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道:「我只是提醒您,若是她活著,三皇兄不至於如此。」
母后臉色一變,指著我道:「你,瘋了。」
我淡淡道:「你手上的人命,便是你視若螻蟻,也終究有人為她討回一個公道。」
母后徹底發狂了,她打碎了我桌上的花瓶。
「荒謬!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宮女!可他是你親兄長,當時那種情況,母后能護著誰?!」
我靜靜地看著她。
「可如今,要向您討債的,是三皇兄啊。」
36.
母后走的時候,感覺腳步虛浮,頭重腳輕。
她害怕了。
葡萄走進來小聲對我說:「公主,皇后娘娘好像到更年期了。」
她跟我解釋了一下「更年期」是怎麼回事。
我聽了嗤笑:「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太子若無母后,絕無勝算。
葡萄抬起頭看著我:「公主,您還有一顆葡萄嗎?」
我回過神,嘆氣。
「嗯。」
37.
那個葡萄,和這個葡萄,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
雖然她們的個性很不一樣,但總歸是有相同的東西。
當初我摔在假山下,李茹已經逃走了,事後她好聲稱這件事與她無關。
那個葡萄本是最謹慎的,無令從不離開倚瀾殿。
可她那天見我遲遲不歸,就冒險來找我,把我從假山下背了出來。
曾經我萬念俱灰,是她抱著我,一遍一遍地安慰。
她也喜歡講故事。
比如說,有個終身被困在輪椅上的「科學家」,有個聾啞的女子寫出了最好的文章為世人銘記。
她給我背了一篇文章,她說那是文章。
名字叫:《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我是因為她才喜歡看書的。
她讓我覺得我或許,不是個廢人。
可就在我起不得身的時候,太子在我窗前,光天化日之下,凌辱了她。
當時我慘叫得太大聲,以至於太子慌亂逃去,事情也差點鬧出來。
母后匆匆趕來善後。
善後的辦法就是,以「怠慢公主」為名賜死了她。
她被帶走之前對我說:「公主,你不要怕,我可能是要回來的地方去了。」
當時我狠狠咬著牙,咬得嘴裡都是血。
母后以為我忘了嗎?
我沒有啊。
一刻都沒有。
38.
此時面對這顆葡萄,我沒有提起這件事。
我只是告訴她:「那個葡萄,是三皇兄年少時分,愛慕的女子。」
三皇兄的生母陰貴妃身份特殊,是前朝公主。
前朝亡於民亂,最終是作為臣子的我家奪了天下。
陰貴妃始終走不出來,後來開始酗酒,好幾次差點掐死皇兄。
三皇兄因此而十分茫然,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不是就是個錯誤。
那個葡萄,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告訴他「你的出生沒有錯」的人。
她死後他遠走他鄉。
一個處境尷尬,幾乎被所有人拋棄的皇子,如今終於有了一戰之力。
39.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顆葡萄的思路總那麼清奇。
她道:「因為那顆葡萄,三皇子才常常來公主這裡的吧?」
我愣了愣。
她輕聲道:「她真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我想這份兄妹情誼,是她臨別贈予公主的禮物。」
我深吸了一口氣:「我和皇兄不過是同盟。」
葡萄道:「哎呀,我不會看錯人的。」
我:「滾。」
葡萄:「哦。」
40.
太子也實在太無能。
自從上次沒能把三皇兄弄死在牢里,此後便節節敗退。
能怪誰呢?
只能怪他自己之前太過得意,漏洞百出。
父皇開始注意到我,他頻頻召我入清心閣說話。
那天母后大約也是無計可施了,她走了一步昏棋。
她帶了一個,和當年的元後十分相似的女子來清心閣請安。
父皇果然一下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我皺了皺眉:「母后,你身邊的宮女,怎麼好佩戴鳳簪?母后未免也太縱容宮女。」
父皇一下回過神。
他冷淡地看了母后一眼,道:「皇后,你最近愈發糊塗了。」
母后驚恐地跪下請罪。
等她走了,父皇突然傷感,問我:「霓兒可還記得你姨母?」
我姨母,就是元後。
其實我娘長得和元後是有些相似的,但行事做派萬分不同。
父皇從未認錯過,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會選別人來。
我看了父皇一眼,瞬間猜測到他其實並不是想與我訴說衷腸。
他的問題其實是:霓兒,你覺得那女子,與你姨母像不像?
因此我的回答是:「記得。姨母儀態萬方,瞧見她時,兒臣就知道,她不但是我們這些孩子的母親,也是天下之母。」
父皇果然更生氣了。
他恨母后讓一個以色示人的女子來充元後。
41.
