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得對,教育的真諦不僅是知識的傳授,更是情感的連接。」
我按下了翻頁鍵。
PPT 上出現了陳莉在微信里指責我的截圖。
「家校一家親。學校,就是孩子們的第二個家。老師和家長,就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又一頁 PPT,是她在群里高談闊論「家校一家親」的截圖。
我一頁一頁地展示著。
上面全都是陳莉的金句截圖。
配著我充滿感恩的解讀。
我將她所有無理的要求。
都拔高到了對學校這個大家庭深沉的愛與責任感的高度。
陳莉的臉開始一陣紅一陣白。
她想反駁,卻發現我說的每一個字。
都出自她自己的口。
周建軍的臉色則越來越黑。
他顯然已經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麼表彰大會。
而是一場精心為他們準備的鴻門宴。
眼中的不耐煩已經變成了壓抑的怒火。
我迅速話鋒一轉:
「陳女士,可是現在……我們的家,遇到困難了。」
「我們的學校,生病了。我們這些做老師的『家人』已經好幾個月沒拿到工資了……」
我看著她,眼中閃爍著真誠的淚光:
「陳女士,您教導我們家人之間不能冷冰冰。」
「現在,也請您不要做一個冷冰冰的家人,伸出援手吧!」
12
「荒唐!」
周建軍終於忍不住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就要站起來。
「我們是來……」
就在他要徹底撕破臉皮,說出拒絕的話語時。
我的手機恰到好處地響了。
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
正是那個我提前通過氣的大嘴巴家長。
我按下了接聽鍵,並且開啟了免提。
電話那頭,那位家長激動到近乎破音的聲音。
響徹了整個會議室:
「林老師!我們都在家長群里等著消息呢!我們看到了!我們都聽說了!」
「太感謝周總和陳女士了!他們真是我們所有家長的榜樣!」
我掛掉電話,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喜和感動。
轉向周家夫婦:
「周總,周太,您看!您看!已經感召了所有的家長!」
我眼角的餘光瞥見陳莉已經拿出了手機。
她點開了家長群。
群里此刻已經被各種對周家的讚美、感謝。
以及「集資救校」的接龍刷屏了。
【感謝周總周太力挽狂瀾!】
【周總威武!我們全家支持您!】
【接龍:高一(二)班李雷媽媽,捐款 5000 元,跟隨周總腳步!】
【接龍:高一(四)班韓梅梅爸爸,捐款 8000 元,為學校盡一份力!】
陳莉徹底被這種巨大的虛榮心綁架了。
看著滿屏的吹捧和崇拜,她甚至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初衷。
被幾百個家長的「擁戴」沖昏了頭腦。
她反而轉過頭,推了推自己丈夫的胳膊。
用眼神瘋狂示意他:
快表態啊!
不能在這種萬眾矚目的時刻丟面子!
周建軍氣得太陽穴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
他是一個何其精明的商人。
此刻卻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老師算計得死死的。
他知道,他掉進了一個用他妻子虛榮心和公眾輿論編織的陷阱里。
當著王校長和一眾校領導的面,又被幾百個家長的輿論裹挾。
如果他現在強行拒絕。
那麼明天,他周建軍言而無信、打腫臉充胖子的名聲就會傳遍整個圈子。
他老婆苦心經營的「名媛慈善家」人設會徹底崩塌。
成為一個巨大的笑話。
這對他的生意和社交,都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最終,理智戰勝了憤怒。
周建軍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話:
「投資……可以。但,不是捐款。我要控股,我要進入校董會。」
他想反客為主,奪回控制權。
13
王校長一聽,大喜過望。
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控股不控股。
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連聲答應: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歡迎周總加入我們!」
會議結束了。
學校暫時得救,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我站在會議室門口, 看著周家夫婦離去的背影。
周建軍周身隔著幾米遠都能感受到寒意。
而陳莉還在低頭看著手機群里的讚美。
臉上洋溢著虛假的榮光。
我知道,這件事遠遠沒有結束。
周建軍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進入校董會的第一件事。
恐怕就是用最體面、最合法的方式。
把我從這所學校里徹底清除出去。
但我並不害怕。
我手裡還有最後的牌沒有打出去。
我只是利用了他們的虛榮, 揭露了他們的偽善。
讓他們為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付出了一個小小的代價。
真正的好戲, 還在後頭。
14
周建軍的資金到帳,如同一場及時雨。
