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跳躍,我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有喜悅,連桑格看我的眼神都柔和了。
我說:「那就希望大家都天天開心吧。」
天天開心。
別的,就沒有了。
17
看了海邊的夜空,第二天又在沙灘上瘋玩了一上午。有時候,歡樂也是需要天賦的,扮丑捧哏這回事我最擅長了。
我給影后擋沙袋,腦袋被砸得有點懵。苗苗趁給我擦臉上沙子的時間,低聲和我說:「沒必要這麼拼,以現在的情況看,你肯定能翻身。」
苗苗真好。
我眼裡有點熱,她低聲說:「之前那事,我在現場,知道怎麼回事。」我瞬間懂了,她說的是我被江絲雨誣陷那回事,她知道實情但沒辦法聲援。當時那下藥的大佬下令封殺我,但她現在願意幫我,已經很好了。
我搖搖頭,眼睛亮亮的:「沒事。我不在意。」
我是真的挺喜歡,給大家帶來歡樂的感覺。
步行回車上的時候,大家都赤著腳踩在細沙上。我走著走著,腳底一疼,被玻璃渣子扎到了,血挺快地滴在沙灘上。
桑格離我最近,蹲下身捏住我的腳,查看著傷勢。大家看我不說話,以為我嚇著了。我突然出聲,指著不遠處,那裡有幾隻螃蟹招搖過市,我有點不可思議:「螃蟹真的是橫著走路的。」
大家:...
苗苗說:「丁谷春,你腦迴路有點清奇。」
我才注意到,在我面前俯身的是桑格,這麼一會功夫,他連傷口都簡單處理了下。又轉過身,示意我跳到他背上去。受寵若驚過度,那可就是驚嚇了。
他有點不耐煩,低聲解釋:「除了我,別人都不合適。快點上來。」
在場其他男性,都是已婚,這樣說起來,確實他最合適。
我跳到他背上,感覺他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走得很慢,環著他脖子的時候,恍惚里回到了高考剛結束的那個夏天,空氣里都是葡萄汽水的味道。我感覺喉間發苦,有些事和人,都回不去了。
18
車到半路的時候下雨了,大家都受了潮,一回別墅都跑去洗澡了。
晚飯時我來得晚,大家都已經落定,我對面剛好和江絲雨相對。這飯吃得有點奇怪,其他人都說自己不餓,動了沒倆筷子。只有我對面的江絲雨,艱難地往自己嘴裡送飯,只是五官亂飛,和她演戲的時候有點像。
我肚子餓了,大口大口吃著飯。
到最後才發現,大家盯著我的眼神都有點怪異。久未開口的桑格頓了頓,才開口:「好吃嗎?」
江絲雨勉強地笑,點了點頭。
我才想起來問,茫然道:「誰做的?」
桑格溫和:「我。」
桑格做飯,記憶里真的是很難吃。
苗苗悶笑,大概是覺得我們三個真是奇葩。看到大家笑,我也垂著眼笑,說:「好吃啊,怎麼不好吃,吃了那麼多呢。」
至少這鹽重得,讓我嘗到一點味道了。
19
我到導演組想聯繫劉姐,我帶的藥不夠了,剛拿到手機走到隱蔽處。卻又聽見江絲雨在打電話,梨花帶雨的。
「宋總,我真沒想找別人,我一直跟著你的呀,怎麼會背著你搞小動作呢。我參加這個綜藝,和桑格根本沒關係。之前我和桑格那個電話熱搜,也都是團隊炒作。」
「退出綜藝?我不想退出。你別為難我好嗎,宋總?」
「我知道,我沒記恨你當初給我下藥那件事。都是情趣,誰讓那個丁谷春多管閒事了。」
那一聲宋總,千嬌百媚,宛轉迴音。
大概是急了,都口不擇言了。
那次江絲雨下藥,要送給的那位大佬就是宋總。沒想到兜兜轉轉,宋總還是成為了她的金主。當時要不是這位宋總下令封殺我,我也不會涼得那麼快。
不過這兩年下來,這位宋總已經大不如前了。
怪不得江絲雨要跑路,比起這個中年金主,人俊又如日中天的桑格,當然是最優破局法了。
我垂下眼,停止手機錄音鍵。
錄音完成。
20
江絲雨的態度轉變了。如果說她之前對桑格的態度還欲拒還迎,現在是明晃晃地示好。
