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照片,有些愣神。
這是兩年前,外婆剛走不久的時候。
我心情一直不太好。
周靳硯就帶我去了一家新開的小眾餐廳。
那裡,做的是我老家的家鄉菜。
用的調料,和外婆幾十年的習慣一般無二。
我嘗了一口,知道他是特意帶我來的,於是抬起頭,認認真真地跟他道謝。
「謝謝你,周總。」
他就扯著唇角笑笑:「郁寧,有這麼稱呼自己男朋友的嗎?」
他讓我叫他阿硯。
我沒法習慣那樣的親昵,就只能連名帶姓地叫他。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陸絲絲從小到大稱呼他的方式。
「郁寧!」
我回過神,看到周靳硯沉著臉進門,大步走到我面前。
他揚手給了我一耳光,又揪著我的領子,把我整個人推到桌子邊緣。
一張照片被用力摔到我面前。
那上面,是我和林嘉坐在咖啡廳,燈光昏暗的角落裡。
他嗓音森寒:「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和絲絲有幾分相似,當初你外婆躺在醫院裡,你連賣身給我換錢的資格都沒有!現在倒好,你和別人聯手陷害絲絲,怎麼會有你這麼惡毒的女人!」
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疼,被攥緊的衣領勒著脖子,窒息感一陣陣湧上來。
我張了張嘴,有些艱難地開口:「不是我。」
「我拒絕她了。」
周靳硯不肯信。
他用力掐著我下巴,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的臉,像是恨不得用眼神剜下一塊肉來。
半晌,冷笑一聲:「三流貨色,真賤。」
他鬆了手,看著我無力地軟倒在地面上,摔門而去。
6
熱搜的風向很快改變了。
周靳硯的朋友站出來澄清,說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周總當初是看她可憐,所以幫她家裡人付了醫藥費,沒想到她從此死纏爛打的,一直想獻身攀高枝。照片上那頓飯,也是周總想跟她把話說清楚。」
周靳硯讓人放出了幾張照片。
有我當初在酒吧賣酒,被客人騷擾的。
但拍攝角度看上去,卻像是欲拒還迎。
還有林嘉和投資商一起吃飯的。
最後是我們倆在咖啡館的照片。
有人得出結論:「所以是林嘉角色被搶,懷恨在心,就和這夜場女聯手造黃謠唄?陸絲絲好慘。」
我的手機號被曝光了。
成千上萬條辱罵簡訊湧進來。
還有人扒出了我的證件,要求學校以人品敗壞為由,撤銷我的畢業證和學位證。
而陸絲絲乾乾淨淨地從輿論風暴中脫了身。
第二天晚上,她落落大方地在自己的微博 po 出一張鑽戒照片。
「已訂婚。」
評論區,無數人送上祝福。
針對我的網暴則愈演愈烈。
連續幾天,我都不敢開手機。
周靳硯一直沒有回來。
我胃病又犯了,打算出門去醫院拿點藥。
卻被綁上了一輛白色麵包車。
海邊的廢棄工廠里,我見到了同樣被綁的陸絲絲。
身上的昂貴長裙沾了灰塵,變得破破爛爛。
精心打理的、絲緞般的長髮,蓬亂如枯草。
她用怨恨的目光看著我,恨恨地罵:「又是你!」
我抿了抿唇:「這話應該我來說。」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跟我說話?窮酸貨!」
陸絲絲尖叫,「阿硯根本就不愛你!如果不是因為你長得像我,連留在他身邊做替身的資格都沒有!」
她失態了。
永遠高高在上的女明星,被用最粗暴的方式擄過來,關在灰塵滿地的工廠里。
甚至連一口乾凈的水都喝不到。
她叫罵,威逼利誘,卻只能換來綁架犯的拳打腳踢。
熬了兩天,林嘉出現了。
我嘆了口氣:「我就猜到是你。」
她笑盈盈地看著我:「你看,你替周靳硯著想,他可不會考慮你的處境。」
「現在你和陸絲絲都在這裡了,如果只能救一個人,我很好奇他會選誰呢?」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根本就不需要驗證。