解了學校的燃眉之急。
老師們的工資補發了, 各項教學活動也恢復了正常。
他也如願以償地, 以最大股東的身份。
強勢進入了校董會。
屠刀,很快就舉到了我的頭上。
在周建軍加入後的第一次校董會上。
他提出的第一個議案,就是「優化教師團隊, 清除不良風氣, 提升教學質量」。
那份長達十頁的 PPT 里, 矛頭自始至終只對著一個人。
我, 林雪溪。
他羅列的「罪狀」冠冕堂皇:
「多次頂撞家長, 破壞家校和諧關係」。
「處理學生問題方式僵硬,損害學校聲譽」。
「個人主義嚴重,缺乏團隊精神」……
每一條,都源於我和他妻子陳莉的那些衝突。
他的最終提議是:
為了維護學校的形象和投資人的信心, 建議將我立即開除。
王校長夾在新晉的財神爺和曾經的功臣之間。
再次展現了他爐火純青的和稀泥技巧。
他先是肯定了周總為學校做出的巨大貢獻。
又委婉地表達了我「雖然年輕, 但也是個好老師」。
試圖在中間找一個平衡點。
但在絕對的資本權力面前,這點平衡不堪一擊。
會後,王校長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找我談話。
他不再掩飾自己的為難和立場,長嘆一口氣,對我說:
「小林啊, 這次, 我真的保不住你了。」
「周總的態度很堅決。」
「你看這樣行不行, 你主動提交一份辭職報告, 學校這邊會給你一筆相當可觀的補償金。」「你的檔案上也不會留下任何不好的記錄。好聚好散,你看呢?」
他這是在給我指一條體面的死路。
我看著他, 平靜地問:
「如果我不同意呢?」
15
王校長的臉色沉了下來:
「校董會下周會對周總的議案進行投票。」
「結果……我想你很清楚。何必鬧得那麼難看呢?」
就在校董會即將投票決定我命運的前一天晚上。
我接受了一家在國內非常有影響力的教育類自媒體的線上採訪。
沒有像個怨婦一樣去哭訴自己的遭遇。
也沒有指名道姓地去攻擊誰。
只是以一個「當代青年教師的職業困惑」為題。
平靜地講述了自己從入職以來的幾段經歷。
我匿名了學校的名字。
也隱去了周家夫婦的姓氏。
只稱他們為「某位熱心家長」。
我把陳莉那些經典的金句。
——原封不動地複述了出來。
把那場被逼無奈的道歉、那場走廊里的咆哮。
以及最後那場精彩的「家校一家親」籌款全過程完整地講了出來。
在採訪的最後。
我把我那個精心整理、內容翔實的「陳女士語錄」文件夾。
全部匿名提供給了媒體。
對著攝像頭我說道:
「我不是想評判誰對誰錯, 我只是想借這個平台問一個問題。」
「當我們在談論教育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談論什麼?」
「是知識, 是品德,還是無止境的情緒價值和客戶服務?」
視頻在當晚發布。
一夜之間就引爆了全網。
無數的家長、老師, 甚至學生。
都在評論區里分享著自己遇到的「奇葩」故事。
「家校一家親」這個詞,帶著巨大的諷刺意味。
迅速登上了熱搜, 成為了年度熱梗。
儘管我的敘述是匿名的,但周家的特徵實在太過明顯了。
一線城市的頂尖私立學校。
愛馬仕、海島游、丈夫是知名商人。
妻子熱衷於打造「慈善家」人設……
很快,就有知情的「校友」或者「學生家長」。
在評論區里爆出了猛料。
直接指出了周家夫婦的真實身份、公司名稱。
輿論徹底席捲而來。
16
周家夫婦成了全網群嘲的對象。
他們的虛偽和雙標。
在無數的段子和表情包里被無限放大。
陳莉那個「慈善名媛」的人設,一夜之間崩塌得連渣都不剩。
風暴很快從線上刮到了線下。
周建軍的公司受到了巨大的輿論衝擊。
商業對手趁機大做文章。
攻擊他的商業信譽。
幾個正在洽談的重要合作夥伴也紛紛表示要「重新評估合作風險」。
他焦頭爛額,股價大跌。
再也無心也無力去插手學校的任何事務。
學校的其他校董和家長們為了自保。
為了與這對「醜聞夫婦」劃清界限。
避免學校的聲譽進一步受損,空前團結地聯合起來。
向周建軍施壓。
最終,在引入了新的、更專業的教育投資集團後。
學校以一個不算高的價格。
強制回購了周建軍持有的所有股份。
將他徹徹底底地踢出了局。
周家夫婦成了這所學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過街老鼠。
陳莉再也不敢在任何群⾥說⼀句話。
最後,她灰溜溜地為周⼦豪辦理了轉學手續。
據說轉去了一所⽆人認識他們的國際學校。
他們一家從這個城市上流圈子裡炙⼿可熱的新貴。
變成了一個⼈盡皆知的笑話。
新的校董會⼊駐後, 不但第一時間撤銷了對我的所有不實指控。
還因為我在此次事件中表現出的智慧、勇氣。
以及間接為學校引入新投資方的「功勞」。
將我破格提拔為教務處副主任。
王校長在新的、強調規則和專業的管理層面前。
地位變得異常尷尬。
他那套和稀泥的⼈情世故不再奏效。
不久後,便以「身體原因」為由, 申請了提前退休。
學校的風⽓煥然⼀新。
⽼師們的工作熱情空前高漲。
⼤家終於可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學本身。
我站在自己新的辦公室窗前。
樓下是綠草如茵的操場。
學生們在陽光下奔跑、歡笑,充滿了朝⽓。
我的內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沒有原諒任何人。
我只是用他們⾃己的邏輯。
讓他們得到了他們應得的結局。
這個世界也許並不完美,叢林法則在很多時候依然⾚裸。
但⾄少可以努力。
讓⾃己成為一個有原則、有智慧。
並且不好惹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