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扯唇角,眼神落在他身後的勞斯萊斯上,還是沒忍住刺了一句,「這麼多年了,周總不換輛車,是不是不太符合您的身份?」
車開出去老遠,還是能從後視鏡里看到,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望著我。
城市最中央的空中花園餐廳,岑羽綺在那裡等我。
她靠著輪椅靠背,懶洋洋地望著我:「見到周靳硯了?」
我把事情簡單陳述了一遍,末了自我檢討:「最後那句話,好像說得有點刻薄。」
「刻薄什麼,我還嫌攻擊性不夠呢。」
她翻著菜單,隨口點了兩個菜,然後把菜單遞給我,「下回見到他,記得把那些話原樣奉還。」
「周靳硯,你就是個三流貨色,別犯賤。」
我撐著桌面:「你真的很討厭他。」
「當然討厭了,你在國外讀碩博,我就在國內跟他打擂台,搶了他好幾個項目。你每做一次修復手術,我都要給陸絲絲安排一個黑熱搜。」
她眯著眼睛笑,「你不記仇,我可是很睚眥必報的。」
暖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那雙眼睛散發著熠熠光彩,神情鋒芒畢露。
我第一次見到岑羽綺的時候,她就是這樣。
雙腿殘疾,坐著輪椅,卻半點看不出失落。
她笑著說:「是我讓人把你撈起來的。」
「小朋友,你真的很聰明,被推下去之前自己割了繩子,偏偏還留著一點,誰都沒發現你的小動作。現在周靳硯請了搜救隊,正在那一片打撈你的屍體。」
「如果不是我的遊艇正好在附近,你要游多久才能上岸呢?」
我渾身濕淋淋的,攏著身上的浴巾,低聲說:「游多久都行。」
只要能讓我徹底逃離周靳硯的身邊,怎麼都好。
她晃著高腳杯,慢悠悠喝完了一整杯紅酒,然後問我:「我幫你,好不好?」
10
我給導師發郵件說,錄取通知弄丟了。
他說沒關係,只要人去報道了就好。
岑羽綺幫我改了名字,辦了新的身份證,然後送我去醫院。
手腕上是我用小刀割斷繩子時留下的細碎傷口,還有墜崖時,撞擊骨折的手臂,臉頰重重擦過礁石,幾乎磨出了骨頭。
後來做了好幾次手術,才算修復完畢。
每一次癒合期,都漫長而痛苦。
一開始回到校園的時候,我已經不能適應那樣的生活。
留在周靳硯身邊的那三年,他和他的朋友把我的自尊和理想踩在腳底,碾碎,肆意取笑。
他們甚至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平等的人。
我總是做噩夢,夢到周靳硯看到陸絲絲的花邊新聞後,沉著臉把東西砸在我臉上。
按著我在滿地狼藉中,毫不心軟地發泄怒火。
夢到他朋友起著哄灌我酒,我喝到吐了一地,胃液里夾雜著血絲。
他就淡淡地看著我,說:「真沒用。」
那不是我想過的生活。
永遠都不會是。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學術研究上,假期和周末都泡在實驗室和圖書館。
以至於導師常常在組會時跟師姐師弟們感慨,說沒有見過比我更刻苦的學生了。
但在這樣的忙碌和疲憊中,我漂浮許久的心,反而踏實地落了地。
兩年前我就知道,周靳硯在找我。
很多時候他追查的線索,是被岑羽綺斷掉的。
她跟我說:「你好好念書,去追求你的理想和事業,其他的東西,我來擺平。」
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
岑羽綺沉默了很久,然後問我:「你知道我的腿是怎麼斷的嗎?」
她大我十歲。
年輕的時候,也有自己追求的理想。
父母把家產交給哥哥繼承,卻又在公司出現危機時,強迫她去聯姻。
末了,她輕描淡寫地說:「既然是一群維持公司還需要我犧牲自己的廢物,那乾脆把家業交給我來管吧。」
她的腿,是被氣急敗壞的哥哥,從樓上推下去摔斷的。
那天晚上,我和她面對面坐在陽台上。
她覆著我的手背,輕輕嘆了口氣:「如果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也不至於,讓你為了區區三十萬,就把自己人生寶貴的三年浪費在他身上。」
這次回國,我身上揣著專利項目。
研究所用九十萬的年薪,聘請了我。
那是當初一籌莫展的、年輕的郁寧,想都不敢想的數目。
時隔五年,我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份 offer,簽了合同,然後買紅酒回來,和岑羽綺一起慶祝。
她喝酒,我喝牛奶。
