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的時候,一路都在我耳邊嘟嘟囔囔。
「阿願你不愛我了。睡我之前說我香香,得手之後就不珍惜。唉,我知道我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可你居然讓我出賣皮相給你攬客!我告訴你,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我只……」
我掏掏耳朵,從布袋裡摸出個饅頭塞他嘴裡。
「真是委屈你了,誰讓你吃得最多乾得最少呢?你現在有兩條路選,要麼出賣皮相,要麼回去砍柴。」
花瀲惡狠狠地嚼著饅頭瞪我,就差把「逼良為娼」四個大字寫臉上了。
結果到了街市上,攤剛擺好,就有一群女人呼啦啦地奔他來了。
花瀲一改愁苦不甘,端是一派風流倜儻,一顰一笑眼波流轉間,便不動聲色地把我的原價抬高了三倍……
三倍啊!心都黑透了吧!
可那幫婦人小姐愣是眼都不眨地飛蛾撲火。
她們往花瀲身上砸著香囊和帕子,嬌滴滴又爭先恐後地與他搭話。
「郎君如何稱呼?」
花瀲遞出一瓶花露:「姐姐叫我花花就好,這瓶花露姐姐一定要買呀。」
「花花可有婚配?」
花瀲直接塞過去兩瓶:「我還小,尚未婚配,姐姐買兩瓶好嗎?」
「花花可有心儀的女子?你看姐姐我如何?」
他遞花露的手頓了一下,掀起眼皮側頭看我一眼。
眼波對視間,我心輕顫。
只是還未待我仔細琢磨他這一眼,他又嬉皮笑臉地成了平日裡的那個花瀲。
好傢夥,他直接端了十瓶過去:「姐姐自是千好萬好的,要是把我家這十味花香都擦了去,那便是人間花仙,絕世無雙。」
「那我也要十瓶!」
「能不能排隊啊你,先給我這十味花香!」
我原本還帶了我倆的乾糧,結果沒到中午,就得趕著牛車返程了。
我拎了拎腰側鼓鼓囊囊的錢袋,決定回去給花瀲加雞腿。
正這麼想著,花瀲就湊到我身邊,挨著我拔開了一瓶花露的塞子。
「不是都賣光了嗎?」
他笑嘻嘻地將花露滴在指尖,點在我耳垂上。
「這瓶是我專門為阿願留的,阿願也是女孩子嘛。」
我不自在地抬胳膊抹了下耳朵:「我要擦家裡有的是,賣了多好。」
「哼,就你個守財奴,認識你這麼久也沒見你擦一次。」
我沒接話。
那些愛打扮的女子總是有人疼有人愛,我孑然一身,擦給誰聞,又取悅於誰呢?
花瀲見我沉默,找話般地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會做花露這種精細活。我以為你糙得只會使蠻力。」
我咬了咬下唇肉,笑道:「是我娘教我的。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現在已不大能記清她的臉了,但我娘教我的東西,我一樣也沒忘。」
花瀲看了看我,仰身躺倒在牛車上,枕著胳膊看天上的雲。
許久才說:「我娘也走了,剛走沒幾年。只是她臨死了還惦記著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心心念念讓我去認爹。
「她哪裡知道,那男人現在被他那些風流債整癱在床上,幾個兒子又廢又作,都眼巴巴地盼著他歸西呢。」
我問他:「那你不趁他尚在世的時候去看他一眼?」
花瀲沉默片刻,沒了平日的浪蕩勁兒,言語中都透著狠戾與憎惡。
「等他閉了眼,我就帶著我娘的玉佩去看他一眼。生而不養,他不配當我爹。」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又專心趕我的牛車去了。
過了會兒,他湊頭過來,趴車上歪頭看我。
「你怎麼不像勸那魔頭一樣勸我呢?叫我不留遺憾什麼的?」
我推開他湊到我臉旁的腦袋,斜他一眼。
「你和屠戾又不是一碼子事兒。他面對的是仇人、是叛徒,你面對的是你爹。如果你不想去見他,那他對你來說就只是陌生人,但事實上,你想與不想,心裡已有定奪,我勸與不勸,與你無礙。」
花瀲輕輕地應了一聲,又嬉笑著說:「那我聽阿願的。若是阿願讓我去,我便勉強見他一面。若是阿願不讓,我就等他咽了氣再去。」
此時,他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眼裡的情緒卻極淡極淡,透著難得的認真。
看著我的眸,像要把我吸進旋渦中去。
我拍拍他的腦袋,安撫般地說:「那就去吧,橫豎也要去的,不是嗎?」
8.
