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門一下子被拉開,楚驍只在下半身圍著一件浴袍,低著頭:「你在撒謊?」
我抿著唇,沒開口。
「你從小就這樣,一旦撒謊緊張,就會結巴。」他像看得見一樣,走了幾步坐在椅子上。
很小的時候,我說話磕磕絆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外號就是小結巴。
楚夫人讓我跟著楚驍,我就跟在楚驍身後結結巴巴地:「少……少爺,喝牛奶,夫……夫人生氣……」
他從來不喝,廚師做的那些好吃的,最終都落進了我的肚子裡。
從小到大,常常都是楚驍面無表情地在一旁做題,而我則在一旁解決那些吃的。
吃人嘴軟,漸漸地我成了不愛開口的楚驍的代言人,無意之中就變得口齒流利。
只是偶爾,太過緊張的時候,我還是會有些露怯。
「沒有,我好好的幹嘛撒謊?」將組織好的語言一字一句順暢地讀了出來。
他沒再追究:「有件事……算了,之後再和你說吧,有的是時間。」
最後幾個字,他近乎自言自語,我甚至一個字都沒聽清。
楚驍手術那天,來的人不多,大多是他最親近的人。
「許唯一——」楚驍要被推進去時,叫了我的名字。
沒人應答,他轉動了輪椅,面向人群,側著頭搜尋著,提高了音量:「許唯一?」
我這才醒過神來,走到他跟前:「我在這。」
楚驍的手握緊了扶手,想不通莫名的緊張感從何而來,這樣的手術他經歷過許多次,根本沒什麼好緊張的。
他想了想,叮囑道:「到時候拆紗布的時候,你站在我左手邊,聽到了嗎?」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我,如果楚驍能看到,就一定會看見我手裡的機票和一身行路的裝扮。
可惜他看不見,幸好他看不見。
我攥緊了機票,輕聲應道:「好,我知道了。」
手術室的門關上的那一刻,楚驍的身影消失在門內。
我呆呆地看了幾秒,轉身離去,沒有任何猶豫。
楚驍,我的喜歡就陪到這兒了。
6
楚家手眼通天,我拿著楚夫人的錢和信件,很快就在國外安定下來。
楚驍失明的幾年裡,每天照常處理公司事務,聽新聞看報紙一點也不落下。
他拿我當眼睛用,我幾乎能用全英文替他看項目書、開跨國會議,所以國外的生活對現在的我來說簡直如魚得水。
在國外的第一個月,我坐在地毯上,盯著灶台上的麵條。窗外是十二月的波士頓,雪粒子砸在玻璃上沙沙響。
手機螢幕亮著,我媽在電話那頭叮囑我多穿點。
我忽然想起那天告訴她我要出國時,她眼眶紅紅的樣子,像是多年的心事了結:「去吧,好好愛自己。」
我嘗了一口面,沒什麼廚藝也沒什麼味道,就是有點咸。
在國外的第二個月,除了不小心引發了幾次煙霧報警器,生活無波無瀾。
在國外的第三個月,公寓門被人敲響,我看到了楚驍的秘書,肩頭載雪、風塵僕僕。
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帶給我幾句話。
「楚總說,這些錢是你應得的,請務必收下。」
「還說,你對他有恩,從今往後有任何事,能幫的他都會幫。」
我沉默了半天,接過銀行卡:「我就不說謝了,就當是銀貨兩訖。」
那張銀行卡里有足足三千萬的資金,在楚驍的心中,那三年價值三千萬,是他僱傭一個高級秘書的價格。
算算時間,大約在我當初飛機落地的時候,楚驍就已經完成手術了。
但我的手機除了顧今明發來的幾條彙報他現狀的信息外,再沒有收到任何信息。
若說我沒有幻想過,楚驍會在尋不見我之後,突然醒悟追了過來,那不切實際。
可這個幻想剛出頭的時候,我就因為太過可笑而掐滅了。
我猜,他拆開紗布看不見我時,只會短暫地疑惑,隨即平靜。
他不會再多出一秒的時間去思考我突然的不告而別。
我知道他不會,所以我甚至連舊日號碼都懶得換,也從來沒想過銷聲匿跡,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在波士頓完成學業已經是兩年後,我站在了又一次選擇的起點。
讓我最終選擇回國的契機,是街上發生槍擊案,受害者的鮮血濺到了我的大衣上的時候。
