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前身(上+下)完整後續

2025-08-1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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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睡,從方才起就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口乾舌燥,吞了口唾沫:「為何是小四呢?」

「你……」他思忖很久,「家世單薄,聰慧機敏,肯上進,是做皇后的料子。」

我佯裝鎮定:「那宸妃……」

「不關她。」盛杭枕著手,慢悠悠地說,「江山和風月,兩不相干。朕先是個帝王,其次才是男人。朕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塑之才,有野心,只要給你個機會,就會往上爬。朕的皇子,要像你一樣。」

「皇上不愛小四,何必說那些話呢……」

盛杭笑了:「為君之道,在於張弛有度。小四,慢慢學著,如今秦家立了頭功,朕才肯同你說這些。」

他先將我從棋子中拎出,得以縱觀全局,對他心生畏懼,又以秦家的前途為餌,令我俯首稱臣。

一個親手培養的外戚,既能牽制貴妃母族,又能保他的繼承人平安成長。不得不說,盛杭是個合格的皇帝。

「朕先前同你說的,你可考慮清楚了?」

為他誕下盛氏的血脈。

長久以來,我一直迴避這個問題,總覺得再等一等,會有轉機的。

可盛杭不允許我逃,他將選擇擺在我面前,一邊是秦家的榮華富貴,一邊是泯然眾人。

聰明人都知道如何抉擇。

我該感念他的恩德,感激涕零地接受這份天降的恩賜。

可盛杭似乎忘了,最開始,是他親手將我拉入漩渦。從淳妃離宮,我跪在樹下決心替她報仇那一刻,盛杭的計劃就開始了。

他將我當棋子,卻從未問過棋子是否聽任擺布。

「小四,朕的兵符如今懸在手中,想清楚了,明日出兵人選由你決定。」

我盯著在空中旋轉的白玉兵符,攥緊手。選對了,明日兄長他們帶兵北上,秦家大好仕途無人能擋;選錯了,機會便落在別人頭上。若是尋常人也就罷了,我想起尚在宮中的程九,半晌,咬著唇,慢慢抬手,握住了兵符。

盛杭輕笑一聲,吻住我的側臉:「外面冷,過來。」

次日,兄長和秦聲騎在壯碩的千里馬上意氣風發,秦氏的將旗迎風招展,三萬兵馬駐紮於渠凌河畔,十萬收編的平北王府軍隱入山林,如暗藏的機鋒,靜等蠻夷叩關。

盛杭騎在馬上,伸出手:「小四,上來,朕帶你去看風景。」

我一身嶄新的水紅色衣裙,萬眾矚目之下,坐進盛杭懷裡。

他心情極好:「抬起頭來,小四,朕在你身後,無人敢編排你。」

這一日,盛杭帶我在渠凌河上跑馬,北地的春日長到看不到盡頭,如今京城繁花似錦的季節,北地卻只有枯草,和厚得見不到底的冰層,盛杭卻能記得河邊每一塊墓碑上刻著的名字。

那是他在北地的「至親」,或一塊碎骨,一塊殘肢,甚至連屍首都找不見,草草收殮的衣冠冢。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倘若此地埋著我愛人的屍骨,我也會窮盡畢生之力,踏平仇敵的故土,逼不得已走上的路,此生該咬著牙走下去。

這一日盡興而歸,盛杭剛下馬,便因軍務被喊走。

馬繩換進江漪手裡,遠處是秦聲嘰嘰喳喳的聲音:「江微瀾,你瞧我這一身威不威風!」

我想起了那個夢,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只想匆匆離去,秦聲卻大老遠地喊:「阿姐!」

