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時,首先看到的是一串掛在我眼前晃悠的、亮晶晶的小銀鈴鐺。
叮鈴,叮鈴。
聲音清脆。
緊接著,一張放大的、布滿皺紋但笑得很慈祥的老臉湊了過來。
「哎喲,我的小乖孫醒了?看這小眼神,多亮堂!」
小乖孫?
我懵了。
試圖開口說話,發出的卻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啊…咿…哦…」
口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我:「……」
想抬手擦擦,結果發現自己的手……又小又短,還肉乎乎的,像個白胖的饅頭。
胳膊也軟綿綿的,抬到一半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噗嗤……」旁邊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輕笑。
我努力轉動我那還沒發育完全的脖子,循聲望去。
床邊還圍著幾個人。
一個穿著剪裁精良的灰色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眉眼鋒利,但此刻看著我的眼神卻帶著點……嫌棄?又有點好奇?男人正收回剛才嗤笑的表情。
一個穿著松垮垮的衛衣,頭髮有點亂,耳朵里塞著白色耳機線,指尖還夾著一支沒點燃的煙,眼神懶洋洋掃過來的少年。
還有一個,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袖子挽到小臂,手裡正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疑似奶糊糊的東西?他看我的眼神最溫和,帶著暖意。
剛才笑出聲的,是那個夾著煙的少年。
「爺爺,您看她,口水流成河了,還一臉『我是誰我在哪』的傻樣。」少年開口,聲音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語氣欠欠的。
「江冽!怎麼說話呢!」西裝男人皺眉呵斥。
「就是,老三,對我們家小涼涼客氣點。」端著碗的白襯衫男人溫聲開口,用勺子攪了攪碗里的糊糊,「來,涼涼乖,大哥喂你吃奶糊糊。」
江冽?大哥?爺爺?小涼涼?
我……穿成小奶包了?
而且名字聽起來就很矛盾——溫涼?
我,一個前世在996福報里熬禿了頭、拼到二十八歲終於當上項目組長的卷王精英,靈魂塞進了一個目測最多五個月大的小嬰兒身體里?
巨大的荒謬感淹沒了我。
我想咆哮,想捂臉,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結果身體非常誠實地——
「哇——!」
驚天動地的哭聲從我喉嚨里爆發出來。
不是委屈,是憋屈!
「哎喲喲,不哭不哭!爺爺的小心肝哦!」爺爺立刻心疼地把我抱起來,輕輕搖晃著,布滿皺紋的臉貼著我滿是淚水的臉頰,「都是你三哥不好!臭小子!滾出去!」
叫江冽的少年撇撇嘴,把煙別到耳後,慢吞吞地往外走,走到門口還回頭做了個鬼臉。
「爺爺偏心!」
「滾!」爺爺中氣十足。
西裝男人——應該是我二哥,叫江灼?名字都這麼水火不容的——他按了按眉心,一臉嚴肅地看著我:「溫涼,不許哭鬧。爺爺身體不好,不能太激動。」
他語氣是命令式的。
但我捕捉到了關鍵信息:爺爺身體不好?
哭聲戛然而止。
我打了個哭嗝,睜著還掛著淚珠的大眼睛,看著爺爺。
爺爺的臉色確實有點蒼白,抱著我的手臂似乎也在微微發抖。
我心頭一緊。
前世是孤兒,對親情極度渴望又極度陌生。可眼前這個老人,他的懷抱很溫暖,他看我的眼神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喜愛。
我伸出我那軟綿綿、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地、輕輕地碰了碰爺爺布滿皺紋的臉頰。
「啊…咿…」不哭了,爺爺。
爺爺愣了一下,隨即老懷大慰,笑得眼睛都眯成縫:「看看!看看!我家涼涼多懂事!知道心疼爺爺了!比你那三個皮猴子哥哥強一百倍!」
二哥江灼嚴肅的臉上,似乎也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柔和。
大哥江默端著碗走過來,笑容溫潤:「涼涼最乖了。來,吃點東西。」
我看著那碗白乎乎、散發著淡淡奶腥味的糊糊,內心是拒絕的。
我想吃火鍋!想吃烤肉!想吃麻辣燙!
