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月子的時候,我婆婆一個星期哭了八回,天天抹著眼淚跟兒子訴委屈。
半夜喂完奶,我困得晃晃悠悠走出房門。
無意間看到婆婆的房門半敞著,裡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今天你老婆讓我去超市買鯽魚,你也知道你媽是路痴,那個超市好幾百米遠,就算她帶我走過幾次,我也記不住啊。」
「差點迷路誒,嚇死人了,從來沒受過這種委屈。」
「她就是故意為難我。」
我借著燈光看到我老公心疼得紅了眼眶:
「委屈你了媽,明天一早我讓她來跟你道歉,否則這破日子我不跟她過了。」
我一腦門子火直衝天靈蓋,瞬間清醒了。
一把推開門,大聲道:
「否則個鬼,現在就別過了,我哄不起你媽這尊嬌滴滴的小路痴!」
1
我婆婆第一次哭,是在我產後第二天。
彼時我剛從剖腹產後筋疲力盡的昏睡中醒來,就聽到老公周硯在跟婆婆通電話。
電話開著公放,周硯溫聲哄慰:
「媽,你真不用大老遠跑過來,我和沐沐早就提前訂好了月嫂,現在月嫂正照顧著,我岳母也會過來幫忙,你就放一萬個心吧。」
電話那頭,婆婆的聲音明顯帶了哭腔:
「不行,馬上給我訂票,我立刻過去。」
「哪有兒媳婦坐月子不要婆婆,卻要自己媽照顧的。」
「她嫁到我們周家就是周家的人,再賴著娘家會讓我們丟面子,別人會說我兒媳婦教養不夠,瞧不起自己老公和婆家。」
周硯拗不過,掛了電話當即打開訂票軟體。
我虛弱地開口問:
「你媽要過來?」
周硯忙著在訂票介面上操作,頭也不抬道:
「對,一心惦記著跑來照顧你和團團,都急哭了。」
我有點困惑,道:
「之前媽說自己身體不好,又是個路痴,就不過來添亂了,咱們才提前找的月嫂。」
「現在月嫂阿姨在這裡,我媽也已經打點好生意趕過來了,人手足夠,她沒必要再大老遠辛苦跑一趟。」
周硯默了默,終於捨得把粘在手機螢幕上的目光移到我臉上,語氣裡帶了無奈:
「不知道為啥突然改主意了,我和我爸誰都哄不住,非要馬上過來。」
我不再做聲,大概猜到了婆婆突然改主意的原因。
十有八九是村裡的街坊鄰居們說閒話笑話她,她覺得臉上掛不住,丟面子了。
畢竟天大地大,沒有她的面子大。
我突然覺得有點搞笑,但笑不出來。
此時月嫂把團團抱過來喝母乳。
我努力往起坐了坐,額間便冒了冷汗,小腹上的傷口疼得人一陣眩暈。
周硯此時還在喋喋不休:
「要不......你讓你媽先回去,一來咱家住不下那麼多人,二來避免兩個媽天天待一起鬧矛盾。」
我深吸一口氣,輕聲道:
「隨便吧,都行。」
我渾身沒勁又疼得齜牙咧嘴,真沒精力計較這些。
咬著牙喂奶的功夫,耳邊傳來周硯和公公通話的聲音:
「爸,今天下午兩點的高鐵,放心,我去車站接我媽。」
公公的語氣半命令半叮囑:
「周硯我跟你講,你媽幾十年了都是個小路痴,這可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你可得照顧好了。一定要進站台裡面接,還有,可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家裡啊。」
「好好,放心吧我知道。」
2
周硯把婆婆接回家以後,晚上是他自己一個人來的醫院。
他說婆婆暈車難受,需要在家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我。
「你看我媽多重視你和團團,都是為了你倆,不然我媽路痴了一輩子,根本不可能一個人出遠門。」
他懷裡抱著團團,蹙眉看著我,語氣極認真。
我在那一剎那突然有點恍惚,仿佛自己該對婆婆這一路的奔波勞苦負責任。
可是,坐高鐵真的有那麼苦嗎?
比被手術刀一層層割開皮肉都苦嗎?