他一身戎裝,赤銀甲折出一道日光,璀璨耀眼。

看著他紅彤彤的臉,我咧起嘴角:「男兒雄姿英發,是個有模有樣的大人了。」

餘光里,江漪牽著馬正欲走,秦聲趾高氣揚地一把抓住他:「江微瀾,你說!好不好看?」

江漪瞥了他一眼,不語。

「啊,我知道了,你嫉妒小爺。」秦聲咧嘴一笑,「你照顧我阿姐,待我做了將軍,不會虧待你的。」

「阿聲。」我出聲打斷,「你何時能有他一半沉穩!」

秦聲一愣,繼而怒道:「你個奸詐小子!什麼時候學會了討阿姐歡心!」

「無可奉告。」

原本裝聾作啞的江漪難得開了口,我和秦聲都看向他,江漪卻只盯著我:「天冷,早些回吧。」

一身黑衣的少年牽著棗紅馬漸漸消失在夜色,秦聲連喊我數聲,我才恍然驚醒。

「阿姐,你瞅他幹什麼?」

我輕咳一聲,收回眼:「功課做了?」

秦聲立刻噤聲,不情不願地後退兩步:「我……我走了……」

說完人一溜煙不見蹤影。

我回到院子裡,將濕衣服搭在爐子上暖了半刻,便聽有人叩門。

椿嬤嬤去了小廚房,我以為是她回了,便草草披了外衣開門,不承想是江漪站在門外。

我一驚,不待他說話便砰地關上門:「你來做什麼?」

江漪沉默了一會兒,說:「喝藥。」

「放外面吧,我待會兒喝。」

「還熱著。」

「我說了,待會兒。」我心中煩悶,因而語氣不好,之後門外便沒了動靜。

想他大概走了,我長舒一口氣,開門取藥。

剛打開一條縫,江漪便閃身擠進來,砰地關上了門。

他不曾魯莽,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幹什麼?」我惱羞成怒,後退一步,被他攔住,勾過去。

他氣息濕冷,應該在外面待了許久。

「為什麼躲我?」

江漪的眼底涌動著暗潮,甚至有一絲陰鷙。

我臉都白了:「江漪!你放肆!」

江漪得寸進尺,藥碗隨意拋擲一旁,傳來一聲脆響。

「藥別喝了,阿姐先解釋一番,為何躲我。」

我慌得手都在抖,那個夢境如此真實,我怎敢……

「你我是姐弟……」此話說到一半,我便不知如何解釋下去,難道要跟他說我心術不正,夢到與他苟且,心虛之下才拉遠距離?

「不是親的。」江漪的回答讓我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他靠近,神色冷冽,「阿姐既然疼我,為何不能多疼一些?」

我結結巴巴:「我……我……我一視同仁……你和聲兒都一樣……」

「一樣嗎?」江漪驟然拉近我們的距離,低頭面無表情地在我唇上落下一吻,順帶啃了一口,又問,「一樣嗎?」

思緒炸成一團,我臉漲紅。

瘋了。

我狠狠掐住手心,疼痛傳來,我意識到不是夢境。

「你這是大不敬!」我低聲怒斥。

江漪不置可否:「不敬昏君,還是不敬長姐?」

「那昏君,不敬也罷,不敬長姐,我認,阿姐罰回來便是。」

我抵住他的胸膛,拉開距離:「我是皇上的——」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秦家呢?」

「我來保。阿姐在意的東西,我守著。」

我泄氣道:「你要如何?江漪,你還年輕,不能犯糊塗。尋常女子哪個不比我好?」

江漪不給我辯駁的機會,掐住下巴瘋了般吻上來。

越往後,越像報復。

「阿姐不喜歡我嗎?」

少年的熱烈愛意如決堤洪水,頃刻將我捲入滾滾洪流,被迫在絕望中沉浮。

我氣息斷續難接,回答道:「不喜歡。」

「可是我喜歡。阿姐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

「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還是說,阿姐要為昏君做事?」

我目光灼灼:「對,秦家榮華俱繫於此人,我寧願一輩子待在他身邊。」

這句話驟然觸了他逆鱗,江漪冷笑一聲:「你想什麼呢。」

他用拇指仔細擦過留在我唇上的牙印兒:「他不可能放過你。況且——」

「阿姐不也喜歡我嗎?」

說完這句話,他揚長而去,留下我在風口凌亂。

他從哪兒看出來的?