先是自曝自己是桑格學妹,烘託了他們大學的美好生活;又是明里暗裡暗示,桑格電影節上是給她打的電話,但是她沒有接到。
這個架勢,看來她是真準備拋開她的金主,抱緊桑格這條金大腿了。
苗苗一直看不慣江絲雨,壓根不信這回事。
在飯桌上故意提起這回事,謙卑道:「桑總,那天電影節上,您給誰打的電話啊?方便露個底不?」
桑格的眼皮一顫。
大家都沒期望得到他的回答,可他吐出了四個字:「今生摯愛。」
滿座譁然。節目組導演滿意了,這期綜藝,必爆無疑。
苗苗的嗓子緊了緊,小心翼翼地問:「桑導,那她在座嗎?」
江絲雨的手都在顫,呼吸急促起來。
桑格垂下眼,沉默了一會,說:「在。」
江絲雨幾乎壓不住喜悅,捏著勺子的手噹啷一聲,掉進碗里。攝像小哥十分上道,對準了她的面部和手部進行特寫,我都能想到後期加上什麼粉紅泡泡的彈幕了。
這部棋,算她給走對了。
我鼻間一熱,感覺有什麼東西湧出來了。我慌忙離席,衝到衛生間。
鼻血滴在白色的洗手池裡,不是什麼特別好的徵兆。
門口有聲音,我以為是苗苗,捂著鼻子說:「不用管我,我沒事,就是上火了,等會就回去。」
聽到衛生間的門被咔噠從里反扣上的聲音,我才意識到不是苗苗,抬起頭,從鏡子裡看見我身後的桑格。
桑格打開水龍頭,伸出手把我手上的血給洗乾淨,長睫垂著:「丁谷春。這幾年你不是忙著嫁豪門去了嗎?怎麼把自己過成這樣了?」
我鼻間的血已經止住了。
我笑著說:「沒有啊。沒嫁豪門,我在很認真地活下去。」
他的手有點用力,按得我發疼,桑格轉過頭來,眼角泛紅,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手上有針孔,你吸那些違法的東西了?」
我沉默了一會,當著他的面把頭上的假髮給揭了,笑著說:「不是。我生病了,生了兩年的病。」
他微微睜大眼,看著我赤裸難堪的頭顱,很久沒能說出話。
桑格臉上血色盡失,好像生病的是他一樣,壓著暴怒的聲音:「別笑了!丁谷春。」
我習慣笑了。
我從桑格手中抽回手。
也習慣沒有桑格的日子了。
21
別墅不遠處有個福利院,是今天的行程,也算是呼籲社會關愛兒童。等這一站結束,大家都有幾天的假期放鬆放鬆,在此期間,錄製好的上半期綜藝也會播出。
我當時和經紀人簽的合同也就到此為止,接下去的錄製,我不會繼續參加了。
我畢竟剛出院沒幾個月,還要時刻提防復發,能夠有這麼一個地方讓我重回大眾視野,我已經很滿足了。
這幾天,我也確實玩得挺開心的。
江絲雨的好名聲,有一半是靠做慈善來的,她的團隊經常炒作她獻愛心給福利院兒童。
福利院的院長親自來迎接的我們,看向的卻不是那些前輩,也不是江絲雨。她不認識那些娛樂圈明星和大咖,直直地看向我:「是丁谷春女士嗎?」
我點點頭。
她微笑著說:「謝謝你之前的捐助,福利院的孩子們才能有這麼好的生活。」
周圍的人都訝異地看著我,我一時有點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意識到,這家福利院也許是我資助的其中一家。之前當演員驟然暴富,賺了挺多錢,不知道怎麼花,乾脆全都捐了,沒想到誤打誤撞今天給遇上了,我連忙擺擺手:「我之前也是福利院出來的,也算是補貼娘家了。」
這話還不如不說,大家更驚訝了。苗苗說:「我還以為谷春這樣好的性格,什麼都不記仇,整天笑嘻嘻的,得是千嬌萬寵寵出來的。」
我撓了撓頭:「也沒有吧,我就是在穀雨那個時節給我的院長撿到的。所以我才叫谷春。」
穀雨,是春天最後一個時節。
剛好萬物生長,生機勃勃。
福利院裡的小孩都挺乖。江絲雨從剛剛聽到院長致謝開始就有點下不來台,現在乾脆躲一邊去了。她擔心這些孩子手沒輕沒重,扯壞她昂貴的衣服。
我靠著紫藤花長廊,在畫畫,身邊圍了一堆小孩,看我在白色的紙上填顏色。
「姐姐,天空為什麼是黃色的?」