團團的哭聲打斷我的胡思亂想。
周硯立刻把他往我懷裡遞:
「是不是該喂奶了?」
我點點頭,接過孩子,有氣無力道:
「媽確實不容易,辛苦了。」
周硯站起身:
「我先回去了,媽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
走到門口,腳步頓了頓,道:
「對了,禮節上說你是晚輩,我媽大老遠來了,你晚上記得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我怔了怔,點點頭。
團團剛出生力氣小,喝得很慢,喂完奶我早已倦得睜不開眼睛。
月嫂把熟睡的團團輕輕放在嬰兒床里,她臉上有欲言又止的神色,終於還是開口道:
「寶媽,休息吧。你這才剛做完剖腹產手術第二天,不能勞神,也不能說太多話。」
我嘆口氣,還是強撐著給婆婆打了電話。
「媽,聽說您身體不舒服,大老遠趕過來,辛苦了。」
「唉......我就是受累的命,還不是操心你們,你那麼瘦,奶水夠不夠啊?可別把孩子餓著了。」
「您放心,月嫂阿姨每隔幾小時幫我按摩開奶,現在奶水很足。」
婆婆在電話里喋喋不休,我態度溫和,一一回應。
從始至終,我們沒有半句聊到我的傷口和身體恢復情況。
半小時的電話打下來,我整個人虛脫般縮進棉被,出了一身冷汗。
很奇怪,無非是像以前一樣,對她保持高情商的安撫以及禮貌的附和罷了,此刻卻仿佛需要耗盡所有力氣。
而且不知為何,我總感覺她語氣不大對勁,透著股無處宣洩的不滿。
3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我在醫院裡見到婆婆的時候,她的臉色明顯不高興。
我躺在病床上熱情地招呼她坐。
她隨意應了一聲,低著頭眼圈紅紅的。
沉默半晌,我試探著問:
「媽,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是不是昨天暈車還沒完全恢復?」
猝不及防地,婆婆的眼淚撲簌簌就往下掉。
「沒事沒事。我挺好,看著你們感情好我也高興。」
「唉......兒子長大了總歸不能一直陪著媽。我理解,我都能理解。」
我聽得雲里霧裡,一臉懵。
片刻後,她站在病房門口給公公打電話,刻意抬高的音調一字不落地往耳朵里鑽:
「太傷心了,我為了他們,一個人跑這麼遠。」
「他昨天晚上居然跑去醫院陪媳婦,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好幾個小時,我這心裡別提多難過了。」
說著說著,語氣再度哽咽起來。
沒過幾分鐘,周硯的電話響了。
他接起來,臉色很難看,我聽到裡面傳來公公怒氣沖沖的訓斥聲。
後面幾天時間裡,周硯成了 24 小時貼身大孝子,全天留在家裡陪婆婆,再也沒在醫院露過面,更別提往醫院送飯了。
我沒辦法,只好和月嫂一起叫外賣吃。
起初我頗有些微詞。
周硯的態度卻很是理直氣壯:
「我媽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個路痴,我不陪她,萬一她自己出門亂跑跑丟了怎麼辦?」
「再說又不是沒人陪你,月嫂不是在醫院嗎。」
我不想吵架,但實在理解不了一個 50Ṭüₚ 歲有手有腳頭腦清醒的人,怎麼會在中心城區出個門就能走丟了。
於是我試探著提出想法:
「媽出門找不到路的話,可以試試用手機導航,實在不行跟行人商鋪什麼的問問路也可以。」
周硯有些生氣,嗓門明顯大了起來:
「她哪會用導航啊!跟路上陌生人打交道不害怕嗎!哎呀許沐沐你讀那麼多書,學那麼多教養,怎麼跟我媽一個老人家斤斤計較。」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特沒勁,沒勁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我看著懷裡睡得一臉恬靜的團團,默默地掛斷電話,不再逼迫周硯。
只是萬萬沒想到,後面居然還有么蛾子等著我。
4
出院那天,我和月嫂一早收拾好東西,抱著團團眼巴巴地等著周硯來接。
他卻一個電話打過來:
「沐沐,抱歉啊,我媽半路暈車暈得實在受不了。我現在送她回去,沒法過來接你們了。」
「這麼嚴重啊?」
「可不是,給她難受得都哭了。」
我有點無語,不得不說她那個暈車是有點技術在的。
旅遊購物的時候啥事沒有,一到正事就又是頭暈又是想吐,難受得直掉眼淚。