還是說他鑽進夢裡看的。

打那天起,我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盛杭身邊了,因為身後多了個盯梢的,但凡我與他有一絲親密接觸,便有一道目光暗戳戳落在我後背,戳得我坐立難安。

安逸的日子不長,沒過多久,柯蘭察部的兵馬越過了渠凌河,戰爭瞬間爆發。

預想中曠日持久的戰爭只打了半個月。

在倒春寒結束前,柯蘭察部的兵馬已經折損過半,藏於暗處的人馬將其團團圍剿,並趁機越過渠凌河,追到了王庭家門口。

秦家在軍中的威望水漲船高,眼看勝利在望,盛杭已經著手籌備回京事宜。

我許久未見江漪,緊張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或許他真的知難而退了,年輕人犯點糊塗,不算什麼。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然後待天暖冰化那日,傳來了急報。

數萬大軍在柯蘭察部家門口吃了敗仗,正瘋狂逃回渠凌河,然春暖冰消,冰層壓根吃不住幾萬大軍的傾軋,不得不退守渠凌河畔,等儲備軍造船搭救。

我聽聞消息,打翻了茶盞,當即衝到盛杭院子門口,被人攔下。

「美人少安毋躁,幾位軍師都束手無策,您還是回去等吧。」

我分明旁敲側擊地勸過盛杭,天暖之前,宜籌備船隻,做一條後路,可眼下竟無一船,盛杭不傻,不會做出自絕後路之事,此中絕對出了問題。

盛杭不出來,我便在外面等,兄長和阿聲還在河對岸,便是搭橋救人,也要將他們給我救回來!

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院子裡燭火通明,有不少人勸過我,我鐵了心要等,最後卻等來了江漪。

他從裡面走出來,在我身前站定:「回去。」

「不。」

江漪給了椿嬤嬤一個眼神:「捆了,送回去。」

我咬牙切齒:「江漪!你敢!」

「阿姐還是忘了我說過的話。此次不做追究,下次便沒那麼容易饒過你了。」江漪壓低了聲音,說完揮揮手,幾個人便幫他捆了我,送回院落。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他指的到底是什麼。

直到椿嬤嬤說:「美人,小公子在呢,不會讓大公子和二公子出岔子的。」

我忽然記起他的話,我在意的,他會替我護著。

當時以為是少年不自量力的豪言壯語,他竟是說真的?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他有什麼辦法?

等到第三日,聽聞江漪不知從哪兒調來了一隊小船,趁夜色渡河。

待我趕到河邊,見暮色下無數暗影涌動。

一個小船僅可容納三四人,一夜間往返數百次也無法將大軍全部接回,所以,江漪絕對有其他打算。

江漪如今已經換了身行頭,行動更為簡潔。他先看見我,撥開人群走來。

「你怎麼來了?」

「你們要渡河?」我察覺貓膩,江漪哪裡是想接人回來,分明是領一隊人趁夜過河,繞道東麓,從側面直入王庭。

這是一步險棋,若是成了,江漪便是功臣;若是敗了,盛杭為保河對岸的大軍,只好求和。至於趁夜刺殺的江漪他們,便是棄子,任由柯蘭察部處置。

覺察到我的猶豫,江漪放輕語氣:「慕瑾投敵,熟知平北王府軍的弱點,他們吃了敗仗再正常不過,我不一樣,不會輸的。而且,我也有我的功名要搏。」

我此番前來,沒想阻攔。

可不看他一眼,又寢食難安。

「阿姐,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江漪扭頭看了看時辰:「該動身了,有話回來說也一樣,乖乖等我。」

他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等等!」

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他,在他飽含深意的眼神中,慢吞吞掏出一把秀氣的匕首,那是兄長留給我防身的,不曾示人。

他輕笑一聲,接過,在手心掂量一番:「阿姐送我的信物?」

「胡說,讓你防身用的……」

刀身還沒有江漪的手腕粗,防身這兩字,於我來說足夠,可屬實配不上江漪。

他笑打量我:「好,阿姐說什麼便是什麼。」

現如今,秦家幾個人全去了河對面,等消息的日子無比煎熬,我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盛杭忙於公務,偶爾來看看我。