母后也是萬萬沒想到,她在後宮斗垮了那麼多妃子,最後竟會敗在我這個她一直看不上的女兒手裡。
明明她是做了準備的啊,她把父皇最心愛的女人生的女兒,養得那麼好。
42.
那天晚上葡萄正在給我揉腿。
母后怒氣沖沖地就進來了。
「你真的要和你母親不死不休嗎?!你真的是我生的嗎?!」
我揮揮手讓嚇壞了的葡萄出去。
然後抬起頭看向母后:「母后又怎麼了?」
葡萄告訴我,她現在在「特殊時期」,行為舉止比較難自控。
果然,她指著我,道:「你,你是裝的,這些年你都是裝的對不對?你讀這些書,你,你就是為了今天做準備!其實你早就跟那個孽種結成同盟了!」
我坦然道:「對。」
如果她有一絲理智,她應該求我。
畢竟現在她和她的兒子身處險境,在前朝太子鬥不過三皇兄,在後宮她鬥不過我。
她應該把我爭取到她和她兒子身邊,而不是得罪我。
可惜的是她沒有理智了。
她沖我發瘋咆哮:「我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讓你這般失心瘋?!你要害你親兄長,害你的生身母親!」
我厭煩地看著她。
然後,引導她。
「母后,要怪就怪您自己,怎麼不早讓我皇兄多讀點書?不然,他也不至於讓我父皇這般厭棄。」
她果然把我的書房砸了。
她還讓人放火,把我的書房一把火燒了。
這時候她身邊的宮女都跪下來求她,但架不住她發瘋。
我就靜靜坐在輪椅里看著她。
43.
我的書房燒起來了。
母后恢復了理智,她突然看著我。
「你知道本宮病了。」
她「特殊時期」,每日秘召太醫,瞞得天衣無縫。
我也是聽葡萄說了,才暗暗讓人留心,發現她在吃一些特殊的藥方。
宮人來拉她,想把她帶離火場。
我冷漠地道:「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你夜不能寐、心驚、恐懼,一夜要濕衣數件。我還知道你,每天早上起來,枕頭上都是你的頭髮……」
她掙脫宮女撲過來給了我一巴掌。
「你,你趁你母親病了,要你母親的命!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我笑了:「母后啊,趁人病,要人命,我是跟您學的啊。」
是你們,先欺我殘的。
她哭道:「本宮只當你沒生過你這個孽障!」
宮女把她攙了出去。
我知道她是打算把我燒死在書房,然後就說是書房失火了。
這不意外,我家的人,對血親是能狠得下這個心的。
只能說明她還沒瘋,殺了我,也能為她兒子剪除一個大麻煩。
我在火場裡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站了起來。
44.
「公主!」
葡萄這傻子衝進來了。
她在火場四處亂轉,哭得像只蠢狗。
「公主!公主!你在哪裡啊!」
我:「……我在這兒。」
葡萄衝過來就把一件濕答答的衣服蓋在我頭上。
她會來我不意外,畢竟她傻。
可我沒想到的是有人直接踹開了大門沖了進來。
三皇兄李勤在殿內快速找了一圈,然後和我大眼瞪小眼。
他愣了一下然後就直接左手扛著我,右手拎著葡萄,縱身躍出火海。
45.
火場外,母后正伏在父皇懷裡痛哭。
「霓兒啊!皇上!臣妾的霓兒沒了,臣妾也不活了……」
然後我們就出現了。
這時候火勢已經很大了,幾乎整座宮殿都燒了起來。
本來我就是故意在殿內多等一會兒的,也尋好了出路。
不過我出來以後才發現,從外面看,這房子竟燒得如此慘烈,壓根就不像能進去人的樣子。
三皇兄的頭髮都燒掉了大半,被嗆咳得直接跪在地上起不來……
父皇連忙推開母后趕了過來:「霓兒、勤兒!」
我筆直地站著,沖母后露出了一個有些譏諷的神情。
那一瞬間,她害怕極了。
父皇很激動:「霓兒,你站起來了!」
我還沒說話。
三皇兄道:「皇妹的輪椅已經被燒了,如果她站不起來,現在大約已經死了。」
他冷冷地看向母后。
「兒臣實在是無法想像,皇妹若是生困在輪椅上,被活活燒死的場景!」
46.
又不是死無對證。
就算我選擇閉口不言,父皇也自有手段把這場莫名的火災查了個底朝天。
往日他只是不管,不是管不了。
母后原本還在負隅頑抗,抵死不認她謀害親女兒。
這時候三皇兄開始攀咬太子,說是太子讓人縱火。
於是母后只好認了,認了自己失心瘋。
父皇也盤查過太醫,太醫說了母后的病症。
這也算是一個理由吧。
但母后雖然保住了後位,卻已經形同幽禁了。
47.
