了視線。
「我不要。」慢吞吞地把信紙推了回去,我說,「我有喜歡的人。」
「好吧。」女生叼著根棒棒糖,無所謂地把情書收了起來,「只是喜歡的人……那就是還沒在一起?雖然我失敗了,但是大發慈悲,祝你早點成功吧。」
我看了看低頭做題的樓洵,跟她道:「謝謝。」
10
我沒上晚自習。
下午的課剛一上完我就走了,打了個電話叫人把昨天那群小混混又給收拾了一頓,尤其重點關照了上午那個嘴賤的。
收拾完人剛打算回去找樓洵,結果轉頭就看見他正從學校里出來。
戴著口罩和衛衣帽子,埋頭走得飛快。
樓洵這麼愛學習的人,他也不上晚自習?
我狐疑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幾秒,轉頭上了自家司機的車。
然後指了指樓洵,跟司機吩咐:「跟上他。」
司機點頭啟動車子。
最後,車停在了白馬會所門口。
我當然不會由此懷疑樓洵有什麼不良嗜好。
以他目前的經濟狀況來判斷,他到這裡,多半是來搞錢的。
樓洵上輩子白手起家,到死的時候,已經有了整整十個億的財產能留給我。
他在搞錢這方面,顯然是無師自通,獨有門道。
我擺擺手,讓司機先行離開,自己跟著樓洵進了會所大門。
一三年的白馬會所,走的還不是十年後那種幽靜典雅的路線。
裡面燈紅酒綠、人影幢幢,音樂聲鬧得人腦袋一抽一抽地疼。
沒走兩步,跟丟了樓洵。
倒是在這裡遇見了一個我死也意想不到的人。
我的生父,賀隨舟。
他已經年過四十,但臉上還是不大能看得出歲月的痕跡。
穿著一件黑色大衣,身形頎長而又挺拔。
手裡晃著杯酒,懷中摟著一個長相清秀的年輕男人。
不知道旁人說笑了兩句什麼,他跟著笑了笑,隨後便含了口酒,用嘴喂給了懷裡的人。
起鬨與調笑聲四起。
賀隨舟稍微斂了笑意,抬眼看向四周道:
「行了,別鬧了。你們別嚇著他。」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抬手捂住心口,眼前開始眩暈。
從我記事起,賀隨舟就沒回過幾次家。
他總說自己很忙。
原來,竟然,就是在忙這些啊。
我一下子又想到了在療養院裡住著的,那個一直瘋瘋癲癲的母親。
她為什麼會瘋……
下意識後退兩步,卻不慎碰翻了身後侍者手裡托盤上放著的酒杯。
杯身摔得四分五裂,酒液飛濺,人群騷動起來。
大腦里嗡鳴一片,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扶著牆,脫力般彎腰,緩緩蹲下身。
有人抬手扶住我的肩,又用力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迷茫地抬眼,看見樓洵半跪在我面前。
他撥了撥我的額發,語氣難得染上幾分著急:「賀遇,怎麼了?」
我抓住樓洵的手,往賀隨舟那邊看了一眼。
幸好這裡人多,嘈雜又混亂,賀隨舟沒注意這邊的動靜。
我咬咬下唇,強迫自己對樓洵扯出一個笑容:「沒事,我擔心你,跟著你到這裡來的。突然有點頭暈。」
「帶我出去好嗎?」
樓洵大概也察覺不對,但並沒有追問。
只是點點頭,牽住我的袖子,拉著我往外走。
等到出了大門,他頓住腳步,回頭看我。忽然說:「賀遇,我來這裡,沒幹什麼不該乾的。」
「……啊?」
我滿腦子都想著剛才的情景,一時沒反應過來樓洵在說什麼。
樓洵繼續道:「會來這個會所消費的人非富即貴,甚至還有不少名流。所以這裡的 MB 也會想著學點新鮮上得台面的知識,來討客人高興。我……偶爾過來給他們上課,賺點錢。」
……這下明白他在跟我說什麼了。
他這是,在跟我解釋。
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放學以後出現在這種地方。
我看著樓洵那張在綺麗燈光下更顯得俊美糜艷的臉,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伸手輕輕抱住了他。
樓洵身體微僵,但好歹沒有推開我。
我於是得寸進尺,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
我說:「我知道,樓洵。」
「辛苦你了。」
11
賀家在城西有獨棟別墅。
母親搬進療養院以後,我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那兒。