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
家裡的碗筷多了幾副,衣櫃里塞滿了各式男子的衣服。
就連被子都在三人的強烈要求下,由一床改為三床。
我扯了布回來改被子的時候還嫌他們毛病多。
「你們再過幾日恢復好了就要走了,三個大男人能不能將就將就?一個賽一個地嬌氣。」
他們三人其實早就調養得差不多了,偏偏對要離開的事情閉嘴不提。
反倒逮著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吵嚷嚷個不停。
花瀲:「還不是臭神仙一天到晚在被窩裡放屁,在天上不食五穀雜糧,一落人間就管不住嘴,天天跟放炮似的,把我都熏臭了。阿願,你不會因為我臭了一點點就不愛我了吧?」
我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不會,我本來也不愛你。」
他撒潑耍賴地在炕上打滾,滾到我腿邊就像只貓一樣地蹭:「嚶嚶嚶,女人就愛口是心非,我懂的。」
……
烏木清原本蹲外面洗碗,聽了話就急赤白臉地從門口進來。
「死狐狸,你說誰放屁?你不放屁,你是不是連屎都不拉啊?你當你是只喝露水的仙女啊。」
要往前推些日子,我是絕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神仙就是我初識時那個端方出塵的烏木清。
可,近花瀲者黑,是萬年定律。
我已經習慣了逐漸粗俗的元義仙君。
我一邊讓烏木清淡定,一邊指著門口說:「要打出去打,上次你們拍壞的桌子,可費了我不少銀子買新的。」
兩人就吵著嘴瞪著眼去了外面。
可打著打著,不知怎的就變成了三人混戰……
我突然就想起了他們之前跟我說的。
我撿到他們的那天,其實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三個人無冤無仇,卻拼了命,打成了三敗俱傷、半死不活的局面。
而起因,不過是烏木清聽聞有邪物為禍人間,便請命下凡,剛落到地就見到了失魂落魄的屠戾。
想也知道當時烏木清那張滿口正義道德的嘴能說出什麼難聽的話,正趕上屠戾心灰意冷、滿腹邪火,兩人便打了起來。
而花瀲,純粹是個腦子有病的。
他路過就路過,偏偏要嗑著瓜子在旁邊看熱鬧,光看還不過癮,嘴也欠欠兒地找打。
烏木清一看,又是姦邪之物,必與這魔頭是一夥的。
屠戾一看,又來一找死的,毀滅吧世界。
於是,三個人就打起來了……
好不容易在三人的吵架拌嘴中拼湊出完整真相的我,只想說:「你們三個有天定之緣,合該同床共枕五百年。」
而現在,聽著外面一會兒碎幾個花盆,一會兒倒幾個架子,乒桌球乓、噼里哐啷的,我實在是坐不住了。
我別了針,往門口一站,看著滿院狼藉,一股無名火直往上躥。
「打吧,再壞一件東西,你們今晚都留院子裡喝西北風吧。」
下一刻,世界和平了。
花瀲:「阿願,我要吃炒山菇。」
屠戾:「阿願,我是被牽連的。」
烏木清:「阿願,是臭狐狸先動的手。」
我頭大地看著三個不孝子:「我上輩子一定是掘了你們三個的墳,不然老天爺不會這樣懲罰我。」
9.