皇后則率小部分人退居附近城池。

到了四月末,河對岸突然掀起一片塵土,漫天黃沙中,秦氏的旗幟揚在空中,沿河的戰場異常慘烈,那日河上飄著密密麻麻的屍體,水都是紅的。

我站在河邊,不顧被打濕的褲腳,看他們一個個將人打撈上來,柯蘭察部的兵多,我們的兵少,即便如此,我還是挨個看過去,生怕在裡面看見自己熟悉的臉。

到了第三天,終於消停了。

晚上盛杭接到了戰報,是一個臉上帶血的小兵遊河送回來的。

他剛爬上岸,就連滾帶爬地喊:「勝了!勝了!幾位將軍安好,托小的回來報信!」

我心底終於鬆了口氣,一把抓住他,問:「江漪呢?」

小兵一臉茫然:「誰?」

我心裡咯噔一聲,按理說,江漪贏了,不該跟他們匯合嗎?他竟不知此事?

還是說,他……

我鬆開他,心不在焉地說:「去見皇上吧。」

椿嬤嬤勸我:「美人,您等到消息,該回了。」

我搖搖頭:「沒呢……再等等……」

然而等了好幾個時辰,都沒等到第二個人。

椿嬤嬤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嘆了口氣:「美人,小公子到底是外姓,美人的親兄弟將功勞握在手裡,您何必在意他呢。」

她點醒了我,此刻站在河邊繼續等屬實不正常,是我大意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褪下濕漉漉的鞋襪,抱腿坐在床邊取暖。

罷了。

就當那小崽子不懂事。

好大喜功,有了功勞便什麼都忘了。

第一天,我如此說服自己,第二天,我如此說服自己,到了第五天,兄長和秦聲回來了,半個月,班師回朝。

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在夢裡夢見江漪血淋淋地泡在河水裡,跟我說冷。

臨走前夜,窗外雨勢瓢潑,電閃雷鳴。

我再次陷入夢魘,看見江漪的屍體泡在河裡,胸膛上插著那把我送他的匕首。

我沿著河水奔跑,想伸手抓住他,最後走投無路,縱身一跳投入河水,終於將他抓住。

「江漪。」我喊出聲。

驀地觸及皮膚,鮮活炙熱。

「阿姐,我在。」

我豁然睜眼,看見江漪憔悴的臉,瘦了一些,稜角越發分明。

這次是活生生的人了。

我怔了一會兒,突然坐起身,抱住他哭了:「江漪……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

他精瘦的腰身被我死死抱著,嗓音沙啞:「對不起阿姐……我差點死了。」

這話說得我心裡一揪:「我不敢問他們……我求求你回來吧。江漪,你回來。」

「阿姐,我在呢,我回來了。」他一聲聲安慰著我,語氣溫柔。

果然只有夢裡才會這樣。

我閉著眼,任淚水淌下來:「為什麼你沒有早點娶我?」

「如果知道有阿姐這樣的女子,我一開始就去秦府提親,絕不叫你落入他人之手。」

我哭得很傷心:「你在哪兒啊……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會找到你,給你立碑。」

江漪氣息一滯,掰住我的肩膀拉開距離:「阿姐,看清楚,這不是夢。」

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發疼,我眼神茫然,夢魘中漸漸闖入一雙明亮的眼眸,腦海漸漸清晰,江漪的溫度終於拉回我的神志。

他回來了。

我抱著他,說了些胡話。

一種羞臊和憤怒油然而生。

啪!

我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江漪被打偏了頭,茫然詢問:「阿姐?」

我氣得渾身發抖,顧不得心疼江漪憔悴的臉,破口大罵:「玩弄我很有意思?你幹什麼去了?半個月的時間,就是爬都爬回來了!你乾脆晚幾日,等著給我收屍!」

「阿姐!」江漪一把抱住我,眼神晶亮,「阿姐心疼我了?」

「滾!」我掙了兩下,沒掙開,乾脆扭過頭不看他。

「不滾!阿姐方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

「夢話而已,豈可當真!況且我也不是對你說的。」

「剛才我聽見你喊我名字了。」

他堵得我沒了脾氣,抱著我低聲說:「我本想與兄長匯合,在路上遭到伏擊,險些喪命。還是阿姐的匕首替我擋了一劫,才逃過一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從此以後,我以身相許。」

