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蔣聿先生,您已成功預訂 A 市——B 島的單程機票,航班號 CAXXXX,出發時間 10 月 20 日 17:30,請您提前做好值機準備,準時登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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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晚上十一點。
酒店頂樓的星空酒吧。
我精心打扮過,和像只開屏孔雀的義大利男人同桌對飲。
他實在太過於熱情,顯得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我格外高冷。
掐算過時間。
還有十分鐘到零點時,在舒緩悠揚的鋼琴聲中,我起身沖義大利男人伸手,邀請他共舞一曲。
男人喜不自勝地握緊了我的手。
半瓶紅酒下肚。
我喝得有些腦袋發暈,在被他拉動的瞬間腿一軟,跌進了他懷裡。
——蔣聿風塵僕僕趕到酒店,被前台侍應生引到頂樓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於是。
我連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便被一股大力扯住了另一隻胳膊。
「黎醒!你是怎麼敢的!?」
蔣聿咬牙切齒的低吼聲出現在耳後。
酒意頃刻間散了個徹底。
我懵然回頭,對上了一雙怒意勃然的眼睛。
義大利男有很明顯的健身痕跡。
幾乎是瞬間反應,在將我再度扯進自己懷裡的同時一把推開了他。
蔣聿猝不及防,接連後退了好幾步。
人還沒站定,就紅著眼睛瞪住了環在我腰上的那隻胳膊。
他暴躁無比地用義大利語斥罵幾句,衝上來掐我肩膀,「黎醒!」
「我說沒說過不許你答應他!這都幾點了!你怎麼敢跟陌生男人喝酒的!?」
「怎麼了呢?」
我腦袋向後,靠住義大利男的肩。
不閃不避地迎視著蔣聿瞬間瞪大的驚懼雙眼,驀地暢快笑了。
「我們不過是一起喝了場酒,還什麼都沒發生,你有什麼好氣的?」
「什麼都沒發生!?」
蔣聿頸間顯露青筋,形容崩潰地嘶吼出聲:「你還想發生什麼!?」
「黎醒,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有老公的人!?在這裡和別的男人摟摟抱抱......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知道啊。」
我笑意漸冷,掙脫了義大利男人的環抱。
認真盯著蔣聿的眼睛,一字一句,從齒縫中擠出恨聲低問:「蔣聿,你這些年,不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嗎?」
「你有什麼資格,又憑什麼跑來質問我!?」
這是一場蓄意而為、沒有攝影機位的現場真人秀。
蔣聿是主動送上門的特邀嘉賓,也是唯一的觀眾。
得益於兩年前他為了哄我。
主動將自己的航班信息聯絡人設置成了我的手機號碼。
這才讓我有機會為他搭起戲台。
讓他身臨其境地體驗一次「感同身受」。
眼看著蔣聿一寸寸地白了臉。
胸膛急速起伏了好半晌,居然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突然覺得有些疲倦。
我轉身,望向還站在我身後的義大利男,「很抱歉,今天的酒只能喝到這裡了,你可以回去了。」
他動機不純,我用心不正。
勞累他做了回群演又請他喝了頓酒,也算兩不相欠了。
像終於意識到我和蔣聿關係非同一般。
義大利男低聲咒罵了一句什麼,黑著臉離開了。
本就空曠寂靜的頂樓酒吧,除了服務生,只剩我和蔣聿兩個人。
我早已恢復平靜。
繞開如遭雷劈的蔣聿坐回原位,衝著桌對面的空位抬了抬下巴。
「過來坐吧,我們聊聊。」
12
說是要聊。
其實我還沒有完全想好,是不是該現在說。
蔣聿倒是緩過了神。
「醒醒,我和洛恬真的沒什麼的。」
像怕被我揪住錯處。
他剛一坐下,就急急開口解釋起來。
「昨天是她父親的忌日,她心裡難受,又被你使喚著送了趟傘,還淋了場雨生了病......那件衣服是她不小心落下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昨天你看到我們了是嗎?我是看她可憐才......就抱了那麼一下,只是安慰,別的什麼都沒有,今天送到醫院我給她請了個護工就來找你了,真沒別的了,醒醒,你能不能相信我,我真的——」
「蔣聿,夠了。」
我閉了閉眼睛,冷聲打斷他,「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以前不想,現在更不想。」
該是早有心理準備。