我本來想輸出一些大道理,什麼「天空沒有規定就是藍色的啦」,話到嘴邊還是說了實話:「因為姐姐不會畫畫。」
有人把我手中的畫板接了過去,手掌修長白皙,隱見青色血管。桑格審美確實很好,隨便描勾了幾筆,我畫得一塌糊塗的畫作就被他妙手回春救了回來。
桑格擅長隱藏情緒,剛剛衛生間裡的失控已經消失不見,只有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你明明和我說,你家庭美滿。」
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嘆了口氣:「那時候青春期,女孩子心思多,怕你覺得我可憐,就編著個謊話騙了你。沒想到你真信了。但我沒別的壞心思。」
他低聲問:「為什麼不來找我?」
是問我生病的事情,
我故作大方地聳聳肩,忍住酸澀:「那時候我們都分手好久了,我知道你很忙的。」
節目組的素材拍的差不多了,已經在準備收工了,也就意味著,快到離別的時候了。
我抿了抿唇,說:「抱歉。」
這或許是我和桑格見的最後一面了。他步子越邁越大,早就不是我跑兩步就能追上的距離了。
我做的後悔事其實不算多,但當時固執己見騷擾桑格算一樁:「很抱歉當初一直煩著你。要是再來一次,我肯定不答應老師讓你和我做同桌了。老師把我倆都坑慘啦。要是沒有我打擾你,你高中生活肯定過得不錯。」
「談戀愛的時候,總覺得不公平,我喜歡你那麼多,你卻那么小氣,只喜歡我那麼點,到後面不歡而散。其實,我們就只適合當朋友、當同學。我接第一部戲的時候,也就想離你近一點。沒想到你生氣了。我也是真的很抱歉,爺爺去世前還見著那樣的新聞。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和他解釋的啊。」
桑格沉默聽了很久,這才開口:「我聯繫不上你。打不通電話、也進不去你身邊。」
要不說我和桑格真是緣分差呢,我火的時候他在籌備劇本、資金,他火的時候我早暫退圈養病。
這話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
我想了想,還是祝福他:「喜歡的人要抓緊啊,不要讓她跑掉了。桑導,一直在頂峰吧。」
我從十七歲開始,就喜歡看人群中閃閃發光的桑格。
到我現在二十七歲,還是喜歡看他閃閃發光。
桑格,一直往前跑吧。
22
首期《最真實的 ta》播出了,反響不錯。這綜藝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劇本,主打的就是一個詞,真實。
意思就是,該剪、不該剪的都會剪進去。
比如江絲雨讓我拎箱子這回事、又比如她屢次臭臉差別對待這回事。我聽見江絲雨叮囑過導演組剪輯的事情,沒想到人家壓根沒聽進去。她的風評翻了一半車,反倒是我吸了一波粉。
彈幕挺有意思的,連我和苗苗的 cp 都有人能磕。
「丁谷春一笑,我怎麼也跟著她開心,有種自己生娃了的錯覺。」
「我開心閨女回來啦,江絲雨陰陽人退退退!」
「丁谷春老鴇的事情沒道歉,江絲雨把她臉踩地上都是輕的!」
其實當初江絲雨那回事,我一開始就解釋過,只是被那位宋總一直壓著,一手遮天。好在現在江絲雨為了桑格,算是和那位宋總鬧掰了。
江絲雨的團隊,只好借桑格來炒熱度轉移注意力,尤其是綜藝中桑格說自己喜歡的人就在場那句,都被盤包漿了。不過確實卓有成效,大家挺愛磕這種曠世奇戀。
直到從不發微博的桑格更新了狀態。
桑格 V:不熟,別蹭。
這波洗白操作算是人仰馬翻,特別是前段時間電影節打電話那事,江絲雨團隊鋪天蓋地地炒,網民都已經信以為真,沒想到只是單純蹭熱度。
這時候,網上流傳出了一段完整的監控視頻,我如何救下江絲雨的,清清楚楚,多年真相終於大白。有很多知曉內情的圈內人紛紛轉發為我證明。她當時怎麼踩著我上位的,現在就是怎麼灰頭土臉地跌下來的。
