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著牆,指尖夾了根煙,像一點星火,正看著我。
原來他早就發現我了。
但我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抽煙了?」
他明明最討厭抽煙酗酒的人了。
「人都是會變的。」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在嘲諷誰。
10
人都是會變的。
可我從第一次見到桑格開始,我就相信他永遠乾淨純粹。
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酸澀和直覺。
桑格高二轉校來的,剛一進校,消息就傳遍了全年級,說來了個大帥比。我那時候愛笑、人緣好,整天樂呵呵的,什麼壞事都砸不到我頭上,老師隨手一指,就把新同學託付給我了。
「丁谷春。」我一抬頭,撞進新同學漆黑的眼底,單眼皮,看人倦懶。
「你新同桌,多照顧人家啊。」
我激動地一下就站起來了。
老師說,桑格有點孤僻。
後來我覺得老師說得有點含蓄了,何止有點啊。
他長成那樣,清瘦單眼皮,皮膚白皙。我琢磨著為著這張臉,大家都不能孤立他啊,他肯定得過得花團錦簇、熱熱鬧鬧的。後來我發現我錯了,桑格長那麼好就算了,連脾氣也那麼算了。不是大家孤立他,他一個人孤立了全世界。
全世界裡面,總有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比如我。
那時候的桑格,渾身刺,誰近誰流血,偏偏我皮厚。
桑格對我冷了一年臉,硬生生沒冷住我,他可能也沒想到,丁谷春,壓根不是個會看臉色的人。其實我也不是圖什麼,只是想讓他開心一點。
我對邊上所有人都這樣,希望他們天天開心。
但桑格,有點特殊。
但我那時候畢竟年齡小,不知道這種特殊來自哪裡。
直到有一次,邊上人打賭,賭桑格睫毛有多少根。我趁桑格午睡的時候,數他的睫毛,又長又密,鼻樑線條優越。
一根兩根三根。
四根五根六根。
我慢慢地數,又總是數不清,就得從頭開始數。午睡的桑格突然抬起手,把我的眼睛給捂住:「別數了,睡覺。」
少年聲音喑啞,掌心滾燙。
一下兩下三下。
四下五下六下。
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我劇烈的心跳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11
桑格轉學來之後,一直跟著爺爺住。後來我才知道,桑格十七歲這年,一場車禍奪走了他父母的生命。他剩下的親人只有爺爺了。他的冷漠,不是沒有緣由。
桑格成績好,老師讓他給我補習。他居然也沒拒絕,我就經常放學後,蹦蹦跳跳跟著他回家。
他爺爺很喜歡我,偷偷給我看桑格小時候的照片,漂亮得像個瓷娃娃。爺爺對我比桑格好,連給我煮麵,都要多加一個蛋,桑格嘴上不說,心裡其實生悶氣。
「爺爺啊爺爺,你咋這麼喜歡我?」我嗦著面問。
爺爺笑眯眯的,他說:「桑格他奶奶,一直想要個孫女。我覺得你和我有緣,而且,桑格喜歡你。」
一直豎著耳朵的冷麵少年突然被嗆住,耳朵通紅。
我狐疑地看著他,卻收到桑格兇巴巴一句:「吃飯。」
我摸不著頭腦,就只好傻呵呵地笑。
其實我知道爺爺瞎說的,他喜歡我,其實是因為桑格和我玩了之後,真的開朗了一點,陸陸續續又交了幾個朋友。我從他唯一的朋友變成朋友之一,心理也沒失衡。
其實,我特別喜歡看他在陽光下面笑的樣子。
那才是他原本的樣子。
但我和桑格差距有點大,高考之後就愈發明顯。他上的頂尖高校,和我的學校不僅地理位置差幾千公里,社會地位上也是。他軍訓比我晚,我已經曬成了小黑碳,還悄悄抽空坐了幾個小時的高鐵去找他。
