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是世界上,最懶的小貓咪了。」
周一的時候,我抱著貓去店裡上班。
南邊的生活節奏相對悠閒,我在家附近開了家咖啡店。
走去店裡的路上,我再次敏感地回了回頭。
這兩天,我總覺得自己背後有種被凝視的感覺。
我轉過身,再次仔細看了看身後。
貓從我懷裡無聲躍下,瞳仁拉成到細線,踩著腳輕盈地躍到了房頂。
它的動作遠不如以往絲滑。
畢竟它的右後腿永遠無法痊癒,連走路都是小跛子。
這是我永遠的遺憾。
所以在它每個腿痛的陰雨天,我都將它緊摟在懷裡,扶撫著它的傷腿度過。
16
貓在房頂排查了一遍,才終於躍進我懷中。
那之後,那種如跗骨之蛆的窺探又緩緩消失了。
所以我漸漸放鬆了警惕。
只以為那些敏感,只是錯覺。
直到我在深夜,被人堵在暗黑巷道,被人注射藥物迷暈之際。
我看到了很久很久沒見的、周哲鳴的臉。
他將我摟進懷裡,溫柔地用指尖撫摸我的下巴。
他靠在我耳邊,溫柔又涼薄地說:「舟舟,我終於,找到你了。」
徹底陷入昏迷之前,我的腦中只有我的貓的刺耳的尖叫。
周哲鳴把我的貓怎麼了。
那是我腦海中,最後一個念頭。
周哲鳴給我注入迷藥的量毫不手軟。
我像是昏迷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來,我甚至半分鐘都沒能清醒、反應過來自己是誰。
然後我就嗅到了房間裡濃烈的血腥味。
我抬起眼,看向奢華的房間,也看向身下陌生的床,視線再往前走。
我的心臟重重一停。
我看見了躺在床底下的、睜著眼睛的周哲鳴。
下意識一驚,飛快從床上起身。
站起來的視野更加開闊。
我看見了床邊的全貌。
是周哲鳴,和一隻貓。
我的貓。
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湊到貓面前,輕輕去撫摸它溫暖的腹部。
過往兩年,每當我靠近它。
它就會很溫順地蹭到我的掌心。
但這一次沒有。
貓的身體冰涼,一點溫度也沒有。
貓死了。
我抬起手,看見自己滿掌心的血。
也看見視角餘光里。
周哲鳴被殘忍咬破的喉嚨。
17
貓死了。
又是因為我。
又是因為保護我。
我愣愣站在房間裡,抱著貓的屍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我懷裡的貓抿著唇,低頭在深夜裡按著手機螢幕,說自己可以保護我。
說自己可以照顧我。
那時的我嗤之以鼻,毫不相信。
後面幾年,貓沒有再說那種話。
但它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身體力行地證明那句話。
我抱著懷中貓早已冰涼的屍體,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但這一次,再也沒有一隻毛茸茸的貓爪,顫巍巍地抬起來,替我擦眼淚了。
我沒有貓了。
18
在警局待了一周。
他們將事件調查清楚後,終於鬆口放了我離開。
離開前,有人將我的手機還給了我。
我愣愣地接過來。
聽見身後有人在感嘆:「這案子報上去宋局都不信,你說一隻跛腳貓怎麼能斗贏一個人呢?還是個大男人。」
有道淡淡的聲音接了他的話:「被逼急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就算它只是一隻貓,行了,快乾活吧。」
我緩緩抬腳走出警局。
望見漂亮的藍天白雲。
以往這種天氣,我總會抱著貓在外面曬一下午的太陽。
但這一次……
我低頭看向自己懷中。
也回頭看向身後。
那道永遠追著我的毛絨身影消失了。
並且永遠,也不會再出現。
遲來的眼淚爆發。
我蹲在警局門口,嚎啕大哭。
19
那天夜裡。
我在自己的手機里看到一條一周前的備忘錄。
貓有時候會在備忘錄里給我留言。
這是我們這兩年常有的。
但這一條,我並沒有看過。
眼淚率先滴到螢幕上, 替我點開了那條備忘錄。
貓的語言一如既往地乾澀,卻溫柔。
它在備忘錄上寫:貓的一生只有短短十年。
它寫:我總會離開。
它寫:你好好的。
我想起這半年來,它總是放在我身上目不轉睛的眼神。
它太聰明了。
它聰明到甚至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嗎?