那一刻我開始感到害怕,我心裡的念頭瘋長,去他的楚驍,去他的楚家。
我總不能讓我媽哪天打開新聞,就看見她的唯一倒在血泊里。
7
回國的時候,是顧今明在機場接的我。
兩年不見,他沒什麼變化。
他當時說要追我的話,完全是為了激楚驍而已。
從小到大很多次都這樣,他見不得楚驍對我的模式,經常嚇唬他:「你再不理唯一,小心我讓她和你絕交,只認我一個朋友。」
那時楚驍總會面無表情地說:「隨你。」
顧今明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許唯一,我以為你學成之後要投身美利堅建設了,算你有良心。」
他看了我一眼:「楚驍他知道你要回來,本來想來接你的,就是他突然……」
我笑著打斷他:「得了吧,我還不了解他?再說了,我真沒那個心思了,我這兩年在國外也交男朋友了,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楚驍也快訂婚了吧?」
我不是矯情忸怩的人,不至於在人家那麼明顯的不在意之後,還要恬不知恥的。我許唯一說放下那就是真放下了。
顧今明看我一臉不在意的表情,放下了心:「他倒是有訂婚交往的對象,一兩年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遲遲不訂婚。」
「行了,不說他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晚上給你接風洗塵。」
顧今明的組局能力很強,晚上的接風洗塵幾乎都是認識的人。
當然這些公子哥,可不是真心實意來給我這個保姆女兒接風的,大多是顧今明的面子。
楚驍出現在廳內的時候,顧今明站在我面前替我擋酒。
他身量很高,幾乎一出現就把門口擋了個嚴實,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轉頭看他。
我側首看去,看到了他的那雙眼睛,雖然仍舊是冷漠的,但有了聚光點,顯得更讓人難以親近。
我倒是沒想過他會來,畢竟我和顧今明對他來說,都算不上什麼重要的人。
而且根據顧今明的說法,他自從眼睛好了之後,對於這種無聊的聚會幾乎都不會現身。
不止我,在場的人都好奇,顧今明的朋友更新疊代很快,很多都不是從小長大那批了。
「楚驍怎麼會來?顧少這麼有面子?」
「我看不像,你忘了今晚是幹嘛來了咱們?」
「啊你說那丫頭?難不成是楚驍什麼出國的白月光?」
竊竊私語很多,顧今明皺眉嘖了一聲:「愣著幹嘛,該喝酒喝酒去。」
穿過迴廊,我拎緊了脖子上的衣服,應該帶一條圍巾的。
在看到站在魚池前的楚驍,看到他西裝外套裡頭的羊絨圍巾,我的腦海里就這樣想著。
站在他身側,一時無言,氣氛有些尷尬。
他向來是不會主動開口說話的人,我只好問道:「還沒恭喜你,眼睛好全了。」
本應該在兩年前就開口的祝賀,現在才送到。
聽到我的話時,楚驍才轉過頭,他雙手插兜低著頭看我。
我對上他的眼神,他像是在思考,好半天才開口:「既然回來了,就到集團上班吧。」
我縮了縮脖子,笑道:「多謝你,不過我找好了工作,怕是沒辦法答應了。」
其實這些年他們母子給我的錢,我用來做了些投資,早就翻倍,哪怕不工作也能活得很富餘。
他沉默了下,轉頭看向魚池:「兩年前,為什麼要出國?」
我有些詫異,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話,你知道我以前很喜歡你,那三年里雖然你脾氣又冷又臭,但和你相處的時候我還是很快樂的,我以為三年的時間你會對我有一點點喜歡。」
「可是那天我聽到你跟顧今明說,哪怕一輩子當瞎子,也不會娶一個保姆的女兒。雖然我知道這是實話,但那時候大約是我對你的喜歡最濃烈的時候,就一下子接受不了,自尊心受挫嘛,剛好我也一直想著繼續學業。」
「不過你不用擔心,以前的事,我就當全忘了,以後如果少爺你還看得起我,咱們高低還是朋友,要看不起也沒事,反正以後也沒什麼機會見面。」
說實話,兩年前的不告而別確實有賭氣的成分。