關鍵我至今沒見她真吐過一次。
不過無所謂了,反正她來了也幫不上忙。
「行,那讓你媽好好休息,你送完她就趕緊過來吧,月嫂抱孩子,你拿東西,人也夠了。」
周硯默了一下,支支吾吾道:
「你看......能不能你自己抱孩子,讓月嫂拿東西。你們自己叫個車。」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問:
「你說什麼?」
「我說你自己叫個車,算了你歇著吧,我幫你叫車,我和我媽在家迎接你們。」
確認沒聽錯的那一刻,我感覺心口的火「噌」的一下就竄起來了。
我顧不得儀態和還在隱隱作痛的傷口,大聲吼:
「周硯你在逗我嗎!你媽自己非要來伺候月子,結果來了就在醫院露了一面,啥作用沒起,還把你的時間全占了。」
周硯可能也覺得理虧,嘟囔著道:
「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什麼叫把我時間全占了?我自己的媽,我陪她幾天都不行啊?」
「我說得不對嗎?我提醒你,你休的是陪產假,陪產假是用來陪產婦的,不是用來陪你那個路痴兼暈車的媽!」
周硯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沒好氣地說:
「不是有月嫂陪你們嗎?又不是沒人照顧。現在我媽暈車難受哭成那樣,難道我把她一個人丟家裡嗎!」
「月嫂!月嫂!難道我生的是月嫂的孩子嗎?!」
此刻我身邊的月嫂可能實在看不下去,在旁邊開口說了一句:
「周先生,您太太剖腹產的傷口還沒好,不能長時間抱孩子,再說這寒冬臘月的,您怎麼能讓產婦抱著嬰兒在路邊等車。」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的心隨著他的沉默一點點跌到谷底,最終開口打破靜默:
「行了,我找朋友來接吧。」
掛斷電話,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給陸辭打了電話。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男聲,遲疑中帶著幾分欣喜:
「喂,沐沐?」
「陸辭......不好意思打擾你了,那個......我生孩子今天出院,周硯有事來不了。」
「你看你......方不方便開車來醫院接我們一下?」
我的聲音有點虛,說得磕磕巴巴。
陸辭沉默了一秒,言簡意賅:
「在病房等著別亂跑,我二十分鐘到。」
放下電話,我感覺胸口堵著一口氣。
月嫂說:
「別是堵奶了吧,我幫你按按。」
月嫂的手溫和地按上來的時候,我默不作聲,淚卻流了滿臉。
她看到了,輕聲問:
「是不是有點疼?」
「不疼,你手法挺好的。」
她默了半晌,輕聲說:
「我是說心裡。」
5
二十分鐘後,陸辭準時趕到了。
他沉默著把所有行李扛到車上。
一路無言。
陸辭一直把我送到電梯口。
像兒時每次護送我回家時一樣,看著我,淡淡道:
「上去吧,我看著你。」
我點點頭,轉身的時候,他突然叫住我:
「沐沐,是不是那傢伙給你委屈受了?」
我低了低頭,沒說話。
「你喊我來幫忙,是怕你爸媽知道了會擔心吧?」
我抬頭對上他的目光,點點頭,道:
「千萬別跟我爸媽說。」
陸辭嘆口氣,突然問:
「疼嗎?」
他稜角分明的臉上顯了絲溫柔的關切:
「我是說......生孩子,疼嗎?」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很悲傷,好友會關心我疼不疼,月嫂會關心我疼不疼。
唯獨孩子的爸爸——我曾經最深愛的老公,從未關心過。
我點點頭,扯出一個微笑:
「疼,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你看我兒子多可愛,區區剖腹產,值了值了。」
陸辭眼裡閃過一絲落寞,溫聲道:
「上去吧,小心別摔著,我就不上去了,免得見到忍不住想揍那傢伙。」
電梯門甫一關上,身旁月嫂立刻發出嘖嘖的驚嘆聲:
「剛才那位先生可真是一表人才,我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實實在在地見過長那麼好看的大帥哥。」
我一邊摁電梯按鈕一邊道:
「是好看,從小追他的小姑娘沒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