我頭疼欲裂,擋住他的話:「放開我,我要睡了,明日你自請聖恩,加官晉爵,我托家中為你物色一門親事。」

「秦姒!」江漪突然提高嗓門,冷聲道,「誰允許你做我的主?」

「難道你想終身不娶?」

江漪突然握住我的手,扯開領口,放在他胸膛上,蓬勃跳動的心臟炙烤著我,此外,更有一道尚未癒合的疤,血跡斑駁。

他不顧疼,將我的皮膚與他傷口相貼:「看清楚了嗎?我只有殺了他們的王,才能靠近你一步。你要我帶著這道疤娶別人?你可知我差點被他們捅成篩子?」

我嘴唇顫抖,瞬間明白了什麼。

「你砸了盛杭準備的船隻?」

江漪眼都不眨:「是。」

「江微瀾!你置我秦家的安危於何地!」

他毫無悔改之意:「我既然做了,便有贏的把握。阿姐不用管這些。」

看著江漪自甘步入深淵,我疾言厲色,口不擇言地痛罵:「你為了我,我便要依著你嗎?江漪,你未免自視甚高!你可看看你自己配不配得上!」

預想中的震怒、哀痛都沒有,江漪只冷冷一笑:「秦姒,別拿我當小孩子。自父親離世,我早已學會察言觀色,除非你真不喜歡了,否則別想擺脫我。」

「你怎地……怎地如此偏執!」

「阿姐沒看清罷了,我一直如此,你見過餓犬鬆口,野狼讓糧嗎?你,只能是我的。」

我啞口無言,氣得乾脆嘴巴上揚,抱著被子不說話。

江漪鬆開我,站起身解衣裳:「別鬧了,睡不著我陪你。」

「你瘋了!」

「昏君今日有的忙,阿姐大可放心。」

我緊緊攥住他解衣服的手:「微瀾,我求求你,別這樣。」

江漪手一頓,靜靜盯著我。

我眼眶都紅了:「我不過是殘花敗柳,不值得你這樣。」

「阿姐在我心裡是最乾淨的,那昏君妻妾成群,待你更不曾有過真心,他能愛別人,你不能嗎?」

江漪慢慢拉開我的手:「我見不得阿姐落淚,今夜我不強迫你,但是阿姐,或早或晚,你是我的。」

他沒有走,亦沒有碰我,整晚都坐在不遠處的小榻上,守著我入睡。

次日,我因心神動盪,暈倒在馬車前。

醒來,被告知已有身孕。

聽到這個消息我愣住了,說不上是什麼心情,沒有喜悅,只有自心底湧起的厭倦。

盛杭喜不自勝,命令暫緩行程,待胎象穩定後,再考慮回京的事。

自那日起,我就沒再見過江漪。

他該消停了。

難道還要替盛杭養兒子不成?