我自認為解釋得很得體,該說清的都說清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越說,楚驍的臉越沉,以至於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慢聲道:「以前喜歡?」
我以為他會繼續追問,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轉身就往別墅里走,深色西裝的衣角掃過池邊的花草,背影有些匆忙。
我蹲在池塘邊好一會兒,心裡吐槽,還是那個破脾氣。
可惜,我現在可不會慣著他了。
當初能因為他一句話遠走他鄉,現在看著他的背影,連起身追的念頭都沒有。
池塘里的魚,都比楚驍的冷臉有意思多了。
8
我沒有選擇進楚家的公司,而是進了一家創投公司。
公司老闆據說也是個富二代,除了給錢什麼都不會,項目研發公司開支錢如流水,眼也不眨。
我進了公司快一個月,才見到這個傳說中的老闆。
怎麼形容呢,簡直是花里胡哨的一個人。
但好在人長得漂亮,好歹是只花蝴蝶。
只是他莫名其妙地打量,讓我有些疑惑:「老闆,我臉上有花?」
譚羽搖了搖手指:「非也非也,我看你臉上寫著幾個大字:肱股之臣,所以我有個特別重要的任務一定得交給你幫我辦妥。」
我頂著譚羽一臉八卦的樣子,硬著頭皮接過了材料。
站在楚驍的別墅門前,我已經嘆了不下百次氣。
真是倒了霉了,精心挑選的公司,老闆還和楚驍相識。
但也不稀奇,京洲稱得上是楚驍的地盤,我要在這站穩腳跟,怎麼也繞不開偶爾的打交道。
「唯一小姐?」吳媽看到是我很驚訝,她從前和我媽關係不錯,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口一個唯一小姐叫著。
我脫了鞋進門,打了招呼:「吳媽,你叫我小唯就好,我哪裡是什么小姐。」
吳媽下意識道:「我這樣叫你,少爺不開心的……」
我頓了頓看向她,她已經住了口,自顧自地忙活著。
我收回目光,也沒再在意。
下一秒,樓上傳來一陣爭吵聲,還有東西摔落的聲音。
我端正地坐在沙發上,隱約聽到其中夾雜著清脆的女聲。
很快,一陣帶著怒氣的腳步聲響起,高跟鞋踢踢踏踏地下樓。
「楚驍,當初是你答應讓我搬進來的,現在又要把我的東西都扔出去,你有病吧?」
「搞得誰稀罕住你這兒似的,好好的一個別墅整天搞得陰森森的,搞得誰家沒有幾個別墅一樣,搬就搬。」
她下樓來,我和她的目光對上,有些尷尬地站了起來。
我記得她,是當年楚夫人帶來一次的雯雯,後來知道她是明家的千金明雯。
我一直覺得楚驍這樣的人,即便結婚除非必要情況,大多時候會和妻子分居而住的,他厭惡一切近距離的觸碰,但楚驍讓她住在了主臥。
「是你?」她抱著胸,低眉看我,想到了什麼嗤笑了一聲,提高了聲音:「楚驍我告訴你,在我離開前,你要是敢讓別人動我的東西,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警告是說給楚驍聽的,眼神卻像冷箭一樣射向我。
我趕緊掏出文件夾解釋:「不好意思,我是耀陽科技的,我們潭總讓我送一份文件給楚總,看起來不是很方便,那我先放客廳,麻煩您提醒一下楚總,我就先撤了。」
本來也不是什麼重要文件,撞上人家夫妻吵架,就不要多摻和。
明雯沒理我,哼了一聲就轉身出門。
我拿著文件,頭頂響起一道聲音。
楚驍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二樓,一手扶著欄杆,望著我。
「吳媽,把她的東西收拾乾淨。」楚驍走下樓,坐在那張椅子上。
他面朝窗外,像失明的那三年里一樣,沒人知道他空洞的雙眼在看什麼。
「許唯一。」過了很久,他才慢慢開口:「我好像很久沒有叫過這三個字,從前我覺得這三個字太過尋常,就像吳媽王叔一樣毫無意義。」
「我說出的話,做過的事,從不後悔。從始至終,我的理智告訴我,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對的,可我不明白,明明都是對的事,我卻一點都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