我嘴上說著「讓我清凈點」,心裡卻已經把這樣的熱鬧當成了一輩子來過。
理智上我清楚得很,總有一天這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終會只留下我一個人。
可我沒想過,當離別來臨時,我只覺得曾經的冷清孤寂恍如隔世,卻又來得這般洶湧。
第一個離開的是烏木清。
他收到了天界的急召傳音,需回天庭與之前接手他任務的仙友一起復命。
他走前,我帶他去了趟鎮上,還是坐著我那輛牛車,襯得他這神仙都沾滿了煙火氣。
我們站在一座拱橋上,望著熱鬧的對街。
烏木清問我在看什麼。
我說在等人。
當一匹疾馳的駿馬出現在街道上,在告誡路人讓路的大聲疾呼中,一老叟突然晃晃悠悠地走向了路中間。
馬背上的人怒喝嘶吼,臨跟前勒著馬差點摔了下去。
那老叟不知嚇得還是擦了馬蹄,跌坐在地。
我指著那處問烏木青孰對孰錯。
「自然是騎馬者任性跋扈,老叟可憐遭殃。」
我點頭:「再等等。」
這場鬧劇以銀錢賠償結束。
可沒過一會兒,又一輛馬輛不快不慢而來,那老叟又跌坐在地,索要銀錢。
我又問烏木青作何感想。
他薄怒低斥:「這老頭太不講究,倚老賣老,詐騙索財。」
我繼續點頭,指了指那老叟:「他好像要走了,我們跟過去看看。」
那老叟停在一處破敗的宅院門前,院裡架著湯藥鍋,還有四五個穿著補丁棉襖的孩子。
一看就是窮苦人家,老老小小,儘是只能張嘴等吃的年紀。
我說:「那些孩子都是他收養的乞兒,你現在覺得他壞透了嗎?」
烏木清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我側頭看他:「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善惡,妖魔鬼怪獸人仙佛皆是如此。就像屠戾,心有怨恨,卻不忍對昔日兄弟痛下殺手。就像花瀲,看起來像是禍害了三界的良家女子,卻實則連戀愛都沒談過。」
我頓了頓,看向遠處:「就像我,當初救起你們三個,並非心地善良,只不過是覺得太過孤寂罷了。」
烏木清看了我許久,突然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頂:「阿願的善與惡都坦坦蕩蕩,只是性子略彆扭了些。」
我拍掉他的手,有些不自在地將臉撇向別處。
「不能摸頭,會長不高的。」
10.
第二個離開的是屠戾。
他說他那兄弟辦了個盛大的登位儀式,他若不出現,便有些掃興了。
我送了他副銀角套,用來套在他那隻斷角上的。
是之前找鎮上最大的銀樓打的,還多付了錢指定了最好的工匠。
上面刻著佛經,是有關清心與祝福的佛言。
我說:「我沒什麼錢,只能打個銀的,你若覺得不好看,便不要戴了,收起來當個念想便好。」
可屠戾卻二話不說戴在那半截斷角上,深深凝視我:「阿願,好看嗎?」
我盯著那銀角套,有些侷促:「你一魔,頭上掛著佛經會不會相衝啊?我看還是摘了吧。」
他卻難得露了笑:「所以你當初往上刻佛經的時候怎麼想的?現在說這話是不是太晚了些?」
「……不會真相衝吧?」
我有些擔心地盯著他的角。
萬一和人打著打著,突然限制了法力,那豈不是成了送上門的賀禮?
屠戾屈起食指敲了下我的腦門:「傻瓜,要這麼靈光,那些驅妖驅魔的道士早遁入佛門了。」
「哦。」有道理。
「阿願,我只是回去討回自己的東西,但我很快就會回來,你在家等我好嗎?」
我愣了一下:「你不回去做你的魔尊嗎?」
「魔尊要做,卻沒什麼意思,我還是喜歡待在你身邊的日子。你懂嗎?」
我眨了眨眼,低頭看著腳尖。
「你只是想找個人強加你活著的意義,我是不婚主義,你別給我壓力。」
屠戾勾著我下巴抬起我的臉,湊近了直視我的眼睛。
「阿願,別急著拒絕我,等我回來。」
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讓他千萬平安。
11.
