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業待會兒寫,你趕緊著,你奶奶念叨好幾天了。」
「你怎麼不自己去?」
「我鍋里燒著飯呢。」
可我還是不想去,夢裡的我對於要出門這件事十分牴觸。
我想可能是因為奶奶家離趙傻子家很近。
每次去那裡,十有八九都要碰到趙傻子。
他比我大五六歲。
還搶過我的糖葫蘆和餅乾。
我看到他就煩。
更何況,我今天還穿著最喜歡的裙子,要是趙傻子搶我的裙子可怎麼辦?
想到這裡,我便找了個藉口。
「媽,我肚子疼。」
「一叫你干點兒活你就說肚子疼,是不是裝的?」
「不是,真的肚子疼。」
我捂著肚子,神色懨懨,看上去倒真像那麼回事。
我媽面色有些猶豫。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張曉慧突然站了起來。
「姨,我去送吧,正好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家了,正好順路。」
我媽「嘖嘖」感嘆:「你看看人家曉慧,多懂事,你再看看你!」
張曉慧靦腆地笑了:「我跟清清是好朋友,她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我媽將袋子遞到她手中,順便往她手裡塞了兩顆糖:「那就謝謝你了啊。」
「不客氣,那我走了。」她收拾好書包,轉過身,朝我擺手,「再見,姜清。」
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
感覺下一秒她似乎就要消失不見。
我惶恐不安,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曉慧!」
8
我猛然睜開眼睛。
剛才的那一聲大喊,竟直接把我自己喊醒了。
我擦了擦額角的汗。
夢裡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剛發生一樣。
我突然想起,這好像是曉慧出事前一天的情景。
那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可那之後呢?
她有沒有把肉送到奶奶家,又是怎麼出現在臭水溝里的呢?
記憶被漫長的歲月侵蝕得模糊不堪。
我什麼都記不得了。
我揉了揉額頭,起床給自己倒了杯水。
天光已亮。
我媽正在廚房忙碌。
我洗了把臉,等她把早飯端上餐桌的時候才裝作不經意間問道:「媽,你還記不記得,張曉慧出事前一天,她還在咱家跟我一起寫作業來著。」
我媽眯起眼睛回憶:「哦,好像是的。」
「你還給了她兩顆糖。」
「嗯,對,」她眼神漸漸清明,「叫你給你奶奶送肉,你還裝身體不舒服。」
我順著她的話問:「那最後,奶奶收到肉了嗎?」
「收到了啊,她還夸曉慧懂事,比你這個親孫女還貼心。可惜啊……」
也就是說,她去我奶奶家的路上沒有遇到意外。
並不是因為我。
我緊繃的心鬆了些。
我媽嘆了口氣:「曉慧是個好孩子。」
可那樣好的孩子,生命還未來得及綻放便被人掐了花朵連根拔起。
甚至害死她的真兇,現在還沒有找到。
9
我一個人坐在田邊發獃。
這裡曾是我和張曉慧的秘密基地。
可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想為她做些什麼,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一聲呼喚:「姜清?」
有人叫我。
我回頭一看,是許寧。
他左手挎著個籃子,右手拿著鋤頭。
「你要挖野菜?」
「不是,昨天老爺子心梗犯了,我爸讓我來采點兒草藥。」
村長以前是個赤腳醫生。
對草藥什麼的有些研究。平時頭疼腦熱啥的,就喜歡自己挖點草藥。
我小時候他們家便是如此。
沒想到 12 年過去,村裡都脫貧了,他們還保留著以前的習慣。
「對了,我上次跟你說的書我都整理完了,你有空來我家拿吧。」
「好,謝謝你。」
「那個,你爺爺還好吧?」我想起他爺爺好像是因為看到我才暈倒的。
他爺爺應該是把我誤認成了張曉慧,以為是冤魂索命呢。
我想笑,但下一秒又笑不出來了。
因為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我回來那天。
情緒特別激動的有張曉慧的父母、趙傻子和村長的父親。
他們都是因為把我當成了張曉慧。
前兩人還很好理解,都是跟張曉慧有關係的人。
可村長的父親為什麼也會如此激動呢?
而且,看他的樣子,明顯被嚇得不輕。
老人常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那是不是說明,有人做了虧心事?