葡萄變得神神叨叨的。
我聽見她自言自語,說什麼……
「我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了……」
然後她學規矩更賣力了,目標就是把自己混在宮女里不顯眼。
我看著她笑而不語。
三皇兄命人把之前我書房被燒掉的書都找回來。
這天他來幫我看書房,四處找了一大圈,才找到混在宮女堆里的葡萄。
他很困惑:「這丫頭怎麼了?」
我小聲道:「知道怕了。」
三皇兄來了興致,也壓低了聲音,道:「知道惜命了?」
其實一個人的想法,多多少少會影響她的行為。
原來那個「葡萄」也一樣,即使她萬分謹慎,也總會有一些下意識出格的舉動。
我和三皇兄都明白,那是因為她們自小,就是高昂著頭顱生活。
我道:「可不,現在天天都很怕死,說話都得在腦子裡過好幾遍。」
三皇兄笑笑,看著她的身影,有些落寞和悲傷。
我輕輕拉了拉他。
他看向我。
我道:「皇兄,她希望我們好。」
曾經的我們,陰鬱、絕望。
是「她」拯救了我們。
我知道,他看著現在葡萄,難免會想,如果是現在相遇就好了。
如果是現在,我們,一定能護得住「她」。
可這世間沒有如果。
眼看著那葡萄又不小心駝了背,左右看看,連忙自己支棱起來了。
三皇兄被逗笑了。
他道:「李茹把她送來,倒算是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吧……」
他的視線落在了我腿上。
「是時候了。你受的委屈,兄長會為你都討回來。」
我奇怪地看著他。
48.
隔天三皇兄上朝,就奏請要把李茹送去和親。
父皇猶豫一下就同意了。
李茹聽到消息以後就瘋了,她哭著去找父皇。
她沒辦法接受,因為人人都知道,父皇最愛的是她的生母元後,而她是元後唯一的女兒啊。
她在清心閣門口哭著大喊。
「為何要送我去,我是嫡公主啊!要送,也該是李霓去!父皇您忘了我母后了嗎……」
父皇告訴她:「如果不是看在你母親的份上,你戕害姐妹,罪本無可恕!」
49.
三皇兄這般作為是我意料之外的。
畢竟,據我所知,在皇后倒了以後,李茹還曾去向他示好。
我以為他會徐徐圖之。
這時候葡萄又走過來,小聲對我說:「公主,三殿下是真的心疼您啊。」
我費解地看著她:「你不是說,以後要夾緊尾巴做人,好好保命的嗎?」
葡萄嘟囔道:「那也可以說兩句實話嘛。」
「見識過我家這樣,你還這樣說?」
葡萄自信滿滿,拍拍胸脯:「我的眼光不會差。公主是最好的公主,三殿下是一位好兄長。」
我笑了笑:「滾。」
葡萄:「好嘞。」
她又開始努力假扮一個聽話的宮女。
50.
李茹不肯去和親,還在宮裡鬧絕食自盡。
父皇很是頭痛。
我自告奮勇去勸她。
父皇猶豫了一下允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最是公正了,知道李茹和我有仇,如果我給李茹什麼氣受,也是她該。
51.
我帶著葡萄去見李茹。
李茹掙扎著爬起來,仇恨地看著我:「你來幹什麼!來看我笑話嗎?!」
我坐在她床頭,看著她。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害我?」
當年推我下假山,又指使太醫,讓我站不起來。
這是大的。
至於小事上,她膈應我更是不計其數。
我無數次能感受到她對我的恨意,好像我們是天生的死敵。
她蒼白著臉看著我,尖銳地笑了。
「還能是為什麼?這宮裡,只有我們兩個嫡公主啊,我們生來就是死敵!」
「我,我自小樣樣都不如你,只要有你在,我就得退後一步!」
「我母后在還好,可我連母后都沒了!那我算什麼,我只會淪為你的陪襯!」
她冷笑:「你連這個都想不明白嗎?而我竟會輸給你這麼一個蠢貨……」
我低頭看著她:「成王敗寇。你去和親,還有一條活路。如若不然,你遲早會死在我手上。」
那天李茹哭了半天。
然後認命了。
52.
葡萄知道李茹把我推下假山的時候,她才十三歲。
「原本以為她只是任性,沒想到她把利害關係想得這般清楚……公主,你們李家的人,真是生來就有百八十個心眼子。」
我說:「嗯,我家的人就是這樣的。」
她猶豫了一下:「可三殿下還是不一樣的。」
我眯起眼睛。
這丫頭怎麼就是說不聽?