所以當警笛聲由遠及近地響起,林嘉和她雇的人匆忙地把我推到懸崖邊上時,我只是平靜地望了周靳硯一眼。
他看都沒看我,只是望向陸絲絲:「絲絲,別害怕。」
從來都趾高氣昂的陸絲絲掉了眼淚。
她抽抽噎噎,一聲一聲地喊著周靳硯的名字:「救我,阿硯!」
我看著懸崖下翻湧的白色浪花,沒有說話。
林嘉問我:「不掙扎一下嗎?」
「不了。」
我輕聲說,「有點累。」
他們好像還說了什麼,無非是談條件之類的。
我的胃越來越痛,額頭和脊背冒出一層又一層的冷汗,終於,聽到了周靳硯的聲音。
他叫我:「郁寧。」
「我也會救你的,你看看我。」
「你抬起頭,看我一眼。」
我沒有抬頭,只聽到林嘉冷笑著說:
「沒那麼好的事情。周靳硯,我辛苦打拚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全讓你給毀了,你要付出代價。」
身後驀然傳來一股力道。
身體一輕,然後是墜落的失重感,眼前的白色浪花越來越近。
陸絲絲的尖叫,卻漸漸聽不清楚了。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把我和陸絲絲同時推了下去。
被海水吞沒前,我聽到周靳硯最後一次叫我。
是從沒有過的,帶著巨大惶恐和絕望的聲音。
「郁寧!!」
……
7(周靳硯視角)
郁寧墜海後的第三天。
秘書打來電話,說搜救人員還是沒有找到她。
最佳救援時間已經過去了,恐怕凶多吉少。
「陸小姐已經從醫院過來了,正在門外等您。」
她遲疑地看著周靳硯,「您要見她一面嗎?」
他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面將暗的天色,好一會兒才說。
「不了,讓她回去好好休息吧。」
話音將落,陸絲絲徑直推門進來,冷冷地望著他:「這是什麼意思?你要把郁寧的死,怪到我頭上來嗎?」
她顴骨有擦傷,手臂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現在還纏著紗布。
但比起如今生死不明的郁寧,這傷不算重。
周靳硯避開了她的目光,語氣淡淡:「沒有,你還是回去休息吧。」
陸絲絲不走,她站在原地,紅著眼圈望向他。
「你後悔了是不是?」
「後悔什麼?」
「後悔和我訂婚,後悔那天你抓住的人,怎麼不是她!」
周靳硯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陸絲絲卻立刻明白了:「周靳硯你搞清楚,她只是個為了錢自甘下賤的替身!」
她拎著她的愛馬仕,手上套著粉鑽戒指,渾身上下的行頭加起來過百萬。
鬼使神差地,周靳硯就想到他一次見郁寧的時候。
在燈光昏暗的酒吧,燈紅酒綠的迷亂里,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衣,頭髮留得很短。
客人有意調笑,把小費從她領口塞進去。
她平靜地拿出來,仔細地收進兜里,還跟人道謝。
那雙眼睛裡,好像有火焰在燃燒。
包括後來。
她為了三十萬,主動送上門,投懷送抱。
他在聽聞有關陸絲絲的花邊消息時,心生怒氣,有意在情事間折磨她。
很多個彎下脊樑的時刻,她眼裡的火焰或許有短暫的黯淡,卻始終沒有熄滅過。
周靳硯承認,他一開始是看不起郁寧的。
他和她的人生,遙遠得像是兩個世界。
第一個錯亂的夜晚,他幾乎是按著她在宣洩情緒。
郁寧一聲不響,都受了,只在那盞昏暗搖晃的燈影里,她垂著眼,睫毛劇烈地顫,好像承受了莫大的痛楚。
第二天早上,她問他,能不能問他拿一筆錢。
「就當作是借我的。」
周靳硯越發覺得輕視,至少他從前找過的女伴里,沒有這樣迫不及待就亮出目的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問:「要多少。」
「三十萬。」
她說完,停頓了一下,又有些侷促地補上了一句,「如果能多幾萬也可以,當作備用。」