最後一個離開的是花瀲。
用他的話來說,好不容易把那兩個給熬走了。
他說他不放心先走,怕那兩人會拐走我。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別傻了,最不像好人的那個就是你了。」
花瀲哼了一聲,卻一直拿眼睛看我,又期待又急切。
我說:「你磨蹭什麼呢,再不走你爹就要閉眼了。」
他手一伸,一臉的理所當然:「我的禮物呢?別藏著掖著了。」
……
「我說沒有,你會哭嗎?」
他沒哭,直接生氣到跳腳。
「沒有?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憑什麼那個魔頭有?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我不管,你得對我負責,不能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只能有我一個。再說了,我不比他好看?你是不是眼瞎啊。」
說著說著,他還真就坐地上抱著我腿哭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這女人又狠心又花心,是我痴心錯付。可分明我長得最好看,你放著我不喜歡去喜歡那兩個醜男人,這合理嗎?池願,你告訴我這合理嗎?」
我踢了他一腳,問他:「你一個兩千多歲的老妖精,成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這合理嗎?」
他憤憤地瞪我:「都是你逼的!」
「行了,別裝了,快走吧。」
花瀲靜了下來,站起身低頭看我。
他問我:「阿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抿了抿唇,半晌才笑道:「走哪兒去?這裡才是我的家。」
花瀲也不失望,壓下身子抱住我,腦袋在我耳邊蹭了蹭。
「那你就在這裡等我,等我回家。」
12.
我食言了。
因為我死了。
死在那條大姐溺死的河裡,為了救村裡那個總愛撿石頭砸我牛的臭小子。
我沉進水裡的那一刻,耳邊是熱鬧的。
有那臭小子的哭喊聲,有岸上趕來村民的呼救聲,也有我爹我娘溫柔的話語。
有二哥的笑聲:「阿願乖乖在家看家,等二哥去山上給你逮兔子玩。」
有大姐溺水的呼救聲:「阿願,救我!找人救我!」
還有烏木清、屠戾和花瀲的聲音:「阿願,等我回來。」
我想,對不起,我等不到了。
我想,很好,我要去見爹娘大姐二哥了。
我真的太孤獨了,就這樣吧。
13.
我叫池願,住在鏡花山的山谷里。
原本我有一個很美滿又熱鬧的家,不富裕,但充滿了愛。
可我剛懂事的時候,娘便走了。
據說是生我時留了病根,後來一直不大好,最後也沒熬到她的孩子們長大。
村裡人說:「可憐了孩子,這麼小就沒了娘。」
但我爹很疼我們,大姐也一夜長大,長姐如母,和父親一起撐起了這個家。
又是一年冬天,冷得要死,雪大得入眼皆是白。
二哥早上還笑著對我說:「阿願乖乖在家看家,等二哥去山上給你逮兔子玩。」
可我等了一天,也沒等來我的兔子,也再沒等回父親和二哥。
村裡人說:「老池多好一人,可惜了。他家男娃也怪小的,又留下兩個沒長大的女娃,唉……」
大姐抱著我哭了幾天,便擦了眼淚告訴我:「阿願,從今天起你就長大了,你還有我,我們還有家。」
我說好,我都聽姐的。
可我還沒長大,大姐便在洗衣服的時候被水沖走了。
她在水裡浮沉掙扎,驚恐地喊著我的名字,喊著讓我救她。
可最後一刻,她還記著我,怕我犯傻,改口讓我去喊人救她。
我喊了,哭著扯了人來,可大姐早沒了影。
村裡人說:「池家這是犯了什麼沖,一個接一個的。」
我以為我也很快會死,畢竟村裡人都說我肯定活不久了。
可我卻咬著牙長大了。
一年又一年,撐著最後一口氣,活了下來。
村裡的人卻漸漸避我如蛇蠍:「就她命硬,是她剋死了爹娘哥姐,造孽呦。」
我越長大,越孤獨。
沒人願意靠近我,就連村裡的狗死了,都要賴說是從我門前過的。
我只有我的牛,和這間屋子。
本是打算守著回憶過一輩子的。
卻讓我撿著三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