可身體……它餓了。
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我認命地張開嘴。
行吧,奶糊糊就奶糊糊。
活著,才有希望。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這具身體的主人叫溫涼,剛滿五個月。母親生她時難產去世,父親……據說是個渣男,在母親懷孕期間就卷了家裡一筆錢跟情人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於是,我成了母親家族——江家——唯一的、也是最寶貝的女孩。
江家,在本市根基深厚,產業涉及地產、酒店、貿易,是真正的豪門。
爺爺江淵,是江家的定海神針,雖然身體抱恙,但餘威猶在。
大哥江默,二十六歲,溫潤如玉,學醫出身,因為爺爺身體原因,暫時放下自己的事業,在家照顧爺爺,順帶……照顧我。他是全家最細心、最有耐心的人。
二哥江灼,二十三歲,行事作風雷厲風行,是爺爺一手培養的接班人,目前掌管著江氏集團大部分核心業務。性格嚴肅、刻板、一絲不苟,像個行走的冰山制冷機。
三哥江冽,十七歲,正處於「全世界都欠我五百萬」的中二叛逆期。討厭上學,熱愛搖滾和機車,最大的樂趣似乎是跟我抬槓以及惹爺爺生氣。
而我,溫涼,五個月大的奶娃娃,是江家三代里唯一的女孩,是爺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小祖宗。
是全家人的眼珠子。
我的日常,就是被輪番抱著、哄著、逗著。
爺爺抱著我看花看鳥,給我念他年輕時寫的酸詩。
大哥抱著我曬太陽,用他那把好嗓子給我讀晦澀的醫學期刊——權當睡前故事。
二哥下班回來,不管多累,西裝都來不及脫,第一件事就是洗乾淨手,然後把我抱過去,用他那張冰山臉對著我,試圖進行一些嬰兒聽不懂的商業啟蒙教育。
三哥……嗯,他最喜歡乾的事,就是趁爺爺和大哥不注意,偷偷戳我的臉,捏我的小胖腳,或者把他那震耳欲聾的搖滾耳機貼在我耳朵上,美其名曰「從小培養藝術細菌」。
每次都被大哥抓包,然後被二哥冷著臉訓斥。
我像個珍貴的瓷娃娃,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一開始,我是極度不適應的。
靈魂是個成熟的社畜,被困在一個無法自理、吃喝拉撒睡都需要人伺候的小身體里,這感覺簡直糟透了。
我無法表達我的想法。
餓了,只能哭。
尿了,只能哭。
想換個姿勢躺,也只能哭。
甚至,當我試圖用我那有限的、含糊不清的嬰兒語,配合手勢,想告訴他們「紅燒肉」三個字時,大哥只會溫柔地擦掉我的口水,笑著說:「涼涼想吃糊糊了?馬上就好。」
我:「……」
絕望。
更絕望的是,我發現我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
比如,我看到二哥江灼那張冰塊臉,明明想對他表示友好,結果咧開嘴一笑,口水就滴到了他昂貴的手工定製西裝上。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熟練地拿出手帕給我擦嘴,語氣平淡無波:「下次注意。」
注意?我怎麼注意?!
又比如,三哥江冽那個混世魔王,每次把我惹毛了,我想瞪他,結果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起來毫無殺傷力,反而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哎喲喂,小不點生氣了?來,給三哥凶一個!」
凶你個頭!
我只能氣得揮舞小拳頭,結果被他一根手指頭就輕鬆鎮壓。
憋屈,太憋屈了。
唯一讓我感到一絲慰藉的,是爺爺。
爺爺的身體確實不太好,有嚴重的心臟問題。他抱著我的時候,我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跳動得有些吃力。
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純粹的、毫無雜質的愛。那是我前世從未得到過的東西。
他會用蒼老的手指,輕輕梳理我稀疏柔軟的胎髮。
他會把我放在他躺椅旁邊的小搖籃里,一邊處理文件,一邊時不時看看我,只要我醒著,他就會放下工作,笑著逗我。
「涼涼啊,快點長大,爺爺教你下棋,教你寫字,爺爺攢了好多好東西,都留給我們涼涼……」
每當這時,我心裡那點因為穿成嬰兒的煩躁和憋屈,就會奇異地平復下去。
算了。
就當是……帶薪休假吧。
頂級VIP病房級別的休假。
適應了「奶娃」的身份後,我開始發揮我前世「卷王」的觀察力和分析能力。
整天躺著被人伺候,腦子可不能閒著。
我發現這個家,表面光鮮亮麗,一團和氣(除了三哥時不時搗亂),但暗地裡,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首先是爺爺的身體。
大哥江默是醫生,對爺爺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但我好幾次看到,爺爺在吃完大哥給的藥後,會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看著窗外,眉頭緊鎖,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憊和憂慮。
那不是單純的病痛帶來的。
像是有什麼沉重的心事壓著。
其次是二哥江灼。
他真的很忙,早出晚歸,經常帶著一身寒氣回來,眉眼間的疲憊和冷峻幾乎凝成實質。
好幾次,他抱著我坐在沙發上,我能聽到他手機里傳來的聲音,語氣焦灼:
「灼少,城西那塊地,林家突然抬價,咬得很死……」
「灼少,銀行那邊……說需要重新評估我們的風險……」
「灼少,海港的貨,又被抽檢了,扣下了三批……」
林家?
