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懷著我的時候,爸死在了村裡小寡婦的床上。
辦完葬禮,媽就想離開村子。
奶奶說,是我們家對不住媽,媽要改嫁合情合理,把家裡的錢都給了她。
媽臨走前,奶奶給她燉了碗肉湯,破天荒的加了兩片肉。
那肉白瑩瑩的,又滑又嫩,湯鮮味美,媽問奶奶那是什麼肉。
奶奶說,那不是肉,是某種蘑菇。
結果媽喝完湯,就兩腿發軟,從此再也沒站起來過。
奶奶把家裡房子賤賣了,帶著媽搬進村裡廢置的養菇房裡去住。
1
整個養菇房,陰暗潮濕,混雜著一股子怪味兒。
我小時候,趴在媽懷裡睡覺,總是能聞到一股子腐爛的蘑菇,混雜著血腥味兒的氣息。
我順著氣味兒爬下床,鑽到床底下,就看到床的四角都被粗重的鐵鏈子拴住。鐵鏈子上還貼著黃符,深深嵌入周圍的牆壁里。
正對床中間的地方,有一個通紅的蓋子,像是石頭做的。
顏色鮮紅鮮紅的,像是剛流出的血。
旁邊散落著許多斷成兩截的蛇,還在不停地蠕動。
蓋子上面,有個小圓孔,裡面透出光亮。
我雖然嚇得不輕,可還是沒按捺住好奇心,爬了過去,把眼睛湊到小圓孔前,往裡面一瞧。
卻見蓋子下面,枯井一般,幽深昏暗,幾盞昏黃的燈火,照著一個慘白、瘦小的身影。
我嚇得一哆嗦,剛要把頭縮回去。
那慘白的小人兒猛地抬起頭來,原本白菇似、沒有臉的腦袋上,倏地裂開一副五官,做出一個詭異的笑臉。
這時,我感到背後的衣領,被一隻大手給抓住了。
2
「啊!」
我嚇得大叫。
那隻大手把我從床下提溜出來,跟著,幾個巴掌落在我屁股上。
「賠錢玩意兒,誰讓你往床底下去的?打死你,打死你,說,還去不去?去不去?」
原來是奶奶。
媽被吵醒了,哀求奶奶:「媽,媛媛還小,你,你就饒了她這一回吧。」
奶奶把我一丟,抄過掃床的小掃帚,在媽身上打了兩下:「一對吃閒飯的。」
她把掃帚一丟,嘴裡嘟囔著往外走:「他媽的,永芳說你能生兒子,我才把你藥倒,早知道你拉個女娃出來,我就乾脆弄死你得了。」
奶奶上了年紀,賺不來我們三口人的開銷,就連夜裁了十來張大紅紙。
上頭寫著:「我媳婦都知道吧,全村最勾人的賤皮子,啥都肯做,給錢給物就行。有興趣的,每天晚上七點,來養菇房。」
3
奶奶把這紅紙貼滿了村裡的電線桿子。
當天下午,村裡的老光棍、精壯小伙子,都來了養菇房。
卻都被我們村那位瘸了腿的村長堵在門外。
村長拄著拐棍兒,圍著我媽的床,轉了好幾個圈兒。
他對奶奶說:「老嫂子,你是村裡的老人,經歷過饑荒,養菇房為啥荒廢,你不是不知道吧?」
奶奶搖搖頭:「怕啥?永芳臨走的時候說了,過十九年,那個惡煞就完球了。
「我來的時候,數好了日子,距離那件事,正正好好過去了十九年,我才敢進來的。」
村長點點頭:「沒錯,要不然我早就把你趕出去了。可這兒,畢竟不是什麼乾淨地方,你媳婦,沒怎麼樣吧?」
「能怎麼樣?這不連孩子都生下來了嗎?三歲了都,白白胖胖的,可惜是個賠錢的女娃。」
奶奶一把掀開媽身上的被子:「你不放心,自個兒查。」
村長倆眼兒立刻直了,吞了兩口唾沫,就朝我媽撲了上去。
媽拚命掙扎,但她雙腿無力,兩隻手又被鎖在了床上……
4
從那以後,經常有人進出養菇房。
我一年年長大,村裡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兒,還說我是公家孩子,村裡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我爹媽。
我氣得抄起土坷垃就丟他們,可他們人多,把我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臉腫。
回到家,我撲在媽懷裡哭。
媽沒辦法,撫著我的頭髮,哭著說:「媛媛乖,咱們以後,自己在家玩兒,咱不理他們,不理他們……」
奶奶在一旁剜著媽:「還不都是因為你?」
5
沒過幾年,媽的肚子又大了。
奶奶找了個行腳醫生,來給媽「望胎」。
醫生摸著媽的脈搏切了好一會兒,呷呷嘴說:「是個女娃兒。」
奶奶「呸」了一聲:「這不爭氣的肚子,拉不出帶把的來。