蔣聿愣了一下便轉瞬調整好了表情,小心翼翼地用討好眼神看我,「好好好,你不想聽,那我就不說了。」
「醒醒......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了。」
他隔著桌子向前探身,壓低嗓音哀求,「好老婆,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見我只盯著他不出聲。
又迅速轉換成委屈語氣,半是嗔怪半是邀功。
「但是就算生我氣,你也不該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我真的要被你嚇壞了,幸虧早上看到你帶泳衣,猜到你會往南走,才用最快的速度去查了你的航班信息,否則我都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你......」
我始終沉默地望著蔣聿。
看著他喋喋不休,習慣成自然地為自己辯解、開脫,和過去的每一次都別無兩樣。
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這張自己愛了多年的臉,早就一點點變得陌生了。
我淡淡垂眸,發現自己居然一點都不生氣。
也是。
十年了,有多少氣也該生完了。
是我太過偏執,一直抓著那點毫無指望的可笑希冀不肯撒手。
現在回頭看,其實早就沒了繼續堅守的理由。
但凡我能早點醒悟。
也不至於困在表面鑲金嵌玉的狗屎感情和婚姻中,噁心自己這麼些年。
不知沉默了多久。
「醒醒,你......在聽嗎?」
蔣聿突然出聲叫我。
我這才抬眸看他,「都說完了?」
不待他點頭,我沉著聲音,「那接下來,你聽我說。」
13
「蔣聿,我真的很後悔嫁給你。」
這是我的開場白。
正準備喝水的蔣聿動作滯住,猛地抬頭盯住我的眼睛。
「醒醒?!」
他瞳孔震顫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無視了他剎那間開始泛紅的眼圈。
沒有停頓,繼續開口。
「剛談戀愛那會兒,我就意識到你有很嚴重的心理創傷。」
「像從來沒被愛過的小孩,不懂得如何愛人,獲取在意和關注的方式永遠都是最錯的那種,用哭鬧換糖吃,製造無止境的麻煩來確認被愛。」
「我一直都很奇怪你為什麼會是這樣,直到後來我見到了......你媽媽,才明白。」
「你別跟我提她!」
蔣聿失聲怒吼,眼睛倏地變得通紅,「你什麼意思?黎醒,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狠了狠心。
望著他,繼續說。
「你父母的婚姻是完全失敗的,他們互不相愛,卻因為商業聯姻不得不被綁在一起互相消耗。」
兩個不愛的人,生下的孩子自然也不被愛。
所以,蔣聿自幼便極度缺愛。
「你小時候靠哭鬧得不到的關注,長大後,轉變成了要看到我為了你又哭又鬧,你才能確信自己被我愛著,對嗎?」
蔣聿無聲吸氣。
最終屏住呼吸死盯著我。
表情僵硬到麵皮在隱隱顫動,連臉色都逐步變得鐵青。
「那些女人。」
我不敢停,咬著牙繼續開口。
「不管是主動纏上你的,還是你主動招惹來的,只要你不想讓我知道,她們根本沒機會舞到我面前來,你刻意放縱,就只是為了讓我生氣,是嗎?」
那些亂七八糟的。
莫名其妙出現在我生活中的私密物件,也都是為了逼我沖他發脾氣。
用來證明我會為了他吃醋,打心底里把他視作我專屬的、不可分享的珍貴所有物。
所以,它們才會總是那樣巧合地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比鬼還纏人。
「這些年你自導自演,一步步逼我變得歇斯底里、面目可憎,看著這樣的我,你心裡又在想什麼呢?蔣聿?」
話至此處,我終於沒法繼續保持平靜。
聲音顫個不停,嗓子哽得直發硬。
「是覺得我可憐?」
「還是高興你終於有人愛了,慶幸自己總算還是被愛著的,從而以上帝視角俯視著一無所知的我,享受被我死死攥在手裡、視若珍寶的滿足感呢?」
幾乎不敢和我對視。
蔣聿逃避似的,猛地閉了眼睛。
連呼吸的頻率都因為過度緊張而變得混亂。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等同於默認的下意識動作。
我斂了斂眼睫,慘然苦笑。
是了。
這樣就一切都說得通了。
所有的不合理,便全都有了緣由。
「但是,蔣聿啊。」
我頓了頓才再開口。
「這樣做是留不住愛的,你這樣,只會不斷地消耗掉我對你的感情,讓我對你失望,對愛失望,最終,再對自己失望。」
「我很遺憾,蔣聿。」
我原本有滿滿的一瓶水。
於十年前,用雙手捧給了他。
打了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如今只剩下空瓶了。
「我為你遺憾,也為自己在你身上白白浪費的十年,感到遺憾。」
「現在,我已經沒有愛能給你了,你該放過我了。」