我又想,我是不是說得不夠直接,像之前暗示她太醫難好死……
乾脆直接問了:「你是不是喜歡我三皇兄?」
葡萄受到了驚嚇:「我不是我沒有你沒有胡說!」
我眯起眼睛:「那你為什麼一直幫他說好話?」
葡萄哭喪著臉道:「公主,我真的,只是想您開心而已啊。」
我懷疑地看了她一眼。
真的嗎?
以前那個葡萄可是跟我說過,她們那邊好多穿越女,穿過去就是為了和皇子相親相愛的。
但我這個葡萄最好不要。
她真的不適合待在宮裡。
娘的,穿越女好難養,一個養不好就容易不能壽終正寢。
我心煩地看了她一眼,心想以後絕對不養了。
53.
我熬啊熬,終於等到三皇兄被立為太子了。
之所以要等到這一天,是因為太子之位和皇位一樣,只要坐上去,就是君。
我親兄長如此無能, 坐上那個位置就是名正言順,誰敢算計他, 一個不小心就是謀反之罪。
只有把他徹底拉下來了, 才能確保他翻身的機會微乎其微。
——無力再找葡萄的麻煩。
是的,他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的恥辱是從這個穿越女開始的。
這也是為什麼當初李茹還會費盡心思把葡萄弄到常歡殿去給他糟蹋。
像他這樣內心懦弱的人, 只敢從下位者身上找回來,宣洩自己的憤怒。
54.
那天新太子來我宮中, 我們倆一起把葡萄叫了過來。
我先把她的戶籍給了她。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自由身了。」我笑道。
葡萄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啊,這……」
三皇兄遞給她一個小匣子:「拿著吧, 花完了再來找我們要。」
葡萄打開一看, 眼珠子差點掉出來:「銀票?!這麼多?!」
三皇兄笑了笑, 拍拍手。
兩名精壯的侍衛立刻進來了。
「這是贈予你的隨從, 護你走遍天下。」
我道:「從今天開始, 你可以去守你想要的花開,看你想要的藥方。你最好能成為一代名醫, 有所成就。」
皇兄補充:「最好能寫出傳世的醫書……再給我皇妹寫一本遊記。」
我:「所需盡可找我們要。」
皇兄:「寫不出來腿打斷。」
葡萄看著我:「公主,我不走, 我要陪你……」
我笑道:「滾。」
葡萄立刻揣進了銀票和戶籍,又扭頭看一下那兩個英俊的侍衛。
「好的公主。」
她跟做夢似的往後走了兩步, 突然掉轉頭。
這次竟然是逕自跑到了皇兄面前。
「你會照顧好公主的,對吧?」
皇兄耐心地道:「會。」
葡萄的眼睛濕潤了:「這是我一個平平無奇的穿越女可以有的待遇嗎……」
我耐心盡失:「來人,把她給我扔出去。」
55.
葡萄被扔出去了。
皇兄從懷裡摸出一條很舊很舊的髮帶, 凝望了半晌。
他啞聲道:「你可以跟她一起走的。」
我扭頭看了他一眼。
「算了吧,我受不了那折騰。」
不過我很意外。
「我沒想到兄長會捨得放她走。」
其實無數次, 我看見他看葡萄的眼神不對勁。
雖然我知道他只是透過葡萄在看另一個人。
她們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可又,那麼相似。
皇兄笑了笑:「你護得這麼緊……再說, 我怎能恩將仇報?」
我奇怪:「什麼恩?」
「醫治孤的妹妹,這是大恩。」
我愣了愣。
突然想起葡萄的話。
她反覆說, 三皇兄疼我。
然後她走得頭也不回,甚至臨走之前只挂念我, 說明她對皇兄無意。
所以……
她們這些穿越女, 果然只要來了, 就要留下一些東西啊。
比如, 這大明宮中, 原本不可能會有的親情。
我扭頭看了他一眼,終於是放下戒心。
56.
往後二十年,我陪著皇兄一路腥風血雨, 終於扶他登上皇位。
有人上奏,說我這個長公主涉政太過, 囂張跋扈。
新皇下了朝就匆匆趕來見我。
他說:「霓兒, 你不要把那些人的話放在心上,皇兄永遠不會猜忌你的。」
我遞給他一盤葡萄:「我知道。」
他驚疑:「霓兒,你心安嗎?」
我笑道:「有皇兄在,霓兒就心安。因為葡萄說皇兄是好兄長。」
皇兄愣了愣, 道:「嗯,葡萄說的,必然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