江絲雨給我打過電話,聲音嘶啞,聽不出原來的清脆:「丁谷春,你人那麼好,再幫幫我,你幫我說兩句話,我就不會那麼慘了。」
我沒說話,把電話給掛斷了。
她當初怎麼保持沉默的,我現在也照樣奉還。順手還把上回江絲雨和她金主的錄音放了出去,算是錘上加錘。
兵敗如山倒,她的黑料越挖越多,不僅挖出金主這回事,還有詐捐之類的,解約的解約,賠錢的賠錢,算是徹底在娛樂圈混不下去了。
23
去醫院複查前,我收到了幾大箱紙箱。我有點好奇地打開,都是桑格的東西,全都有關我。
像是打開了屬於他的時光書。
裡面有很多照片,有我和他的合照,也有我單人的。有張照片反面寫上了小煤碳三個字,我翻過去,果然是那年大一軍訓,我千里迢迢地去找桑格時被抓拍的。青春無敵,眼睛亮閃閃的。
有我和桑格爺爺的合照,和他的合照很少。
再往後面,收藏的都是我出道後的寫真和 CD,就算我們已經分手了,桑格還是在收集我的照片,好像這樣就能參與我的人生一樣。
桑格的日記都在裡面,一個陰鬱孤僻的少年是怎樣把一個女孩藏進心裡的。但他有很多東西都不懂。
那時,我們都年少。
有一本書,全書都是空白,只寫了一句話——「十七歲這年,一朵向陽花蓬勃闖進我的生命。像是一場遲到滂沱的春雨,經年不歇,萬物萌發」。
東西太多,我一下子看不完。還是先去了醫院複查,結果和我隱隱感覺的一樣,很糟糕,癌症復發還轉移了。
我又住進了醫院,但現在我有很多東西打發時間了。
很久都沒聽見桑格的消息,我以為他去為了新電影的事情忙碌了,沒想到他開了發布會,宣布了退圈。記者問他歸期何期,桑格消瘦了不少,抬起眼說:「我的唯一女主角在醫院裡,她什麼時候好,我什麼時候回來。」
鬼才導演桑格於巔峰時,急流勇退,算是把輿論點炸了。
順著之前綜藝里、採訪里的話,又根據知情人爆料,終於順藤摸瓜出我來。桑格丁谷春兩個名字,掛在一起討論了很久。
桑格消失這段時間,給我請國外專家去了。
天天守在我的床前,有時候我半夜睡醒了,還看見他疲紅著眼盯著我,像是怕我一不留神就沒了。我後知後覺地想到,桑格爺爺也是纏綿病榻才死去。
他那時的難過,又要經歷一遍。
我就勸他:「桑格,往前看啊。」
他把眼睛埋進我瘦弱的手心裡,有溫熱的液體盈出,他啞澀道:「走不了了,被困住了。再往前不了了。」
我在網上刷到粉絲做的出道集錦視頻,從我還是一個新人開始,到後來綜藝里,年歲愈長笑容卻沒變。大家都知道我病了,所以看綜藝里剪輯出來的台詞格外傷感。
視頻里我口氣猖狂:「我感悟生命去了,現在給我一個瀕死的角色,我下回能和桑導一起去洛杉磯領獎。」
我味覺失靈:「桑導做的飯挺好吃的啊。」
視頻最後一幕落在海灘邊,篝火印在我白皙的臉上,我安靜地說:「我自己沒願望。要許的話,就祝大家天天開心吧。」
大家,天天開心。
到這裡結束。
我的老粉新粉連帶著路人都哭,大概是知道我人之將死,全網無黑粉。
我意識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有天突然很想吃橘子,就像畢業那年我和桑格說,我要喝葡萄汽水一樣,
桑格定定地看著我,幾乎是乞求我說:「好,我去買。你別睡著,你等等我。」
我點點頭。
我知道他跑得很快,但我真的有點等不住了。慢慢地掏出手機,撥打了那個我一直沒打通的電話。
鈴聲剛響,就被接起來了。
桑格的聲音氣喘吁吁,帶了點不知為何的焦急喝心慌,透過聽筒傳出來:「谷春,我就快回來了。」
後面的話,我就都再也聽不清楚了。
我好睏,閉上了眼睛。
好像看見了十七歲的桑格,他就在我左手側,伸出手就能碰到。
他兇巴巴的。
桑格說:
「丁谷春,別看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