反覆發作的胃病,讓我徹底把酒戒掉了。
我捧著牛奶杯,跟她道謝。
她說:「沒什麼好謝的。我只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我自己。」
11
吃過飯,我跟岑羽綺道別。
她半開玩笑地指著保時捷問我:「送你一輛車方便上下班啊,真的不要嗎?」
我失笑:「研究所安排了單身公寓,跟所里就隔著一條馬路,我要車幹什麼?」
她撇了撇嘴:「好吧,有事找我。」
我剛進研究所沒兩天,周靳硯又來了。
他在食堂找到我,在我對面落座,久久地凝視著我右眼眼尾。
片刻後,輕聲問:「淚痣呢?」
「哦。」
我隨口應聲,「從懸崖上摔下去的時候,臉弄傷了,後來做修復手術,長得就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忽然開始發抖。
問我:「疼嗎?」
這實在是個荒謬至極的問題。
我放下筷子,抬起頭,平靜地注視著他:「周靳硯,無論如何,這個問題都不該由你來問。」
「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三年,受過什麼樣的痛,或許你已經忘了,但我記得很清楚。」
施虐者總是會很輕易地遺忘,忽略自己曾經帶給別人的傷害。
和周靳硯雙目對視,我很好心地掰著手指幫他數。
「那次我發燒到三十九度,恰好陸絲絲在國外掛了你的電話,你生氣了,就在我身上找補。還說發燒了,抱起來才舒服。」
「我跟你出門,你朋友灌我酒,最後喝到我吐血。你讓我自己打車去醫院,因為沒有人陪護簽字,我做胃鏡的時候只好不打麻藥。」
「陸絲絲被林嘉買黑熱搜,你說是我一手策劃的,罵我三流貨色,甩了我兩個耳光。」
「還有很多次,我已經習慣了,所以做傷口修復手術,也不是很疼。」
我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蒼白一分。
到最後,永遠高高在上、矜貴冷淡的周靳硯,當著我的面,掉了眼淚。
我覺得有點丟人,四下張望了一圈。
還好食堂里人不多,我們坐的是角落的位置,沒什麼人看到。
「對不起,阿寧,我那時候……沒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有些艱澀地開口,「林嘉,還有那些綁架你的人,已經被判了刑。我和陸絲絲的婚約也會接觸,我知道,她那時候在片場為難你……」
我嘲諷地笑了笑:「罪魁禍首真的是林嘉,或者陸絲絲嗎?」
「其實你很清楚的,周靳硯。國內與國外的距離,不是越不過去的天塹,何況以你的財力,出去一趟,甚至搬過去陪她住幾年,都是很容易達成的。如果你真的對陸絲絲一往情深,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和她在一起,而不是找女伴,找替身,作為所謂的替身。」
「你沒那麼愛她,也耐不住寂寞,所以總要人陪在你身邊。可你又自視甚高,看不起這些陪著你的人,所以要想盡辦法折辱她們,達成你心理上的滿足。」
他呆呆地看著我,啞口無言。
到最後,只能紅著眼說:「可是阿寧,我現在是真的愛你。」
「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情,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全心全意地愛你、補償你——」
我嘆了口氣,覺得他實在是無藥可救。
「你已經擁有了那麼多,卻還是浪費在沒有結果的愛恨上。」
「還不明白嗎?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沒對你付出過感情。當初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是因為你的確給錢幫助過我。」
「但這一切,在那次被殃及池魚,懸崖墜海之後,我認為我已經還清了。」
我端著餐盤站起身,周靳硯猛地拉住我的手。
他語無倫次地說:「你還缺什麼?只要給我一個機會,科研經費,項目投資,甚至——我給你建一個單獨的實驗室,你出來自立門戶,不受人約束,好不好……」
真是油鹽不進。
「別犯賤,周靳硯。」
我徹底失去耐心,猛地甩開他的手。
餐盤裡的湯汁潑出來,濺在他名貴的西裝上。
我抿了抿唇,冷冷地看著他:「乾洗費多少?讓你助理拿小票到研究所來,我賠償。」
他滿身狼藉,像條喪家之犬,眼睛裡的光芒徹底黯淡下去。
不留一絲餘地。
12
周靳硯離開後沒幾天,陸絲絲找到了我。