兄長和秦聲前來看望過幾次,秦聲一如既往地跳脫,聽聞腹中有了孩子,尾巴都翹上天了,還說回去誰敢欺負我,他便帶兵圍了人家。

兄長為此呵斥過幾次,奈何盛杭寵他,時時壓不下他的氣焰。

這日大夫請過脈,定了回京的日子,兄長率人親自護送,他閒聊時突然問道:「近日你可見過江漪?」

我面無表情地搖頭:「不曾,許是跟宋家小姐談情說愛去了吧。」

兄長目光微暗:「他兩人的確走得近。」

五月底,我們終於進京,此時天已經熱了,一路走來,我褪去了小夾襖,胃口不大好,喝水也難受。

椿嬤嬤愁壞了,日日念叨著回宮後要好生調養。

這日她拎了一袋酸梅進來,說:「小公子有心了,這個時節糖漬梅子最難買,怕是拖了不少人呢。」

我聞言撩開帘子,只來得及看見江漪騎馬離去的背影。

心下悵然,含一顆梅子進口,酸到心頭上。

椿嬤嬤邊收拾茶具,邊說:「聽聞小公子立了大功,皇上預備給他和宋小姐賜婚。」

啪嗒。

手裡的梅子掉在地板上,滾了幾圈,滾進看不見的角落裡去了。

「什麼?」

「賜婚啊,小公子近幾日與宋家姑娘走得極近,老奴看是好事將近了。」

梅子驟然在嘴裡失去了滋味兒,我自嘲地勾起嘴角,也對,我這樣朝三暮四的女人,哪個敢真心喜歡呢。

年輕人貪圖新鮮,昏頭說上兩三句閒話,我卻當真了。能讓秦家家門顯赫已經是我的福氣,哪裡敢要求更多。

我慢慢又吃了一顆:「嬤嬤,收起來吧。要回宮了。」

椿嬤嬤笑著說:「是呢,到了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美人留著肚子,晚上吃頓好的。」

臨近宮前,我下車與兄長話別,秦聲傷心,不願意見我,只有兄長下馬,叮囑我注意身子。

一堆囑咐之後,他遲疑一番,說:「我送你的匕首可曾帶著?」

我眨眨眼:「沒呢,給江漪了。我在宮中,枕邊留著東西容易被抓住把柄,上次沒來得及跟你說,便托江漪帶走了,兄長自可找他取回。」

他點點頭:「是該早些取回,我那日見江漪別在腰間,幸虧無人曉得是你之物。便是親兄妹也該避避嫌,怎可讓他攜你私物。」

我扯扯嘴角:「兄長保重。此去秦家便真的站在風口浪尖上了,當行事穩妥,尤其聲兒,脾性要壓住。」

「我曉得。」

告別兄長,我頭也不回地步入宮門。

華貴的轎輦已停在宮內,朱紅大門漸漸合攏,遠處是四四方方的天。

我終回到了我的天地。

「美人,冊封旨意稍後便送到崇禎宮去。」

是啊,從明日起,我便位列四妃之一,僅次於貴妃之下。

14.