「你給我開服打胎藥,把這孩子辦了,省得生下來麻煩,還耽誤做買賣。」
醫生搖搖頭:「現在不讓隨便墮胎,你得去醫院,走正規程序。」
「那得花多少錢?」
醫生嘿嘿一笑,說:「還有個法兒。」
說著,他攥起拳頭揮了揮,意思是,要把孩子打死在媽的肚子裡。
這辦法,怕也得奪走媽半條命。
6
當天晚上,我帶著鋸條、斧子,摸進養菇房想把媽手臂上的鎖鏈,鋸斷、砸開。
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試過多少次,不知道砸鈍了多少把斧子,磨斷了多少根鋸條。
可那鐵鏈,不要說斷了,就連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我急的眼淚都下來了,這次不把媽救出去,她早晚得死在奶奶手上。
媽捂著肚子說:「好孩子,別費勁兒了,這鏈子鋸不斷,把你奶奶吵醒,她又要打你了。」
「不行,我不能看著你被他們折磨死。」
我氣急敗壞一不留神,就把手裡頭的鋸條矬斷了。
我趴在媽懷裡絕望地哭起來。
直到天色微涼,媽拍拍我肩頭:「沒事兒,咱慢慢想辦法,媽挺得住。」
我跟媽說了幾句話,就走出養菇房去做飯。
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有人叫我:「小姑娘,留步。」
7
我一扭頭,就看見背後站著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道袍,眼睛死死盯著養菇房。
我以為他跟村裡的男人們一樣,也是來欺負我媽的,冷冷一笑:「道士也來這種地方?」
道士沒說話,說:「貧道名叫曲長歌,請問這房間裡,關著什麼人?」
「我媽。」我沒好氣的回了一句,「有事兒?」
道士眼睛一眯,問:「除了令堂,難道就沒別的什麼?」
我猛然想起,床底下那個蓋著血色蓋子的坑洞:「你,你是?」
曲長歌道:「實不相瞞,貧道頗懂風水,這地方怨氣衝天,必有陰煞。」
8
我仔細打量了他一眼,才看出他器宇軒昂,眉宇間頗有正氣,便把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曲長歌大驚:「此乃惡煞,十九年前這養菇房中,必然發生過慘絕人寰的血案,積攢下無數煞氣。
「再加上菌菇,本就依靠腐屍而生,善於吸納陰魂之氣,久之必然養成氣候,為非作歹。」
我大吃一驚:「道長,這東西不會對我媽……」
「趕緊讓你媽換個地方住吧。」
「怎麼換啊?」
我把奶奶把媽鎖在床上的事兒,跟他一說。
「道長,你想想辦法,趕緊把我媽救出來。」
曲長歌搖搖頭:「貧道身上,帶有先天正氣。貿然進入,衝撞了那惡煞,她必會傷害你的母親。」
「那怎麼辦?」
9
曲長歌從懷中掏出一張符,遞給我:「這張符,是遮眼符。你把它貼在你母親身上,別人就看不到她了。
「你就可以背著她,逃出來。」
我搖搖頭說;「不行,要是奶奶看見媽沒在屋裡,肯定會想到是我乾的,等她找到我,把我關起來,我媽照樣逃不了。」
「說得也對。」道士點點頭,掏出一個紙人,在紙人的背面寫了幾筆。
「我把你母親的生辰八字,寫在這紙人上頭。紙人便可以偽裝成你母親,你把它貼在床頭,可瞞過你奶奶。」
我接過紙人和符:「多謝道長,可是我媽還被鎖著……」
10
曲長歌掏出一把泛著青光的匕首:「鎖住你母親的,不單是鎖鏈,上面還有道家的道術,這匕首是我用煞氣煉成,專破道法,你把它放在鎖鏈上,消了上面的道術,鐵鏈自然會斷。」
曲長歌見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怕露了行跡,急急忙忙離開了。
我拿著匕首,摸進養菇房,一邊用匕首去砍那些鐵鏈,一邊把事情跟媽說了一遍。
我用匕首一砍,那鎖鏈果然應聲而斷了。
11
我把遮眼符和紙人都安排妥當,背起媽就往外跑。
一出門,正好撞上奶奶。
「死丫頭,想帶你媽跑?」她一腳朝我踢過來。
「閃開!」我大吼一聲,讓過她的腳,拱起頭狠狠撞在她肚子上。
「哎呦!」奶奶被我撞了個四腳朝天。