她幾近憎惡地瞪著我:「我以為你早就死了。」
「這些年,他幾次三番想跟我解除婚約,可都被我拒絕了。所以他懲罰我,喝醉後對著我一聲聲地叫你名字,說他真正愛的人是你。」
「郁寧,你怎麼配讓我做你的替代品啊?」
我看著她整得面目全非的臉,眉眼間掩不住的疲態,困獸般的焦躁。
鬼使神差地,想到當年她剛回來時。
高高在上,眾星捧月。
叫我給她倒酒盛湯。
隨口一句話,我就要泡在冰冷的人工湖裡,幫她找那枚不存在的戒指。
兜兜轉轉,到頭來,竟也被折磨成這樣。
見我始終平靜地注視著她,陸絲絲的情緒忽然崩了。
她霍然起身,死死地瞪著我:「你回來幹什麼?既然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你一回來,周靳硯說什麼都要跟我退婚。」
「他說,他要乾乾淨淨地去追你,從你那裡求來一個機會。」
「我出去讀書,做科研,然後把我的成果帶回來,繼續深造,為國家和人民做貢獻,我認為這並沒有錯。」
我攪動著面前的咖啡,語氣淡淡,「陸小姐,是你思想狹隘,把自己的思想拘泥在無用的愛恨里,有什麼資格反過來質問我呢?」
她怨恨地瞪著我,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陸絲絲和周靳硯是同一種人。
從出生起,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
在他們的觀點裡,你不愛我,我不愛你,就是天大的不幸。
可我要的,從來都只是通往理想的路。
我不再理會陸絲絲,付了咖啡錢,起身離去。
沒想到,當晚就在熱搜上看到了我自己。
她和當年的林嘉一樣,最擅長使用的手段,是輿論攻擊。
在那條長微博里,她和周靳硯是長跑多年的未婚夫妻,我是回國後橫刀奪愛的惡人。
那些人找不到我,就跑去研究所的官博下留言,要求他們辭退我。
「就算有高學歷光環,人品敗壞的人,怎麼能擔任重要的科研工作呢?」
這一次的輿論來勢洶洶。
甚至有幾個極端粉絲跑到研究所門外拉橫幅。
我直接報警處理。
岑羽綺氣得要命:「我給她臉了,一個整容怪有什麼資格上躥下跳的?」
我攔住她:「這一次,我自己來解決吧。」
有些東西,並不是我當年不說,就沒有保留證據。
我註冊帳號,發出了一段錄像。
當初在片場,陸絲絲和林嘉鬧矛盾,心生不快,逼著我下水幫她找戒指。
現場其實有個同樣籍籍無名,總被欺壓的小助理,錄下了這一幕,偷偷把視頻發給我。
她說:「如果她再欺負你,就曝光吧。」
「這些人就是這樣,被粉絲捧得太高了,不拿我們當人看……」
五年前,我沒有曝光。
因為我很清楚,事情的癥結,從來不在陸絲絲,而在於周靳硯。
但這一次,是她主動招惹我的。
13
視頻發出後,輿論譁然。
因為那段錄像,實在是完整又清楚。
很快,周靳硯也站出來,承認當初他跟陸絲絲在一起的時候,的確和我保持著戀愛關係。
換句話說,陸絲絲是小三上位,如今還試圖倒打一耙。
她的名聲一落千丈,片約和商務代言都被解約。
至於周靳硯的公司,股價暴跌。
他不管不顧,大半夜給我打來電話:「阿寧,你還想怎麼出氣,或者把我當初對你做過的事情,都還給我好不好?」
我輕笑一聲:「別了吧。」
「現在再跟你接觸,我覺得髒。」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我的嘲諷。
第二天去研究所,領導告訴我,我主導的生物項目,經費翻了兩倍,來源是周靳硯的私人贊助。
我正要拒絕,他就沖我眨眨眼睛。
「既然是經費,那怎麼支配全由你。何況這是周先生對我們科研項目的支持嘛,和私人情感無關。」
老狐狸。
我笑了笑,接受了他的提議。
周靳硯開始每天開車過來,等在研究所門口,被我無視也不在乎。
那天下午,他還把他過去那些朋友叫來了。
幾個衣著華貴的男人,站在門口,跟我鞠躬,說對不起。
這幾天實驗數據出了差錯,我本就心情不好。
來來往往的同事和路人,投來的好奇的目光,更讓我覺得丟人。
我終於沒忍住怒氣:「周靳硯,你有病嗎?」
他澀然地看著我:「阿寧,我只想為過去的那些行為向你道歉。」
「沒必要。」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現在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你只要不要再來打擾我就好了。還有,管好陸絲絲,你們倆的感情問題,你們自己解決。」
