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地捏著手上的資料,手指都有些泛白。
楚驍可能不知道,這也是我這麼多年來,不管再怎麼被傷害,卻從未真正撕心裂肺地恨過他的原因。
楚驍他,本身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情感沒有開關。
五歲確診後,他開始有意識地製造騙局。
他騙過了醫生,就連楚夫人都以為他變得和正常人無異。
十歲那年,我偶然路過後花園。
親眼看到楚驍握著刀子,將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殺死肢解。
那時才十歲的楚驍,就精準地知道兔子的哪條血管可以一擊致命,如何肢解可以最省時間。
我被嚇得跌坐在地,楚驍轉過身來,滿手的血看向我:「它太吵,像今天那個售貨員一樣吵,可惜那個人太大了,兔子剛剛好。」
我被嚇哭,滿臉淚痕:「楚驍,我,我害怕……你不要變成這樣,好不好?」
他收起刀,擦乾淨了滿手血,蹲在我眼前:「你為什麼哭?好奇怪。」
他疑惑,疑惑的只是我為什麼哭,而不覺得殺兔子有什麼錯。
「你會離開我嗎?」他陪著我坐在地上:「我不殺兔子了,你別哭了。」
從那時起,我開始格外關注楚驍的情緒。
他大部分時候很平靜,偶爾一兩次會瀕臨急躁崩潰,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拉著他去拳擊館,讓他用另一種方式發泄情緒。
後來,楚驍越來越大的時候,再也沒有出現情緒失控的情況。
相反,長大後的楚驍,比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還要理智自製。
他理智到,甚至人生沒了起伏。
9
我收回思緒,想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回:「兩個人有爭吵是難免的,女孩子都是要哄的,你也不能一吵架就要把人家趕出去。」
「雖然你現在的身份也不需要討好誰,但夫妻之間要是總這麼冷冰冰的,再熱的女孩子也會被你寒了心。你那麼聰明,學一些哄女孩子的花樣,應該也不難……」
「你在教我?」楚驍轉過頭,深如寒潭的眼睛直視著我,「我沒理解錯的話,你在教我怎麼和別人談戀愛?」
我訕訕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是我說太多了。這是譚總讓我送來的資料,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就先走了。」
楚驍的手緊緊地攥著:「為什麼?你變了,和從前不一樣。」
「有嗎?」
「高中那年,我把給你的生日禮物,隨手給了一個路人女生。你知道後,找我吵架,哭得快要暈過去。」
他艱難地回憶著,這種小事在他的記憶里要找出來,可能很困難。
「可是現在,你看到明雯住進了我們從前住的地方,你一點都不生氣。」
我看著腳下的地磚,滴水不漏:「以前年紀小,確實給你造成了不少麻煩。」
楚驍雙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給你三天時間,搬回這裡住。」楚驍冷冰冰地說:「我不是在與你溝通,有些事情我需要驗證一下。」
我彎下身拿起那份文件,直起身時朝他的臉扔過去。
楚驍沒躲,紙張的鋒利邊角勾出了一絲血痕。
「你個瘋子——」我走到門口,又轉身朝他豎了中指:「我真是忍你很久了。」
楚驍仍舊坐在椅子上,一動沒動,看著我突然笑了出來。
我敢打楚驍,是這個家裡連我媽都不知道的秘密。
除了他失明那三年,我看他可憐沒動過手。
其餘時間,只要楚驍發瘋,我都會打得他眼眶發紅。
10
我當然不可能聽楚驍的話,後面三天我仍然照常上班。
楚驍倒是也沒再出現過,倒是楚夫人找上門了。
這一次她比前面兩次都直接,一上來就把楚驍和明雯吵架的鍋扣在我身上。
「我以為你是個好孩子,楚家對你不算虧待,你為什麼又要糾纏進小驍的婚事裡?」
「如果你還是這個心思,我就不得不考慮讓你不再出現在京洲了。」
對上她,我沒辦法像對楚驍那樣,我抿著唇:「我已經聽您的話遠走他鄉兩年了,您沒有權力再要求我這樣做。這是我的家,我憑什麼不能留在這裡?」
「算了。」她突然道,「今晚有空的話,去老宅吃個飯吧,你媽媽也在,都不是什麼外人。」
這算不得邀請,但我卻必須去。
我到楚家老宅的時候,楚驍的車開進車庫,我們在上樓的時候照面。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在這,眼神有些疑惑,我略過他,懶得解釋。
我媽自然也不在,她早就不在楚家工作了,大約是我大學畢業後就離開了。
偌大的飯桌,只有我和楚驍、楚夫人三個人。
氣氛詭異,楚夫人吃了兩三筷,才開始正題:「小唯也不小了吧,今年多大了?」
我放下筷子,回答:「27 了。」
「也是時候考慮人生大事了,我認識不少青年才俊,過幾天我給你們安排安排,見見面怎麼樣?」
她話一落,楚驍看了過去,冷淡道:「她不需要。」
她還想開口,我連忙說:「對的,我真不需要。」
在兩人疑惑的目光中,我接著道:「我有男朋友來著,他過兩天會從國外回來。」
聽到我的話,楚驍原本平靜的臉上有了波瀾,只是錯愕轉瞬即逝,他又慢條斯理地夾起菜來。
