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那日,我啟程回了姑蘇。
名帖、兩身粗布衣衫和一支粗糙的竹簪,便是我這些年來的全部。
管家一路送我至大門口,說我還有一些金銀首飾沒有帶走。
「都扔了吧,我不要了。」
如六年前我踏入將軍府時一般,如今,我又一步步一個人走了出去。
孑然一身。
管家又說:「少爺馬上該起了,到時候見不到您會找娘。」
站在將軍府外,我看著人流依然川流不息的煙火氣,這才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我轉頭:「他很快就會有新的娘親,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
離開前我最後道:「煩請轉告謝允,此生,他與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1
說完那句話,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從此以後,這裡和我沒有半分關係。
此去姑蘇,路途遙遠。
但我十歲開始便靠著一手醫術走南闖北,很快我便搭上了一路貨商,借著沿途免費給他們號脈診治的由頭,竟也安全回到了姑蘇。
只是老宅荒廢已久,且久未住人,看起來很是荒涼。
我只能挽起袖子一邊收拾,一邊上山採藥。
鄉間鄰里很是親和,得知我歸來,這家送幾個雞蛋,那家送兩碗米,日子雖然清苦,卻也過了下來。
漸漸地,周邊鄉親一些頭疼腦熱的毛病,也都找了過來。
要說鄉里哪兩樣好,想來便是夫子和郎中了。
夫子教書識字,受人尊敬。
郎中治病救人,倒也頗受鄉親愛戴。
我雖是女郎,但鄉親們敦厚,診金雖少,但日常對我頗為照顧。
「雲娘雲娘!快快,九叔公要不行了!」不等我放下碗筷,族嬸便拉著我往村尾跑去。
等我一路氣喘吁吁到了九叔公處,他已出氣多進氣少了。
族嬸拉著我趴到床前。
九叔公看到,便拉過我的手,與六歲孫子的手相握,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辦完九叔公的後事,大家都問我,是不是要當宋淮之的娘。
宋淮之便是九叔公的孫子。
九叔公一生坎坷,少時父母雙親便走了,好不容易成家,卻在兒子落地那一刻又失去了糟糠。
他勞苦一生,拉扯兒子長大,又有了孫子,卻不想某次兒子兒媳進山打獵,再也沒有回來。
九叔公年紀大了,孫子也教養不下去了,臨走前便把孫子託付給了我。
我雖外嫁,可回族裡後,族親們待我很是不薄。
我看向淮之。
淮之剛滿六歲,此時卻瘦如雞崽子一般,怯生生地看著我。
我招了招手:「淮之,到阿娘這來。」
小小少年郎的雙眼一亮,毫不猶豫地撲了過來。
2
淮之搬進來後,很快便和我親近了。
每次外出歸來,小小的身影總會院門外等著我。
看到我歸來,便忙進屋子,給我端了溫水出來。
「娘親,您渴了吧,快喝點水。
「娘親,您坐,我給您捏捏呀!
「娘親……」
小小的人兒,自我歸家便一刻不停歇,仿佛我是他的全部。
寂靜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因為有了淮之,充滿了歡聲笑語。
而曾經荒蕪的院子,也被我打理了出來。
院牆的一角掛滿了瓜果,都是淮之喜歡的。
後院的空地也被我種了不少藥材。
時間一日一日過。
很快也到了淮之該入學開蒙的日子。
那日,我帶著束脩銀子和一筐雞蛋把淮之送入了學堂。
自淮之開始識字,每日我炒製藥材之時,便會在院子裡聽到他搖頭晃腦背書的聲音。
只是淮之懂事,也並不是那書呆子之流,每日課業完成之後便會幫我切藥材掃地,每每我去鎮上帶回的糖也捨不得自己吃。
時不時便會捻了一顆塞到我嘴裡。
每每這時,他便會笑彎了眉眼:「娘親,甜!」
那日七嬸送黏米過來,還和我說起了閒話。
「你說怪不怪,咱們鎮頭張員外那宅竟然賣出去了。
「聽說那公子一表人才,哎喲,我們村那二花都偷偷去看了好幾次……」
我聽了一會兒,也只是笑著搖頭。
直到那日,有人過來請診。
待我背著藥箱一路匆忙地趕過去時,卻見一身形頎長之人站於廊下。
我腳步一頓。
謝允上前一步,仿佛從未與我生分一般:「雲娘,寶兒肚子不舒服,喊著娘親呢。」
我點點頭,隨著謝允進了內宅。
剛進垂花門,我便看到一人雙眼明亮,小牛犢子一般朝我飛奔了過來。
「娘親!」
我被他撞得退後兩步,謝允及時攬住了我的腰側:「小心!」
我輕輕掙扎了一下,避開了。
「少爺,您認錯人了。」我淡淡笑了一下,看了謝允一眼,「既然府內並無病患,雲娘便先告辭。」
說完,我轉身便要離開。
院子裡,謝允一身青衫,眉宇間儘是頹喪。見到我要走,他幾步上前,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雲娘,你來了便給寶兒看看吧,他一直念叨著你。」
寶兒,便是我生產前,日日對著肚子給我孩子起的小名。
只是我昏迷三年後醒來,這個原本我肚子裡出生的孩子,已經有了正式的名字,他叫謝朗。
我醒來後第一眼,老夫人帶著謝朗過來看我時,他面上滿是陌生。
我原以為這是我剛醒來的緣故,日後定然就好了。
可是我發現我想多了。
這些年,謝朗自從出生那日起便被抱到了老夫人處,對我這個娘親除了陌生還是陌生。
當然,如果只是陌生,我也不會丟下他毫不猶豫地和離走人。
讓我心寒的是,我昏迷的這些年,謝允曾經的青梅顧晴便時常來謝府走動,甚至我的親兒,已經把顧晴當成了親娘一般來看。
還記得那時謝朗生病,我日夜衣不解帶地伺候著,心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可他醒來的第一句,卻是問他的父親:「晴姨呢?」
他鬧著不要我陪,大半夜地要謝允去把顧晴喚來。
在被我嚴詞拒絕後,他竟說出了這樣的話:「為什麼你要醒來!如果你不醒來,晴姨就不會離開我!都怪你都怪你!」
然後謝允是怎麼做的呢?