周靳硯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無非是我當著他的面墜海,卻又生還。
那變成了他的一種執念,好像得到了,就能證明些什麼。
一如當年的陸絲絲。
我目光一一掃過他和他的朋友,忽然道:「你還記得嗎?當初我去酒吧接你回家,你的朋友攔著不讓我走,非要我表演一下自己的科研項目。」
「我聽徐老師說了,我目前在研究的項目,你捐贈了經費。」
「那麼,歡迎你帶著你的朋友們來實驗室參觀,看看我是怎麼記錄數據、推進項目進展的。」
時隔八年,當初他們的嘲弄,終於被我正大光明地還擊了回去。
周靳硯痛苦地看著我,眼睫劇顫,幾乎說不出話來。
黃昏時分,天邊的霞光一點點暗下去。
秋風吹著落葉,打著旋兒落在我們之間。
我和周靳硯面對面站著,早已不是當初謙卑哀求的姿態。
他深吸一口氣,有些艱難地問我:「如果當初,從一開始認識的時候,我就平等尊重地對你,你需要錢,我就借給你,也不阻止你去繼續讀研深造,你有沒有可能喜歡上我?」
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會非常感激你,會儘快把錢還上,以後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為你提供幫助。」
至於喜不喜歡。
那從來,不在我的人生選項里。
14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過周靳硯。
再一次聽說有關他的消息,竟然是在新聞里。
陸絲絲的日子變得很不好過,她家裡出手施壓,要求周靳硯和結婚。
周靳硯無論如何都不同意,被逼得煩了,開車出門散心。
結果在山路上剎車失靈,從山崖掉了下去。
被救上來的時候,渾身是血,已經陷入深度昏迷。
警方查來查去, 最後竟然查到了陸絲絲頭上。
她承認了。
「對,是我。明明是他先來招惹我的, 憑什麼為了個窮酸的贗品就要拋下我。」
曾經被捧上雲端的女明星,如今跌落塵泥,徹底失了態, 「我不好過,他也休想順利脫身。」
周靳硯曾經那幾個朋友找過來,想讓我去醫院看看他。
我果斷地拒絕了:「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他生氣地瞪著我:「你知不知道硯哥為你做了什麼?」
「知道啊。」
我笑著說, 「是把我帶到你們的聚會上任由你們灌酒調笑, 還是為了陸絲絲放出斷章取義的照片, 往我頭上潑髒水,蕩婦羞辱?」
他臉色大變,啞口無言。
實驗項目幾經波折,到底還是順利地出了結果。
召開成果發布會的時候, 周靳硯還是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
結束後, 我又去了趟陵園。
外婆還在墓碑上,慈祥地笑著, 看向我。
我呼出一口氣, 看著白霧彌散在冰冷的空氣里。
其實當初, 外婆彌留之際,曾經攥著周靳硯的手, 讓他對我好一點。
她說:「我知道,寧寧問你借了三十萬, 那是因為我的病,是我沒用。你不要怪她,她真的很不容易,這麼多年, 吃了好多苦……」
枯瘦的手,因為用力,綻出道道青筋。
她說話越來越吃力:「好好對她。」
周靳硯沉默半晌,說了個好字。
外婆最後才肯放心地走。
我伏在她的屍體上,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流眼淚。
無意中抬頭一瞥, 卻看到周靳硯皺著眉頭,在拿消毒濕巾擦手。
他從來都看不起我, 也看不起這個世界上痛苦掙扎著求生存的窮人。
「我的實驗成果已經在逐步投入使用了,很快也會參與下一個項目。」
「也許再過好多年, 我會是青史留名的著名生物學家。到那時候,您一定也會為我開心吧?」
我靠著外婆的墓碑,說了好多好多話。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起身出去。
岑羽綺就等在門口。
她特意讓司機開了輛黑色的車來接我。
上車後, 我被凍僵的身體一點點恢復了知覺。
她問我:「現在周靳硯躺在醫院裡, 已經無所謂了,要不要把名字改回來?」
我想了想:「也好。」
郁寧是外婆給我起的名字。
我還是希望或許未來史書留名,用的是它。
這天晚上,夜空無雲, 月光皎潔。
車窗外掠過樹影婆娑,和一盞又一盞的路燈。
我終於又一次走在了追求了很多年的理想之路上。
這一次,不會再停下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