大學太大,我找不到他,扯著人就問:「你認識導演系的桑格嗎?」
那個男生嘟囔著:「又一個找桑格的,那不就是?」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群男生剛好往我這邊走來,中間那個高挺清瘦,就是桑格。路上的人都在偷偷看他。
我一向沒心沒肺,卻不知為何心抽動了一下,很久後才知道,這種感情叫作,自慚形愧。
我頓了頓才揮手,大聲叫他的名字:「桑格!」
他抬起頭,有點不敢置信,畢竟我昨晚和他打電話的時候,還在千里之外。他的眼睛很亮,那一刻蟬聲聒噪盛大,我意識到,我再也不能好好和他相處了。
我喜歡上桑格了。
就不能,忽視他對我的冷漠,忽視我和他之間的差距,忽視掉我對於桑格可有可無這個事實。
12
桑格他們剛軍訓完,正準備去吃飯,正好捎上我。在學校邊的私房菜坐下的時候,又湊過來幾個桑格社團的學長學姐,一桌子滿滿當當的。
我融不進桑格的圈子,我只會笑,那些他們專業的術語我都聽不懂。桑格的父母都是老藝術家,他天生就是當導演的料子。雖然才剛入學,可這桌人里都以他為中心。
只要他願意,他就永遠奪目。
桑格給我夾的菜太多,我就悶頭吃。
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打趣道:「桑格,小女友啊?」
桑格否認,淡淡道:「高中同學。」
好吧,我還是有點託大了。我和桑格,朋友都不是。
有個對桑格有意的學姐狀似無意地問我:「你是對面 F 大的嗎?」
那也是座百年名校,但我不是。我搖搖頭,說了自己的學校名。她一下就鬆懈下來,看我的眼神再沒有威脅忌憚。
一頓飯下來,我肚子吃撐了,卻還要去趕高鐵。
桑格皺眉:「這麼晚了,還要趕車?」
「明天有課。」
桑格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也許也不能理解,就一天多的假期,我為什麼非得千里迢迢地來見他一面。我有點難為情地低下頭。
桑格送我到車站閘機口。
其實這頓飯吃得挺值的,看見桑格交了那麼多朋友我也就放心了。我和他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以後,不出意料的話,我不會再聯繫他了。按著這樣發展,估計很快這點情分就散完了。
這次說了再見,可就真是分道揚鑣了。
「下次別來了。」桑格看著我的頭頂,嘆了口氣。
我盯著腳尖:「好。」
「換我來找你。」桑格說。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剛好撞進他的眼睛。桑格表情還是冷的,偏偏臉紅了大半,從耳間到脖子。
「丁谷春,談戀愛嗎?」
我腦子嗡嗡的,手比理智快一步,扯著他脖子就踮腳吻上了他的唇。
比薄荷還涼。
兩個人都生澀,但那些記憶,早就和夏天一起洶湧消失了。
現在在我眼前的,早就不是那個桑格了。
13
我參加這檔綜藝,就已經做好了和桑格見面的準備。
我以為我們是和平分手,做的最壞打算不過是成為陌生人,沒想到他還真挺不給我面子的,連帶著眾人都不給我面子。
這本來就是一個慢綜藝,第一期也就帶觀眾領略一下風土人情。
今天節目組給大家的安排是海邊一日游。
總共三輛車,兩輛坐滿了,第三輛是桑格的。
遺憾的是,我們桑導有個怪癖,不喜歡和別人共坐一車。前面那輛車的車窗搖下來了,露出江絲雨帶笑的眼睛,眼裡就透著一句話——丁谷春,你也有今天。
和她昨晚上哭哭啼啼的樣子大相逕庭。到現在都沒理解,我究竟哪裡得罪了她。
我嘆了口氣,心裡在想該怎麼去這海邊。
一輛敞篷在我身邊停下,桑格戴著墨鏡,聲音低沉:「上車。」
江絲雨猛然睜大眼睛,不敢置信,臉色很難看。