他的筆尖在支票紙頁上頓住。
忽然覺得很荒謬。
他隨手扔給上一任女朋友的分手費,是郁寧要的價格的十倍不止。
其實那個時候他就應該意識到了,她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靠近他,並不是因為貪慕虛榮。
而是走投無路。
後來他在郁寧身上發現了很多傷口,深深淺淺的疤痕。
她不太在意,說小時候上學要走山路,有時候下雨,會摔跤,就留了疤。
後來周靳硯曾經無數次地想過,那時候他心上忽然冒出的短促的痛楚,其實就應該是心動的開端。
只是被他強行忽略掉了。
他喜歡了陸絲絲那麼多年,她就像一朵永遠被精心呵護,不染一絲塵埃的花,驕矜倨傲是應該的。
而郁寧……
像是澄澈的湖水。
她總是沉默地跟在他身邊,對他和朋友蓄意的刁難正義照單全收。
他們越輕視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就越發倒映出他們的卑劣和不堪。
周靳硯有時會焦躁不安。
因為他覺得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
她只是為了錢,為了那可笑的三十萬所帶來的恩情,才被迫留在了他身邊。
他知道她會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書,好像在隨時準備著離開他。
她看書時那樣渴求的、熱烈的注視,他從沒有一秒鐘得到過。
他只想讓郁寧的眼睛裡能容納他,哪怕是討厭和恨意也好。
於是一步錯,步步錯。
郁寧墜崖後的第十天。
所有人都說,她不可能生還了。
朋友勸他:「算了吧,已經這樣了,別為了一個死人和絲絲鬧不愉快。再說了,你不是說過,她只是替身而已嗎?」
周靳硯抬起頭。
他的眼睛裡布滿血絲。
陸絲絲在旁邊掉眼淚。
她質問他:「林嘉入獄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這時候你宣布取消訂婚,不是在告訴別人,你是在陪我演戲嗎?」
「阿硯,你真的不為我的事業考慮嗎?」
這時候,她還是叫他阿硯。
用溫柔哀婉的口吻,眼睛裡是惹人愛憐的神色。
周靳硯忽然意識到,其實郁寧從來沒有用這樣親昵的稱呼叫過他。
一開始她叫他周總,後來在他的命令下,也只肯再進一步,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客客氣氣,生疏至極。
周靳硯開始頻繁地夢到郁寧。
夢裡他沒有那樣羞辱輕視她,沒有用報恩把她留在身邊,於是她對待他的態度日漸溫和,也肯卸下心房叫他一聲「阿硯」。
他去科研所接她下班,車裡藏著一大捧玫瑰。
她有點驚訝地接過花束,終於肯沖他真心實意地笑一笑。
可醒來時,什麼也沒有。
床頭擺著郁寧曾經看過的書,寫過的論文,暗自研究過的實驗成果。
那是她的世界,他從未有一刻進去過。
就這樣過了三年。
某天他在新聞里,某個國外的科研成果發布會上,不經意地一瞥。
角落裡有個身影微微熟悉。
周靳硯驚得站起來,險些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他託人去查,對方很快回復,那個人不叫郁寧,是國外某大學生科專業的在讀博士生。
好像從溫暖虛幻的美夢中跌落,周靳硯沉默地盯著窗外,好久。
才一字一句地說:「她還活著。」
郁寧的屍體始終沒有找到。
那意味著,她總有幾分生還的機會,哪怕小得可憐。
周靳硯開始滿世界地找她,就從那片懸崖開始。
那片海域流向哪裡,誰去過那裡,附近大大小小的醫院。
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又親眼看見希望破滅。
他快被這種反覆的拉扯折磨瘋了。
整整兩年,一無所獲。
但他心裡還抱著一絲期望,還在等。
等到未來有一天,她願意出現在他面前。
或許是因為恨意和報復,那也沒關係。
8
飛機滑入落地軌道。