所以它提前留下了這句話。
它到死了。
想的都是我, 都是在安慰我。
可是貓已經死了。
永永遠遠地死了。
我再也不會好了。
20
那天夜裡,快一周沒閉眼,我哭著睡著了。
睡著了也不踏實,我做了許多夢。
夢裡景象格外凌亂。
有時是淒壯悲慘的古戰場。
有時是繁華奢靡的上海灘。
有時是熟悉卻看不見臉的男人的低聲耳語。
有時是那隻高傲睥睨的緬因貓。
我做了許多夢。
但醒過來一看時間, 我才躺下不到半分鐘。
那之後幾天。
我凌亂的夢不停。
但我始終看不清夢裡人, 聽不見夢裡的聲音。
第五天的早晨,我將貓火花後的骨灰盒帶到了山上的一座寺廟。
當地人說寺里有得道高僧。
貓走得太慘烈。
我想替它做場法事。
白天做完法事已經很晚了。
我沒有再下山。
就留在了寺里。
那夜我又做了夢。
而這一次, 夢境終於清晰。
這一次的夢, 格外的長, 格外的久遠。
我夢見自己是亡國的公主。
自小伴我長大的竹馬搖身一變,成了敵國大勝的將軍。
城破那日, 將軍低調潛回城,要將我救出去。
他許諾我許多。
許諾我榮華富貴、許諾會伴我一生。
我抬眼靜靜問他:「那我的父親、母親, 我的兄弟姐妹呢?」
將軍不語, 只摟緊了我,說:「吾會伴你到老。」
我用將軍幼年做給我的木簪刺破了將軍的肩膀。
我在將軍眼前隕了樓。
將軍沒拉住我。
那是我們的第一世。
第二世,我是養在閨閣的富家千金。
他是留洋歸國的大少爺。
家族聚會上,我對他一見鍾情。
繁華的上海灘街頭,我捧著束花大膽對他示好。
燈火隱隱綽綽, 大少爺歷來英俊的臉上似有不忍。
但他終究接了我那束花。
終於得償所願嫁給大少爺的第二天。
我家族的企業覆滅在少爺手中。
但我已成少爺妻。
少爺總在深夜來到偏院,來到我床邊,說自己有苦衷, 說自己是迫不得已, 說自己愛我。
但他愛我的表現。
就是將我的父母送進監獄。
就是在後院填充了別的女人。
就是讓別的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
嫁給少爺的第二天。
我病死在後院。
死前, 我見到的是少爺崩潰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少爺臉上的淚。
也是第一次看見少爺臉上的血。
他用一把槍,自刎在我床前。
跟我一起走了。
那是我們的第二世。
第三世, 我是村裡的地主女。
他是下鄉的窮學生。
我看上了他。
拼了勁對他好。
我想留下他。
我有錢, 村裡也沒什麼不好的。
但窮學生有抱負。
他顯然不這樣想。
他最後還是走了。
走得毫不留情,絲毫沒有回頭。
他走後我才發現自己懷了孕。
我沒能生下那個孩子,就病死在了榻前。
我死後, 又隔了一年。
窮學生才再次回了村。
那時,窮學生已經不是窮學生。
他成了闊老闆。
身後跟著秘書和開汽車的司機。
但留給他的。
只有一方長滿枯草的冰冷墳墓。
這是我跟他的第三世。
21
我坐在虛無的黑暗中, 淡淡出聲。
「他是誰?」
黑暗中有道衰老的聲音在回應我,跟白天那位高僧的聲音尤其像。
他說:「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他是貓。」我說。
高僧不語。
我又追問:「他為什麼……成了貓。」
遲疑許久,高僧才緩緩出口:「你命格帶煞, 天生早夭。」
「所以他負你三世, 你為了他死了三世。」
「第四世,你們的糾葛本該了斷, 但他執念太深, 硬要在紅塵中尋你,就算是淪為你身邊的一條狗、一隻貓,也要尋你。」
高僧的話止於此。
我頓了很久, 才再次追問他:「那我……那我還能,再見到他嗎?」
高僧高深莫測,只給我留下一句:「有緣自會再見。」
話落,他獨留我在深沉的黑暗中。
徹底沒了蹤影。
我仰頭望著毫無邊際的黑暗。
還要再見嗎?
就算我們之間累積幾世, 也只有誤會、傷害、眼淚和血。
還是再見吧。
我還想見你。
我閉上眼睛輕輕想。
我還是,想要再見到你。
這讓我對來生,都有了勇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