桑格見我不應聲,眉角堆起不耐煩,我在他變臉之前趕緊坐上了桑格副駕駛,也不管江絲雨臉色多斑斕了。
桑格車上沒攝像小哥,唯一的隨車攝像頭還給他用衣服蓋住了,就載著我沿著環海公路開,早就把後頭的人給甩掉了。
我有時候不理解桑格,不知道像他這樣不喜歡在攝像頭下的人為什麼要接這一檔綜藝。
公路寬敞寂靜,大海的風呼嘯而來,陽光傾灑而下。
我仰起頭,享受陽光落在臉上的溫暖。
從出院以來,我覺得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好幸福。
只是兩個人不說話,也怪尷尬的。桑格他爺爺也很喜歡曬太陽。我從忙於事業開始,後來又生了病,有幾年沒見過他爺爺了。
我猶豫了下,問:「桑格,爺爺身體還好嗎?」
行駛得很順暢的車突然發出刺耳的剎車聲,我往前一跌,又被安全帶死死地拉回來,勒得我噁心。
我轉過頭剛要詢問出聲,又變成了尖叫。
桑格重新踩下了油門,這次是狂飆,引擎聲在公路上長嘯。長發糊了我一臉,風都變得刺骨起來。我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失重的感覺,桑格是知道的。
他的下頜咬得很緊,聽著我的尖叫聲也沒松一點。
我從沒這麼清楚地認識到——
桑格恨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在目的地海灘停下。
我踉踉蹌蹌地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就到路邊吐了,臉色蒼白地緩了好一會,才發顫著抬起頭,桑格逆著光站在我面前,看不清神色。
「我爺爺死了。」他面無表情地說,「死前看的最後一則新聞,是你的緋聞。」
明明桑格才是那個站著的人,卻像是被全世界丟掉的小孩一樣。
我站不起身。
只是怎麼也沒想通,我和桑格,兩個人原來這麼好,怎麼變成這樣了?
14
我以為我和桑格是和平分手。
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咬牙切齒,也許也是一種感情不深刻的體現。
我大學那會,舍友都知道我有個很帥很優秀的男朋友,可見過桑格的照片之後都失了聲,不知道怎麼替我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什麼意思,倒不是說我不好,而是桑格他太好了。
好到,我經常覺得,他喜歡我比我喜歡他少很多,這是很理所應當的事情。
而且,我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以至於我大二的時候,學校海選某部校園電視劇女主角的時候,我十分踴躍地就報名了。沒想到導演一眼就看中了我,說我的笑容有種不一樣的感染力。
我也沒多想。我想的就是能離桑格近一點。
萬一有天能當他的女主角了呢?
我準備等他生日的時候,再告訴他,給他個驚喜。
電視劇取景也是在我們學校,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吻戲,男主角的手剛落到我頭髮上,我就聽見一聲壓著怒火的叫聲:「丁谷春!」
我轉過頭,就見著桑格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見他。桑格雖然說他會來找我,但其實一次都沒來過,結果一來就撞上個大的。驚喜瞬間變成了隱瞞。我心裡知道這下完了,忐忑了很久,NG 得導演都看不下去,讓我回去休息調整一下狀態。
我打了一肚子腹稿,該怎麼和桑格解釋。
結果迎上的就是桑格冷冰冰的眼神,他說:「就這麼想火?」
像被一盆冰水潑了個激靈。