回了房間也沒敢開燈,腦子裡像過電影似的,接連閃過賀隨舟的影子。
我問過賀隨舟為什麼從來不去看望母親,他那時候說:
「沒什麼可看的,是她太想不開,活活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
我睜著眼到了後半夜,爬起來翻箱倒櫃地把安眠藥找出來,連嗑了好幾片,勉強睡過去。
夢裡又見到上一世的樓洵。
那時候我們雖然已經在一起,但其實也聚少離多。
他忙起來跟不要命似的,連著好長一段時間都在外面四處奔波,三天睡四個小時也是常事。
工作在他眼裡比什麼都重要。
只有一次例外。
只有我生病那次,他拋下了工作,連夜趕回來照顧我。
那好像是個我們雙方都很忙碌的工作日。
樓洵去了外地出差。
我早上起來就覺得有點頭疼,但沒當回事,結果還沒到傍晚就發起高燒。
我強撐著處理工作,朋友看不下去,告訴了樓洵。
樓洵當即給我打了個電話回來。
他語氣如常,只叮囑我要多注意休息。
我應了聲好,掛斷電話。
誰也沒想到,當天晚上臨時加塞的工作還沒完成,我就在公司見到了樓洵。
他是忙到一半,匆忙買了機票趕回來的。
來的時候風塵僕僕,臉上疲倦之色難以掩飾,眼下一片青黑。
見到我二話沒說,就拉著我去了醫院。
半夜我燒醒了,迷迷糊糊地撐著醫院病床的床沿坐起來,看見樓洵正闔著眸子趴在我床頭睡覺,就給他披了件衣服。
動作很輕,但樓洵睡眠淺。
他睫毛輕輕一顫,當即就睜開了眼睛。
我心裡其實是在心疼他來回奔波,但那會兒性格彆扭,說出口的話就不怎麼好聽。
我頓了頓,才看著他說:「你有病是不是?過幾天再回來不也一樣嗎,我還能死了?」
樓洵笑了,抬手碰了一下我的額頭。
「你才有病。」
過了一會兒,他又輕輕拉住我的手,指腹反覆摩挲我的掌心。
「我不放心你。」
「禍害遺千年啊,賀遇,」他低聲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
我那個時候確實不明白他這是在不安什麼,咳嗽了幾聲,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
「你他媽的咒我呢。」
「就發個燒,我至於死嗎?」
樓洵盯著我看了兩眼,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按著我重新躺下去,替我掖好被角,轉身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我燒退得差不多了。
樓洵盯著我喝完藥,拿出手機又開始訂機票。
我問他:「去哪兒?」
樓洵頭也沒抬:「回去工作。」
我皺了皺眉,放軟語氣,用還插著滯留針的手碰了碰他的手背。
「別去了,你累得臉上都沒什麼血色了,再連軸轉兩天你能躺病床上病得比我還狠。」
樓洵半句沒聽進去,拿上外套準備走人。
「我不上班怎麼行?」
「不用擔心我,照顧好自己就行,我沒事。」
那時候連樓洵的下屬都說,樓經理這是要錢不要命。
現在想想,大概是因為他太缺乏安全感,能抓得住的東西又太少。
就像醫生說的,他正在逐漸失去和這個世界的聯繫。
而金錢,是他可以把握住的最直接最現實的東西。
可惜到後來,由錢構成的這條聯繫也斷了。
這麼喜歡錢的樓洵,二十八歲那年什麼也沒帶走,說跳海就跳海。
他名下所有的錢和資產,一分沒動,全都留給了我。
他扔下了他在意的一切,包括我。
12
明明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我還是被夢魘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下午。
幸好今天是周末。
我出了門到樓洵家附近一邊瞎溜達,一邊還思考著今天能編個什麼藉口去找他。
旁邊矮灌木叢里忽然躥出來一隻小野貓。
看著渾身髒兮兮的,比我巴掌大不了多少。
倒是挺親近人,我身上明明沒有吃的,它還是慢慢挨過來,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腦袋蹭我。
我摸了摸小貓的頭,本來都打算要走了,腦子裡忽地又閃過醫生那句:
「要建立起,他和這個世界的聯繫。」
養一隻生老病死吃喝拉撒都離不開他的小動物,這不就是聯繫嗎?