回宮的頭幾天,發生了幾件大事。

一個是端王、平北王獲罪,慕瑾被處死,一個是秦家兒郎封官加爵,我有孕在身,秦家在朝上風生水起,還有一個,是江漪與宋家小姐定親,月末行定親宴,盛杭要攜我前往。

朝中後宮風向一夕間變了。

崇禎宮門庭若市,貴妃假模假樣地送來了賀禮,宸妃送來一個熟悉的老物件,玉鐲子,至於程九,據說已經閉門不出很久了。

皇后還是那副端莊賢淑的模樣,操勞著一應事宜。

我被封為賢妃,每日除了曬曬太陽,便是去太后處問安。

自那場動亂之後,淳妃銷聲匿跡,兄長曾問過我,是否需要託人打聽,我拒絕了。

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我不想干涉。

日子過於平淡,以至於當我在湯碗中發現端倪的時候,才打起一絲興趣。

往日我的藥都經椿嬤嬤驗過,兄長數日前往宮中送了一籠耗子,要我拿他們試藥。椿嬤嬤照做。

午前用膳時喂過,午後便死了。

椿嬤嬤氣得臉色煞白,當即要打死送藥的小宮女。

我回想起當年在崇禎宮無辜受累的經歷,心生憐憫,按下椿嬤嬤,讓其不要聲張。

程九今晨出過門,去皇后處坐了坐,在場的還有進宮請安的宋姑娘,為的是商量她與江漪的訂婚宴。

「從程九開始,每一個人都要查。」我在腦海中翻過一頁又一頁,突然心神一動,「順便問問宋姑娘的行蹤。」

不到一刻鐘,消息就回來了。

宋姑娘途經膳房,碰過我的藥碗,整個膳房的人都看見了,過程拙劣到不忍直視。

椿嬤嬤猶在氣憤中,緊鎖宮門,嚴禁眾人向盛杭通風報信,等我裁決。

「娘娘與宋姑娘無冤無仇,因小公子的緣故,還有一層親,難道……是皇后示意的?」

椿嬤嬤細細猜測。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也許,正是江漪的緣故。

「嬤嬤,茲事體大,先按下,管好口風。」

無論如何,我應見江漪一面,再做定論。

這日晚間,盛杭照常來看我。

秦家起勢後,他便來得少了。

「多吃一些,把身子養好才要緊。」盛杭給我夾了一些菜,我強撐著吃了點,便放下筷子。

「怎麼了?」

「臣妾想見兄長。」

盛杭繼續用膳,說:「他忙得很。」

我認真看著他:「皇上,您要防著小四嗎?」

「不是防著,是怕你太累。過幾日江漪定親,你就見到了,急什麼?」

「小四生辰要到了。」

盛杭停下手:「唔……是朕的疏忽。張敬忠,把朕新得的一箱子東珠送來,那些料子也搬來,讓她自己挑。」

椿嬤嬤從旁勸道:「娘娘當初在北邊,日日等將軍回來,落下心病,晚上總也睡不好,昨夜又嚇醒了。問過御醫,若是家人能進宮見見,也許有益。」

盛杭慢慢叩著桌面:「從前秦家無勢,朕縱著你見見兄弟便罷了,如今朝中一雙雙眼睛盯著,但凡參秦家一本,朕保不保?」

我無趣地撥弄著飯菜,低低應道:「臣妾聽皇上的。」

盛杭覷我一眼:「罷了,今日江漪進宮,你有事同他說,原話轉達便是。」

我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傍晚隨盛杭去了御書房,坐在偏殿靜等。

四周無人,偏殿中空空蕩蕩,我端坐其中,沒過多久,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我目光投向門口,一雙黑色紫金靴映入眼帘,隨後是穿一身紫色朝服的江漪,丰神俊朗,只是那雙眼還是萬年不變的波瀾不驚。

我心尖兒抖了抖,見他進室內,俯首行禮:「臣見過娘娘。」

「起來吧。」

江漪自去一旁落座,離我遠遠的:「娘娘有何吩咐?」

我讓椿嬤嬤奉上點心:「我年少入宮,自母親離世便不曾祭拜。勞煩替我轉交兄長,我生辰那日將此物放於母親墳前。」

江漪應下。

「再者,你好事將近,我特意挑了一物件兒贈與宋姑娘,恭賀覓得良緣。」

江漪臉色更冷了,接過錦盒:「謝娘娘體恤,臣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他轉身離去,生怕多待一秒就惹上麻煩。

倘若江漪有心,看到我贈給宋姑娘的藥瓶,就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垂下眼,嘆了口氣:「乏了,回宮。」