「想什麼呢?」許寧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思緒被拉回,我勉強扯了一抹笑。
「沒事兒,那什麼,我想起家裡還有事兒。先回去了。」
每天中午,村裡的老頭老太太就喜歡出來曬太陽。
我仔細看了一圈,沒有許寧爺爺。
可能是身體還沒有恢復,也有可能是……心虛。
10
第二天,我藉口拿書,去了村長家。
村長不在。
許寧熱情地把我請進客廳,讓我坐下。
給我倒了杯水後,轉身去拿書。
我注意到,我進來的時候,村長父親渾濁的老眼驟然睜大。
身體還有些幾不可察的微顫。
我故作驚訝:「許爺爺,你這是怎麼了?」
他猛烈咳嗽了幾下。
隨即死死盯著我,枯皺的手用力扣著扶手的邊緣。
「你是誰?」
我抿嘴一笑:「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曉慧啊。」
「曉慧」兩個字一出口,我敏銳地感到,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曉慧?曉慧不是死了嗎?」
「誰告訴你的,你是不是做夢了?」
「不不不,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的。」
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曉慧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這個老頭根本不在現場,警察來調查的時候,他還說身體不舒服,在家裡躺了好幾天沒有出去。
那麼,他是怎麼親眼看到的?
其中一定有蹊蹺。
「你親眼看到什麼了?」
他眯起眼睛,努力回憶:「我看到她來了我家,穿著條黃色的裙子,對,就跟你今天穿的裙子一樣。然後……」
我的心咚咚狂跳,仿佛馬上就要聽到最殘忍的真相。
許老頭卻突然清醒過來:「不對,你不是曉慧,她沒有那麼高。」
說著,他伸手比畫了一下:「大概,大概只有這麼高。」
我有些失望,然而卻被他下一句震得呆愣當場。
他說:「不過,雖然個子不高,到底是個女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皺巴的臉上還帶著一種饜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仿佛在人間窺見了地獄的模樣。
我感覺渾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以至於,我一時被恐懼震懾得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都忘了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只能聽到他帶著些微得意的神情描繪著當時發生的一切。
「……年輕就是好啊,皮膚比我這個糟老頭子好多了,還有她哭著求饒的樣子真是可憐,嘖嘖。」
我以為會很難得到的真相,就這麼被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噁心從胃開始,擴散到全身。
我實在忍不住,蹲在地上乾嘔了起來。
見我這個反應,許老頭滿意地眯起眼睛,齜著一口牙花子笑道:「怎麼了,這就聽不了了?這都是她自願的。」
「自願個屁!」我抄起桌邊的水杯砸過去。
他額角頓時紅腫了一塊兒。
那雙渾濁的老眼頓時充滿戾氣:「你竟然拿杯子砸我?要不是看在你爸媽的分上,你以為我會繞過你?」
村長剛上任的時候,曾因私人恩怨被人捅過刀子,當時是我爸路過,背著他去的醫院。
在張曉慧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們和村長家的關係一向不錯。
但是萬萬沒想到,村長父親竟然是這樣一個魔鬼。
我惡狠狠「呸」了一聲。
「要不是我爸,你兒子早死了。你這個老畜生也不會安然活到現在。」
也許是從來沒被人這樣指著鼻子罵過。
他臉漲成了豬肝色:「你的教養被狗吃了嗎?居然跟長輩這麼說話。」
「我的教養針對的是人,不是畜生。」
「你、你!」許老頭被氣得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他不停地拍胸口給自己順氣。
我站起身:「你放心,我一定會把真相告訴警察的。」
「我不怕,警察知道真相又能怎麼樣,反正我都快入土了。我看誰敢抓我。」
「你個老畜生!」
我猛地站起身:「你要真的不怕,為什麼第一天看到我就被嚇暈過去?」
「我不這樣能把你吸引過來嗎?」
「什麼意思?」我腦中警鈴大響。
「意思就是……你看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作為報答,你讓我爽一下好不好?或者我給你錢,爺爺有錢!」
「草!」我氣得眼睛通紅,恨不得立刻上去掐死他。
大門外突然響起一聲又一聲急切的砸門聲。
「嘭!嘭!」
伴隨著趙傻子的聲音:「曉慧!曉慧!」
我狠狠瞪了一眼這個老畜生,轉身朝大門口走去。
11
門外,趙傻子一臉焦急。
看到我出來,立刻拖著我往外走:「走!走!快走!」
「你怎麼來了?」
「保、保護你!」
從我第一天回村,她把我當作張曉慧開始,就一直跟蹤我。
之前無論我去哪裡,她都沒有阻止。
只有去村長家,才出現異樣。
我的腳步慢下來。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趙傻子不會說謊,只會瞪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我。
我想了想,換了個問法。
「你為什麼要保護我?」
「危……險。」
我指著村長家的方向:「你是說那裡有危險?」
她瘋狂點頭。
「張曉慧……也就是我,以前進去過嗎?」
她繼續點頭。
「你還記得我上次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嗎?」
她歪著頭,面露難色,這個問題顯然有些為難她。
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
她說:「抓、抓知了猴,曉慧……換肉吃。抓到了曉、慧……沒了。」
這句話磕磕巴巴,語序混亂。
我一時沒理解。
趙傻子又說:「手,肉沒了,我看到曉慧……走,走,走。就跟著。」
肉?