楚夫人瞥了他一眼,笑著開口:「是嗎?打算結婚嗎?」
「有這個打算,等見過雙方家長後。」我平靜地回答。
一頓飯還算平穩,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至於楚驍,他攔住了我的去路:「撒謊?」
我仰頭看他,嘆了口氣:「你難道沒有發現,我剛才沒有結巴嗎?」
楚驍愣在了原地,我推開他的手,走了出去。
11
我想我大概明白,楚驍在鬧什麼。
說來稀奇,從小到大他沒有過這樣的時刻。
他想要的東西唾手可得,不過很多時候他的需求低於正常閾值,身邊便堆積了太多他不要的東西。
比如從小不可理喻的許唯一和她的喜歡。
這個不可理喻的人糾纏多年,兩年前出走又歸來。
起初他不在意,後來找不到那種對他的偏待,他便受不住了。
至於有男朋友這件事,我沒撒謊。
我和陳序是在英國認識的,從相識相知到相戀,我們有契合的靈魂,談正常健康的戀愛。
他沒有楚驍那樣的家世背景,我也從來沒想過能找到一個壓倒楚驍的對象,去贏這場拉鋸戰。
但他待我真誠熾烈,除了我媽媽以外,我沒有感受過那麼明烈的愛意。
所以啊,人是要被偏愛,才能感到被愛。
楚驍,他大約一輩子都不會懂。
哪怕我僥倖與他結婚,最終婚姻仍舊會走到破裂,結局沒什麼不一樣。
陳序回國那天,我去機場接他。
他原本並不打算回國,回國的代價是接手家裡的企業,陳序喜歡自由。
見到我時,他用大衣將我包進懷裡。
然後拉出來,左看右看,在我耳邊吵著:「哇塞誰家的女朋友這麼好看,陳序家的陳序家的——」
我失笑著推開他的頭:「好幼稚啊你,這位陳序小朋友,你今年幾歲了?」
他牽過我的手,一邊走一邊回應這些無聊的問題:「八十歲好不好,八十歲的時候還這樣牽手,多牛啊咱們。」
我笑了笑剛想說話,餘光里瞥見了楚驍,站在人群中。
他大約看了很久,人影穿梭在他周邊,他卻像雕塑一樣。
我收回目光,等再看過去時,發現人已經消失了。
好像剛剛那一幕是我的幻覺。
12
我和陳序是真心實意要結婚的,他父母很喜歡我。
和陳序不同,他父母的這點喜歡大部分是基於我現在千萬的身家。
不過對於商人來說,本身所有的事情都是利益價值優先。
婚禮的事很快敲定,這天我和顧今明見了個面。
我已經很久沒有關注楚驍的事了,在我看來,我們之間幾乎連朋友也做不成。
「你不知道吧,楚家和明家最近鬧瘋了。」
「楚驍不肯訂婚,明家覺得他們家女兒在楚家浪費了兩年時間,這婚事不成那不是欺負人嘛,說什麼也不肯。」
「我還是第一次見楚驍這個樣子,從小到大他為那件事爭取過?還不是人家給他什麼,他都無所謂,哎這也真是……」
「當然我不是在勸你啊,你都要結婚了,我可干不出這種事。」
「再說了,我還覺得楚驍可怕得很呢,嘴上說著不懂什麼是愛不會愛人, 人家女孩子上門他倒是笑納得很快呢。」
「行了不和你說了,按照他現在這個瘋勁, 我都怕他道德敗壞上門給你當小三去, 我得勸勸他。」
我想顧今明有些杞人憂天了,楚驍有自己的人生框架,他不會有秩序外的念頭, 哪怕一瞬間。
直到那天, 我接到楚夫人的電話。
「他, 他眼睛又復發了,又變成了從前那個樣子, 誰也不讓近身。」
「你可以過來看一看嗎?」
掛了電話, 我將手機握了半天。
陳序把我的手指掰開,一點點撫摸壓紅的地方。
「放心不下,我陪你去看看?」
楚驍又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像從前三千多個日夜那樣,獨自孤寂冷漠。
醫生說他是情緒波動太大,導致神經壓迫,引起了復發。
至於什麼時候還能再恢復,只能等。
「你來了?」楚驍轉動椅子, 看向我的方向。
倘若是不熟悉的人站在這裡,一定不會覺得他看不見。
他偽裝得很好,眼睛像看得見一樣。
可我知道, 他越刻意的偽裝,就表明他的問題越嚴重。
「許唯一。」他揚了揚眉頭, 迫不及待開口:「我媽答應了,不會再插手我和你之間的事, 你和那個男人分了,你想要的名分婚禮還有……愛?總之, 我都可以給你。」
我看著他,平靜地開口:「你最清楚, 楚夫人根本就困不住你, 我們之間的問題最大的原因是你自己,推開我的人是你,從來不是你媽。」
「我來不為別的,就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在我完全釋然的時候, 看看你最糟糕的樣子。
原來是這種感覺, 沒有心疼,沒有波瀾。
我輕聲說了句保重,轉身往外走。
楚驍聽到聲響,急切地站了起來。
他已經不如那三年的時候對這個房間胸有成竹, 走了兩步就被絆倒。
「許唯一!」他厲聲喊道,又顫著聲音:「你不可憐我了嗎?」
「從小到大你不都是因為可憐我,才留在我身邊,為什麼現在不能再可憐我一次?」
聽到這話的時候, 我才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楚驍你,我……」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如果只有可憐, 那我前十幾年的那些愛意算什麼呢?
我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徹底離開了這個地方。
我握著陳序的手, 最後仰頭看向那扇窗戶。
楚驍,既然一輩子都讀不懂愛。
那就彆強求,傷人傷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