短暫的耳鳴過後,我摘下眼罩,從行李架上取下箱子。
入住的酒店是活動方安排好的,會廳就在樓下。
我過去的時候,現場已經有不少人了。
唐悅之前跟我合作過一個項目,算是比較相熟。
她問我:「你知道嗎?今天現場還邀請了幾個大老闆,據說有項目投資,帶有商業性質的……」
她話還沒說完,不遠處就傳來旁人熱情打招呼的聲音:「周總也來了!」
周靳硯微微頷首:「是,過來看看。」
唐悅看到了,話鋒一轉:「你看,那個人叫周靳硯,本來是做娛樂和 IT 產業的,這兩年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投資一些生物和醫藥項目了。」
我笑了笑:「是嗎?」
她點頭,繼續八卦:「是啊,你知道他未婚妻嗎?陸絲絲,本來是炙手可熱的一線女明星,前兩年不知道為什麼,跑去整容了——」
說話間,周靳硯和他身邊的人已經走到了我們近前。
「周總,這位是我們特邀回國的嘉賓,密州大學細胞生物學博士,岑郁星老師。」
一盞明亮的水晶燈下,周靳硯淡漠的目光掠過來,忽然死死定格在我臉上。
周圍的人都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卻恍若未覺,只紅著眼圈看我:「我知道你沒有死,我一直在找你——」
我後退一步,躲開了他想伸過來的手:「不好意思,你誰?」
氣氛一時凝滯。
最後是工作人員過來打圓場,客客氣氣地請走了他。
周靳硯在貴賓席落座,目光穿過重重人群望向我,一刻也不肯移開。
唐悅好奇地問:「你認識周總?」
「不認識。」
我彎起唇角,「也許是他認錯人了。」
一場活動很順利地進行完畢。
最後是明城生科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宣布特聘博士名單,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岑郁星。
我上台發表了幾句感想,有那麼一瞬間,眼神在半空中和周靳硯撞上。
「未來幾年,我都會留在明城,希望能跟各位同行進行學術上的溝通交流。」
我鞠躬下台,坐回唐悅身邊。
她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
「郁星,你跟周總的那個未婚妻,就是陸絲絲整容之前,長得挺像的。他大概是把你當成陸絲絲了吧?」
我終於真心實意地笑了:「我想也是。」
9
活動散場後,我毫不意外地,在酒店樓下看到了周靳硯那輛勞斯萊斯。
他倚在車前,近乎貪戀地望著我。
「阿寧。」
我客氣地點點頭:「周總。」
他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你很恨我,是不是?」
「您別這麼想,周總。」
我嘆了口氣,「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別走。」
他伸手抓住我的衣擺,聲線發抖,像是某種哀求,「那天在懸崖邊,我不是不想救你,只是、只是下意識抓住了陸絲絲。」
「後來我讓人下去找你,他們都說,那懸崖很好,你手又被綁著,掉下去肯定凶多吉少。」
「可是那天,我在新聞里看到你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
時間快到了,我實在不想在剛回來的第二天,就站在路邊聽他的心路剖析。
於是禮貌地笑笑,打斷了他:「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問我:「你去哪裡?」
恰好這時,一輛亮橙色的保時捷停在旁邊。
司機下車,拉開車門:「岑總已經定好餐廳了,讓我接您過去。」
旁邊的周靳硯,臉色瞬間慘白。
他看著我坐進車裡,眼看車門就要關上,他忽然伸手撐住,問我:「岑總是誰?」
「這好像跟您沒什麼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