我腦中靈光一閃。
12 年前張曉慧出事的前一天。
因為我裝病,所以她好心地幫我媽把肉送到了奶奶家。
根據我媽說的,奶奶吃到了那塊肉。
所以那時,她一定還沒有出事。
而趙傻子家與我奶奶家挨著。
她應該是看到了這一幕,所以提到「肉」。
根據趙傻子的性子,她看到好吃的肯定會要。
「抓、抓知了猴,曉慧……換肉吃。抓到了曉、慧……沒了。」
這句話應該是——
她想要曉慧手裡的肉,曉慧讓她抓知了猴去換。
那個時候,抓知了猴能夠賣錢,只要抓得多,賣了換肉吃不成問題。
趙傻子就聽話地去抓了。
抓到以後,卻發現,曉慧已經從奶奶家出來,手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手,肉沒了,我看到曉慧……走,走,走。就跟著。」
她看到張曉慧在前面走,於是跟了上去。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著。
「然後呢?」
趙傻子皺起眉,指著村長家:「危險,沒了,死了。」
這句話倒是很好理解。
張曉慧去了村長家,然後遇到危險,人沒了。
12
我跟著趙傻子回了家。
趙嬸問:「你又來幹什麼?我上次已經跟你說清楚了。該我們受的懲罰我們已經受了,你還想怎麼樣?」
「可是其他該受到懲罰的人還活得好好的。」
我打開手機,將在村長家偷偷錄下的音頻放給她聽。
「你看,兇手光明正大,你們卻苟且偷生。
「你難道不想為你女兒洗刷冤屈嗎?」
她臉色只動搖了一瞬便恢復了平靜。
「說出來又能如何呢?我不像你爸媽那樣有能力,說搬就搬。我們家一個傻子,一個病秧子,全靠那一畝三分地討生活,在這村裡,村長的話比聖旨都管用。得罪了他,我們還怎麼活?」
「不一樣了,現在網絡發達,只要我們把真相說出去,找媒體擴大影響力,我相信法律一定能給我們公正!」
「你還小。」她苦笑一聲。
「你回來這麼幾天就知道真相了,你猜村裡知道真相的又有多少人?」
我一時愣住:「他們都知道,但是不管?」
「管不了。」
「村長的小舅子就是警察局裡負責這個案子的人。
「當年,也是他專門來到我家,承諾說只要我們保持沉默,就給一筆錢,且幫忙隱瞞傻兒的性別。
「你也知道,我們和隔壁村都有很多大齡光棍。傻兒坐牢都比在外面亂逛安全。
「我們對不起曉慧,可也沒辦法。坐牢就當是為不能說出真相而贖罪了。」
她說得淒悽慘慘。
我能理解,可實在不甘心。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趙嬸一臉頹喪:「沒有辦法,但凡有辦法,曉慧媽也不會瘋。」
13
接下來,她給我講述了我走之後的事情。
剛開始前兩年,只有村長和趙嬸兩家知道真相。
張曉慧的父母也以為是趙傻子乾的。
經常三天兩頭地故意找碴兒。
一年後的某天。
村裡有一家辦喜事兒。
許老頭嘴饞喝多了酒。
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大家才知道,原來兇手不是趙傻子,而是這個已經八十多歲的老頭。
張曉慧父母氣憤之下報了警。
然而來的就是村長的小舅子。
自然不會向著他們。
張曉慧的父母沒有放棄,開始學人上訪。
然而他們大字都不認識幾個,上訪之路簡直阻礙重重。
好在蒼天不負有心人,這件事得到了市領導的重視。
只是事情過去太久,沒有足夠的證據。
再加上許老頭堅稱自己老糊塗了,喝多了就會瞎說。
這個案子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其實就算找到了證據也沒用。
兇手已經 82 歲高齡。
一身慢性病和老年病。
就算證據確鑿,警察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送到監獄還得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曉慧的母親花光了所有的錢,卻不能為女兒討個公道。承受不住內心的煎熬,漸漸精神失常。
村長為了聲譽賠了一筆錢,並承諾會一直出她的治療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