我奪門而出。
奶奶在後面大叫:「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我孫女跑了……」
她一路追一路喊,糾集了一大幫子村民,連追帶堵地到處逮我。
我左突右沖,早就氣喘吁吁,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濕透。
後面有人朝我丟過來一塊石頭,打得我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就覺得胸膛裡頭氣順不過來,連連作嘔,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奶奶帶著人就快摸到我腳後跟了。
這時我眼前忽然出現一雙腳,抬頭一看,是曲長歌。
12
「跟我來。」
曲長歌抓著我的手,轉頭飛奔,一溜煙扎進村後的林子裡。
林子又深又密,進了林子,就像魚進了海,村民們就算追進來,也找不到人。
曲長歌把我拉進一個山洞,示意我不要出聲。
外面,奶奶依舊帶著村民尋找,嘴裡還不停地叫罵。
不一會兒,腳步聲和叫喊聲,漸漸遠去。
曲長歌才鬆了口氣。
「道長,謝……」
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卻見曲長歌臉上露出了詭異的冷笑。
他一腳把我踢倒,伸出長臂,把媽從我背上抓了下來。
「長生菇歸我了!哈哈哈……」
13
忽然曲長歌覺出不對:「嗯?」
他伸手往我媽額頭上一點。
「唰」的一聲,我媽變成了一個紙人,飄然落下。
我嘲弄地一笑:「沒想到,你會被自己做的紙人騙吧?」
曲長歌愣了一下,冷冷問道:「你怎麼看出來我是騙你的?」
「我沒告訴你我媽的出生年月,你怎麼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你說你身懷浩然正氣,進入養菇房會衝撞了裡面的陰煞,所以你之前不可能進去過,可你卻知道,鎖住我媽的鏈子上,有道家的道術。
「這說明,你不是今天才撞見這事兒的,而是早就了解得很透徹了。
「你要是真為了救我們,有什麼必要騙我們呢?」
曲長歌冷笑道:「你很聰明,然後呢?」
14
「你費盡力氣,幫我媽出逃,我想,你肯定是想從我媽身上,得到點兒什麼。
「而你不敢進養菇房,不是怕衝撞了裡面的陰煞,是怕你自己打不過鎖住我媽的人,被他發現,反而會給你自己招來災禍。」
曲長歌笑道:「所以,你就用紙人騙了我,也騙了你們全村的人。然後讓你媽貼著遮眼符,趁全村人都在抓你的時候,逃出村子。」
我點點頭:「沒錯,她雖然不能走只能爬,可有你的遮眼符,再加上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天,肯定已經走出去老遠了。
「本來我們只是懷疑你,故意沒按照你說的辦法做,你要真是個好人,肯定不會怪我們的,沒想到,你果然不是個好人!」
「她往哪個方向走的?」曲長歌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說!你媽往哪個方向走的?」
我冷冷一笑:「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反正我是不會說的。」
「你!」曲長歌氣得臉通紅。
忽然他笑了一聲,說:「我把你丟回村子,讓你奶奶替我教訓你。」
15
曲長歌點了我的麻穴,把我往養菇房門口一丟,隨後就走了。
奶奶他們回來,見我蜷縮在門口,氣得鼻子裡面冒熱氣兒,把我提溜起來,折了根樹枝,一頓猛抽。
一連抽斷了三根樹枝,村長都看不下去,攔了下來:「老嫂子,光打她沒用,問問她媽去哪兒了。」
曲長歌點穴的效力已經衰退,我卻死活不說。
村長讓奶奶把我吊在房樑上,餓我三天。
奶奶是什麼人?
村長讓她吊著我,她必得再添兩塊磚,綁在我的腳上,心裡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