我立刻叫人送了貓糧過來,給小貓喂了些。
又一連蹲守了那隻小野貓好幾天,每天遇到它以後,都把它引到樓洵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來喂點吃的。
時間長了,小貓和我熟絡起來。
樓洵也開始注意到它。
某天放學下起了雨,樓洵手插著兜在路上走,我撐傘隱在人群里,在後面偷偷跟著他。
樓洵表面拽得二五八萬誰也不愛搭理。
其實背地裡會把傘留給了小貓遮雨,自己淋雨回家。
他淋雨的時候,我正好假裝巧合出現,把傘撐到他頭上,挑眉笑著道:
「你出門怎麼還是不愛看天氣預報啊。」
「得虧遇上我了,一起走吧。」
樓洵抿唇,沒有拒絕,跟我說:「謝謝。」
他個子比我要高一些,沒走出去兩步,撐傘的人就變成了他。
我微微垂眸,能看見握著傘柄的那隻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傘柄歪著,是他控制著力道,總要讓傘面朝我傾斜一些。
長街落雨,林蔭道長。
一路無話。
13
又過了兩天,小貓看樣子已經完全把我當成了它自己人。
不僅任由我摸,還能讓我抱它。
司機早已經停車等在路邊,我趁機把它塞進懷裡,轉身就上了車打算帶它去寵物醫院做絕育。
到了醫院,我和醫生一唱一和,當著貓的面演了出「愛寵被強搶,主人心痛惋惜無能為力」的戲碼,以免小貓以後記恨我。
然後眼睜睜看著它進了手術室等待被閹。
坐下後,給樓洵發了條信息,說路上總是遇見的那隻小野貓被我收養了。
就聽見旁邊就有人語帶驚訝地叫了我一聲:「賀遇?」
我回過頭,見是班上之前給我遞情書的那個女生。
「真是你啊,」她眉眼含笑,「那隻小貓是你的嗎?我還以為你應該會喜歡布偶之類的品種呢,沒想到養了只小野貓,是撿的吧?」
我收起手機,勾了勾唇角:「是,路邊遇到的。」
「遇到就養了?你很喜歡小動物?」
「喜歡。」我點頭,往手術室那邊看了一眼,又補充,「不過,不光是因為喜歡才養的。」
「還有別的原因?」
「嗯,有。」我說,
「還為了,送去討樓洵高興。」
這麼可愛的小貓,這還不得迷死他?
女生一愣,隨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好像突然明白了點什麼。
14
我把小貓帶回了家。
雖然是只小花貓,但我給它起名叫小白。
在臥室里逗貓的時候,順手給樓洵拍了張小白的照片發過去。
他可能在忙,沒有馬上回復。
我對著聊天框發起愣。
上一世,樓洵也提過想養一隻小貓,後來又說算了。
我問他怎麼就要算了?
他說他可能等不到給小貓送終。
直到後來等到了他的死訊,我才知道。樓洵大概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好要走了。
我在不眠不休熬方案的時候,他已經在計算留給我的遺產,在考慮到時候跳樓還是跳海。
小白咬完了貓條,捎帶著輕咬了一下我的手指尖。
我被咬疼了,回過神,垂眼看見手機螢幕上樓洵回過來的信息。
只有四個字:
【它很可愛。】
15
細心照料了大半個月,小白已經比之前肥了好一圈。
但樓洵甚至都沒怎麼見過它。
我這招美貓計使不出去啊。
稍作思量,我決定直接抱著貓去找樓洵。
就說我突然有事養不了小白了,要是你也不肯收留,保不齊它就得死在這個冬天。
畢竟還是二〇一三年。
導航到離樓洵家還有好一段距離的地方就徹底迷失了方向,跟個無頭蒼蠅似的亂打轉。
我讓司機把車靠邊停下,自己下車抱著小白繞進了居民區錯雜的小巷子裡。
這裡邊兒空間逼仄,筒子樓林立,靠南的角落裡有一家福利院,是樓洵小時候被丟棄的地方。
攤販的叫賣聲與各路人的嬉笑怒罵聲音混成一團,死魚爛蝦和腐爛蔬果的味道充斥在空氣中,連地面也是坑窪不平。
小白趴在我懷裡轉了個身,舔了舔我的手心。
我嘆了嘆氣,摸了摸它的頭,繼續往前走。
上輩子,眾人印象里的樓洵,是長相精緻貴氣,為人處事一向既周到得體又不失圓滑。
在生意場上周旋的時候,更是年紀輕輕就能在各種商戰老手面前都應對得遊刃有餘。
單從表象上看,旁人還真是很難相信,他是從小在這種地方長大的。
七拐八拐地繞了挺長一段路,我停在了一棟在眾多破敗的筒子樓里仍舊砢磣得十分突出的筒子樓面前。
估摸著這一棟的二樓,左邊那扇門進去就是樓洵家了。
我抬腳剛準備往上走,隔音不太好的鐵門裡就傳出一陣摔砸鍋碗瓢盆的聲音。
隨後一對中年男女尖厲的互罵聲響起。
「廠子裡要裁工人,我有什麼辦法,你沖我吼什麼!」
「那個吳主任就他媽是個仗勢欺人的狗東西,你有本事找他去說理去啊。」
「還有他!我當年就說別收養這個小喪門星,你偏不聽,他媽當年是幹什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好了,身邊兒還得多帶著一個拖油瓶。」
聽爭吵的內容,這聲音的來源,十有八九,就是樓洵目前的養父母。
我停住了步子,猶豫片刻,拿出手機給樓洵發信息:
【我想見你了,過來看看你。】
【在你家樓下。】
【小白也帶來了。】
過了幾秒,樓洵回覆:【好,等等。】
16
我站在樓下等了幾分鐘。
樓洵推開門走下來,才一見到我就輕輕蹙起了眉,緩聲道:「你怎麼穿這麼少?待會兒會冷的。」
「等很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