無聲地深呼吸一下。
我抬眸,直視蔣聿已經開始不斷滾落眼淚的眼睛。
以毫無轉圜餘地的堅定語氣,開了口。
「所以蔣聿,咱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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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我應該早點發現的。
看到蔣聿終於心防崩潰,捂著臉嚎啕出聲,反覆喃喃著「對不起」、「我錯了」、「能不能不離婚」的時候,我默不作聲地在想。
早在我們相戀最初。
或者,他向我求婚的時候。
那時的我還愛得動,一切或許都會不一樣。
但是有些東西沒法回溯。
比如時間。
比如,被潑出去的水,和被消耗殆盡的愛。
因為無法逆轉,逝而難返。
才顯得尤為珍貴。
和蔣聿一同坐上了回國的航班。
他還像往常一樣主動湊過來,想為我扣安全帶。
被我側了側身,避開了。
蔣聿倏地收回手。
下意識地視線閃躲著,低垂著腦袋,像犯了什麼逆天大錯。
一如昨晚聊完,我丟下他,獨自回房間前。
今早我一出房門,便看到他枯坐在門外。
看見我他也不說話。
只一個對視就瞬間紅了眼圈,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這樣的蔣聿讓我覺得有些頭疼。
索性全程閉眼假寐,一直到飛機落地、取完行李,才叫住他。
「離婚協議交給你來擬,我會儘快回去搬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那天你不在。」
眼見他又紅著眼睛想開口。
「還有。」
我緊擰著眉,急急抬手打斷,「除了領離婚證那天,我想,我們以後就別再見了吧。」
長達十年的牽絆,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消化、戒斷。
對我是,對蔣聿尤其。
不聯繫、不見面、不互相干擾,是我能想到的最佳解決方案。
可蔣聿不這麼認為。
「我不能......」
他雙眼濕潤, 帶著哭腔,委委屈屈地看著我, 還怕被人聽見般放輕了聲音。
「黎醒, 咱們已經在一起十年了,你不能就這麼不要我了......」
大小是個總,萬幸他的理智還在。
我看著不斷試探著往我身邊挪動腳步的蔣聿直皺眉。
若非大庭廣眾。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 他會像之前每次哄我那樣, 一整個賴在我身上,強行逼著我就範。
曾經我也把這當成過情趣。
如今再想, 也不過只是這狗男人的磨人手段。
他無底線地利用著我的愛和心軟, 把這一套使得得心應手, 久而久之, 反倒把我變成了那個被馴化的人。
困在泥淖里這麼些年, 也是時候該向前看了。
我跨開一大步拉開距離。
指著他, 逼停他,「蔣聿,我最後再說一遍。」
「我不會再為你回頭, 所以別糾纏我。」
「如果可以,領證那天也別煩我,再往後,我希望咱們今生今世都別再見了!」
說完,不再看停留在原地淚流滿面的蔣聿。
我拉著箱子瀟洒轉身, 大步離開。
15
長達一個月的冷靜期,我都和媽媽黏在一起。
畢竟是親生的母女,哪可能真的記仇。
我不再介意她分明不幸福,卻還想讓我踏上她的老路。
她也隻字不提那天她被我戳痛, 掛掉電話後獨自哭了多久。
我們一起曬太陽, 一起烤蛋糕。
一起在附近的公園裡,喂流浪的貓貓狗狗。
在一個格外尋常的、陽光晴暖的下午, 我和蔣聿領了離婚證。
他知道我不缺錢, 卻還是很大方地將自己名下大半基金、股票都轉給了我。
畢竟是有偌大家業要繼承的蔣總。
蔣聿有他的自尊和傲骨。
整個領證過程他都一如約定好的那樣, 沒跟我說一句話。
只在臨別時, 意味不明地盯著我看了很久。
得到我不帶半分感情色彩的一句「拜拜了您內」,才垮了肩膀一言不發, 沉默地轉身上了車。
媽媽和我手挽著手, 邊散步邊往家走。
在即將到家時她猶豫了再猶豫, 突然駐足問我:「醒醒。」
「如果我想......跟你爸爸離婚,你......怎麼看?」
這對她而言, 一定是個相當艱難的決定。
我猜, 是我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獲得了尋求新生的勇氣。
不愧是我的媽, 像我!
「媽媽,我跟你!」
所以我眼睛一亮, 幾乎沒有猶豫便脫口而出:「不管誰來問,我都一定要跟你!」
媽媽愣了一大愣。
隨即噗嗤笑了, 「搗蛋鬼, 你多大了?都離婚的人了還跟什麼跟!」
她步子輕快地繼續往家走,眼裡微微閃著淚光。
我知道她這是在高興。
為自己, 也為我。
離婚不是覆滅。
而是我們找回自我後,嶄新人生的開始。
三十歲不晚。
五十歲,自然也不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