可能在桑格面前我沒心沒肺慣了,他也就不知道我也會難受,我眨了眨眼,把眼淚憋回去。說:「是。我想火。」
他轉身就回高鐵站了,我舍友她們不看好這段戀情是對的,我和桑格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我給他發信息,他又忙很少回。他的大學漂亮女生很多,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能收到他的追求者打來的挑釁電話。他的同學,嘴上不說,其實也覺得我配不上桑格。
後來沒想到我憑著這部劇紅了,忙的人成了我,忙通告、忙拍戲,很少有時間去糾纏桑格。
有時候我翻記錄才發現,上回聊天還是在兩周前。
有段時間,我被捲入緋聞中,其實是被推出來給人擋刀。
一連沒接到桑格幾個電話。
收到的最後一條簡訊是——「分手。」
只有兩個字。桑格把我全平台拉黑,再找不到他人。
其實一開始,我進演藝圈,是為了離他近一點,不知道怎麼,越走越遠了。
15
原來緋聞那段時間,桑格爺爺剛好去世了。爺爺給我打過電話的,但隻字不提自己,只問我和桑格發生什麼了,我又很多話想說,到出口的時候反而猶豫了,最後什麼都沒說。
總感覺那個小老頭還在慢慢地煮著茶,問我和桑格吃不吃紅糖雞蛋。桑格一般不吃,我一個人吃倆。
我剛吐過,歉疚絞上我的心,總感覺我的小腹又開始疼了。
我抿了抿唇,說:「對不起。」
我為我當初沒能陪在桑格身邊抱歉,也為沒和爺爺解釋清楚抱歉。
他嗤笑一聲:「爺爺臥病在床,你緋聞登報,和男明星前後腳出酒店被拍到,丁谷春,你確實應該道歉。」
這種事情,最難辯解。公關結束後我給桑格打過電話解釋的,但已經錯過最好的時間了。
他也不想再聽了。
桑格頓了頓,看著蹲在地上因為難受縮成一團的我,眼神冷漠,什麼都沒再說轉過了身。
他沒看見我臉色已經蒼白得紙一樣。
我看著桑格的背影,突然有點慶幸,幸好桑格和我早就分手。
不然,說不準他前腳失去爺爺,後腳就得送走我了。
那樣,確實挺殘酷的。
16
攝像機面前,我至少還有點職業素養的,一低頭的功夫,笑容就又掛在臉上了。
桑格不在,不知道跑哪去了。
雖然桑格表現得對我有偏見,大家有點見風使舵,但架不住我人嘴甜又踏實勤快,忙前忙後支著燒烤攤和帳篷,又有演喜劇的天賦在身上,氣氛被我烘托得熱烘烘的。
苗苗說:「谷春這笑容真魔性啊,一笑我感覺自己養了個閨女。」
感覺冷淡她,就是虧待女兒一樣。
這也是為什麼我路人緣好的原因,要不是江絲雨和我生病那回事,我現在指不定多火呢。
等到篝火生好了,天色已經墜入了絲絨藍。海風浮動,有音樂人拿著吉他就開始彈唱,挺治癒的。
有人沿著海邊的沙灘慢慢走回,海浪溫柔地打濕他的腳。
桑格回來了,還在我身旁坐下了。
我的動作僵了僵,可他的面色平常,不知道想通了點什麼,一直困在他眉間的陰鬱散開了。他掏出一把貝殼,放在大家的面前:「一人一個,剛剛撿的。」
這些貝殼海螺都挺漂亮的,我心裡怕桑格又搞什麼幼稚行為針對我。
他最後才分給我,每人一個,剩下一摞都是我的。我詫異地看了看他,側顏在暗裡有點莫測,漫不經心的,看樣子是順手的。
有個影后姐姐掐了把我的臉,塞了幾把肉串在我手上:「當演員也不能瘦成這樣啊,小谷春。」
其實油膩膩的,我的胃養慣了,吃不下。
笑了笑,結果面前又多了幾盤菜。
江絲雨也會來事兒,給每個人都發了仙女棒,說是許願能靈。
大家都是在娛樂圈摸爬滾打過的人了,沒想到對這麼點小彩頭倒是挺熱衷。一個個在許願,什麼今年暴富新劇大火。連桑格都點了仙女棒,但沒聽清楚許的什麼願。
只有我支著腦袋,看著大家笑。
苗苗問我:「沒有願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