我豎起我那還不怎麼靈敏的小耳朵。
前世職場打拚,別的本事沒有,察言觀色、捕捉關鍵信息是基本功。
二哥接這些電話時,雖然語氣依舊沉穩冰冷,下達指令清晰果斷,但他抱著我的手臂會不自覺地收緊。
我能感覺到他肌肉的緊繃。
還有一次,他深夜回來,帶著一身淡淡的酒氣(這在他身上極其罕見),沒開燈,就坐在我搖籃邊的地毯上,背靠著牆。
月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稜角分明的側臉上,顯得格外冷硬和……脆弱?
他伸出手指,很輕地碰了碰我熟睡的臉頰。
指尖冰涼。
然後,我聽到一聲極低、極壓抑的嘆息,像負重的野獸。
「小不點……快點長大吧。」
「哥……有點累。」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小手揪了一下。
這個看起來無堅不摧的冰山二哥,也有撐不住的時候。
林家……是敵人嗎?
最後是家裡的氣氛。
傭人們走路都輕手輕腳,說話輕聲細語,但眼神里總帶著點小心翼翼。
連最沒心沒肺的三哥江冽,最近都很少在家開他那震天響的搖滾樂了。
他偶爾會溜進嬰兒房,把我從搖籃里「偷」出來,抱到他的遊戲室。
也不搗亂了,就把我放在他那個巨大的電競椅里(用軟墊圍好),然後他自己坐在地毯上,背對著我,瘋狂地敲擊鍵盤,螢幕上光影閃爍,槍炮轟鳴。
嘴裡還念念有詞:
「靠!敢陰老子!」
「爆頭!爽!」
「林家養的狗是吧?看小爺不把你們伺服器炸了!」
林家!
又是林家!
我躺在軟墊里,看著三哥激戰的背影,小腦袋瓜飛速運轉。
看來,這個林家,是江家目前最大的麻煩。
商場如戰場,江家現在,似乎正處在某種危機之中?
爺爺的憂慮,二哥的疲憊,家裡壓抑的氣氛,源頭都在這裡?
可我只是個五個月大的奶娃娃。
我能做什麼?
我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說!
憋屈感再次涌了上來。
機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了。
那天午後,陽光很好。
爺爺精神不錯,抱著我在花園的暖房裡賞花。暖房裡新培育的幾株名貴蘭花開了,幽香陣陣。
大哥江默被爺爺「趕」去市區參加一個重要的醫學研討會了,二哥在公司,三哥……不知道又野到哪裡去了。
暖房裡只有爺爺、我,還有照顧蘭花的園藝師傅老周。
老周是個憨厚寡言的中年人,在江家工作十幾年了,一直負責花房。
爺爺抱著我,坐在藤椅上,給我指認那些形態各異的花。
「涼涼看,這是蝴蝶蘭,像不像小蝴蝶?」
「這是君子蘭,爺爺最喜歡它的氣節……」
我咿咿呀呀地應和著,努力表現出一個嬰兒該有的好奇。
就在這時,老周放在旁邊工具台上的手機響了。
鈴聲很普通。
老周看了一眼,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朝爺爺這邊瞥了一眼。
爺爺正低頭逗我,似乎沒注意。
老周拿著手機,快步走到暖房最裡面的角落,那裡堆放著一些肥料和工具,相對隱蔽。
他背對著我們,壓低了聲音接聽。
「喂……林先生……」
林先生!
我的小耳朵瞬間支棱起來了!全身的細胞都進入了警戒狀態!
暖房裡很安靜,只有爺爺逗我的聲音和花房通風系統細微的嗡鳴。
老周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斷斷續續的,還是飄進了我的耳朵里。
「……是……是……老爺子今天精神頭看著還行……在暖房看花呢……」
「……大少爺去市裡開會了……二少爺在公司……三少爺不在家……」
「您放心……藥……我一直按您吩咐的……每次煎藥都……分量不會錯的……」
「是……是……效果很慢……但老爺子身體底子差……這樣才不起疑……」
「對……拖垮了老爺子……二少爺年輕……根基不穩……林家才好……」
「明白……明白……事成之後……」
後面的話,他聲音更低了,聽不清。
但我已經聽明白了!
如同一個炸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