他果真就不顧禮儀,讓人連夜把顧晴接來,兩人在內室陪了謝朗一夜。
是的,兩人。
因為謝朗不想看到我。
那時的侯府,上至老夫人——也就是我的婆母,下至府里的下人,或許都認為我才是多餘的那一個。
曾經的我,把這世間的苦都嘗了一遍。
我放下了,不去祈求不屬於我的幸福了。
可是如今,他們追過來又是什麼意思?
我看著站我幾步之遠的謝朗。
此時的他,面上滿是委屈。
3
我點點頭,徑直走向孩子的房間。
房間裡,謝朗快速地躺在了床上。
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躺在床上,臉色確實有些蒼白。
我把了脈,發現他只是有點腸胃不好,便去隔壁屋子寫藥方。
寫了一會兒,我的手忽然頓了一下,轉而還是把寫好的藥方撕了。
記得還在侯府時,一個婢女因來了月事腹痛難忍,我知侯府老夫人本就看不起我的出身,更看不起我赤腳醫生一般的行當,曾嚴詞讓我以後謹守本分,再不可觸碰行醫之事。
可看著婢女在床上面色蒼白地翻滾著,我還是忍不住開了藥方親自出去買藥。
可這事還是讓老夫人知曉了。
還記得老夫人面色沉沉如霜一般坐在上位,小小的謝朗也滿是不贊同地看著我。
「娘親可知,您做這些下等之事,傳了出去,人家會怎麼看我?
「您的出身已經夠讓我被人嘲笑的了,您就不能像晴姨一樣多為我想一些嗎?」
……
往事不可追。
我把寫好的方子撕了,準備出去讓謝允另請高明。
可我剛要進門,便聽到謝朗委屈的聲音。
謝允奶聲奶氣地問道:「爹爹,娘親什麼時候走?我想晴姨了。」
我扶著門框的手緊了緊。
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疼痛蔓延開來。
原以為不介意,原以為已經放下的心,再次痛了起來。
我忍不住唾棄我自己,當斷不斷,真是活該啊。
「朗兒,娘親來看看你,你不高興嗎?」我聽到謝允柔聲問道。
謝朗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思考,片刻後,才慢吞吞地說道:「可是晴姨說明天帶我去放風箏,再不回去,我就要失約了。」
他稚嫩的話語,卻像是一把利刃,再次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
原來,我在他心中,甚至還抵不上和顧晴的一個約定。
「朗兒,晴姨只是客人,娘親才是你最親的人。」謝允的聲音冷了下來,像在努力保持平靜。
「可是,晴姨說,她以後會一直陪著爹爹和我,會像娘親一樣照顧我。」他歪著頭,天真無邪地說道。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朗兒,你記住,晴姨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娘親!」謝允冷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謝朗似乎被他爹突如其來的冷厲嚇到了,眼眶瞬間紅了,卻倔強地沒有哭出來。
只是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可是,晴姨說,我娘親出身低微,配不上爹爹,所以才不要我了……」
這一次,謝允半天沒有再出聲。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轉身離開了宅子。
4
回到村裡,淮之依然站在院門前看著。
遠遠看到我回來,便邁著小短腿飛奔過來:「娘親,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我摸摸他的頭,好笑道:「我這麼早你都在等著了,若是娘親再晚些回來,你還不得再半天啊?」
淮之笑著接過了我的藥箱,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沒有等多久。」
說著他指了指案几上的紙筆:「夫子說不能死讀書,要勞逸結合。
「我已經寫完三張大字,剛好出門,您就回來啦!」
我點點他的頭,沒有揭穿他。
這孩子自小便跟著爺爺過活,日子過得清苦,忽然有了這個「娘親」,自是恨不得日夜都黏著。
生怕一個睡醒,娘親又不見了。
我挽起袖子:「淮之喜歡吃什麼?娘給你做。」
淮之雙眼一亮:「娘親做的桂花糕最好吃了,可以做嗎?」
看著滿眼期待的淮之,我眼神暗了暗。
「當然,娘親馬上給你做!」
淮之歡呼一聲,便拿了一個小梯子,去院子裡打桂花。
我不放心跟了出去:「小心一點……」
看著樹上小小的人兒,我剛才沉鬱的心情似乎也漸漸消散。
我和謝允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今分開,自然才是最好的。
他是侯府的公子,我不過是一個鄉下赤腳醫生的女兒。
當年若不是侯爺外出,我爹曾救了侯爺的命,侯爺也不會留下傳家的玉佩,允我當謝家的兒媳。
原我爹爹對這事也只是一笑而過,可後來侯爺病急,讓人過來接我之時,卻是連推脫的機會也沒有了。
那年,是我第一次見到謝允。
風姿綽約的儀態和讓人見之難忘的容顏,讓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這樁婚事。
而且趕在侯爺最是兇險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