是夜,一簇火苗從宮城的一處角門飛速燃起,火龍瞬間騰飛沖入幽暗暮色。

不久前剛移植的草木付之一炬,火勢迅猛,內官忙作一團。

椿嬤嬤從外面回來,拍拍肩膀上飄落的灰燼:「真是百年難遇,好好的,怎麼就著火了。老奴去問過了,娘娘住得近,不安全,外面落了轎子,去皇后處避一避。」

我剛沐浴過,頭髮來不及絞乾,隨意搭件披風蓋在頭上便往皇后那邊去了。

如今路邊都是端著水盆匆匆而過的內官,夜色濃暗,椿嬤嬤提心弔膽囑咐內官走慢些。

途經角門,他們突然落下轎輦,不見蹤影。

椿嬤嬤傻了眼,如果我沒記錯,此地處於御花園一角,極其偏僻,往日臉巡邏的侍衛都不愛來此,一牆之隔便是冷宮。

「娘娘,快快下來,老奴護著您走!」

話還沒說完,人撲通一聲暈過去。

我轉身看見暗影處熟悉的身影,攥緊披風:「火是你放的?」

江漪漸漸從暗處走出,月色朦朧落在他的臉上,「你要見我?」

他果然知曉。

我開門見山地問:「宋姑娘可是發現了什麼端倪?為何要害我。」

江漪單手拎起椿嬤嬤,放到角門後面,輕輕一推,關上了小門。

「不清楚,她沒幾日活頭了,阿姐大可放心。」

「你想幹什麼?」

江漪輕輕一笑:「娶你。」

我後退一步,離他遠遠的:「江漪,你瘋夠了沒有?」

「阿姐。」

我冷喝一聲:「別叫我阿姐!你娘親改嫁,你我並無任何關係。」

江漪沉默了,半晌,他輕輕抬起腳步,向我走來。

「你幹什麼?」

身後是幽暗的湖水,我怕極了,護著微微凸起的小腹,一步步向後躲。

江漪不急不緩:「秦姒,不是你先承認的嗎?你是我的姐姐,你還給我買糖吃。」

「我別有居心!只不過你誤解了!」

我再快,哪有江漪快,企圖逃跑的一瞬間,被他伸手捉住,拉回懷裡。

「鬧什麼!」江漪低喝一聲,「你有身子,跑什麼!」

「是,你也知道我有身子,江漪,你多高尚,連盛杭的孩子都能接受?為此……為此不惜縱火,不惜殺人!」

江漪捏住我的下巴,冷氣森森地說:「即便沒你,火照放,人照殺。盛杭他欠我的!與你何干!倒是這個孩子,我忍得真是好辛苦啊,你該慶幸他托生在你的肚子裡,否則別想睜眼看太陽!」

我震驚了。

江漪到底說了什麼?

他冷笑一聲:「沒錯,阿姐聰慧,難道不知我的意思?我乾的是抄家滅族的事,如今也不瞞你了。」

我渾身如墮冰窖:「江漪,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知道。阿姐一心想讓秦家榮寵加身,可曾知道當年盛杭對我家做了什麼?」江漪臉隱在暗處,眼神陰鷙,「我親姐入宮後,沒多久父兄便被派上戰場,後因功高蓋主,被細作設計陣亡。我從死人堆里爬出,匿名改姓輾轉回京,就是為了將來某一日將盛杭斬於劍下,報滅族之仇。阿姐心思敏捷,難道就沒想過鳥盡弓藏的那日嗎?盛杭看似專情,實則陰狠,難道真等他去母留子那日,阿姐才死心?」

「盛杭死了,我腹中便是盛家唯一的血脈,你如何保證我不會成為被權勢操縱的傀儡?」我咄咄逼人,語速極快。

「我來保!」江漪咬牙切齒道,「你在一日,我便保你一日!」

「江漪,我在其位,不敢信任何人,盛杭不信,你,我也不信。你和秦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失敗了,秦家要給你陪葬!別怪我阻你!」

江漪對月起誓:「我以賀氏祖先發誓,若我負你,九泉之下,先祖死不瞑目!」

「賀君繁!你好大的膽子!」黑暗中,傳來一女子的怒喝,「你失了智,竟敢為兒女私情侮辱列祖列宗!」

一柄小刀飛射而出,江漪眼疾手快地抱住我,躲到旁邊,小刀擦過我發,釘進木頭裡。

宸妃滿面怒容。

江漪無視我的掙扎,手緊緊攬著我,喊了句:「長姐。」

宸妃繼續罵道:「爹將你從死人堆里護下,難道就為了看你心慈手軟沒出息的樣子?」

江漪將我往後一推,隔在中間,「有她,我們才有活路。」

「我不要活路,我只要盛杭死。」說完扔給江漪一把刀,「你將她殺了,一了百了。賀家沒有後代,他也別想有。」

「不可能。」江漪拒不退讓,「她由我護著,誰也不許動。」

宸妃恨得咬牙:「不成器的東西!」

「宸妃娘娘,國不可一日無主,賀家是外姓,江山易主勢必會掀起動盪,到時民不聊生,賀家便是天下的罪人,我想老將軍也不願意看到如此局面。」為求自保,我不得不出聲,不然今日怕是走不出這扇門。

宸妃冷冷看我一眼:「別以為賀君繁護著你,就什麼都不怕了。」

「若她懷了我的孩子呢?」江漪突然出聲。

「你說什麼?」

面對宸妃的質疑,江漪面不改色道:「我的,孩子。」

就連我也覺得他瘋了。

「你的侄子,此刻正在她腹中,長姐,你若狠得下心殺了,我不攔著。」

「賀君繁!你個孽障!」宸妃突然動手打了江漪一巴掌。

江漪舔了舔唇,露出一副任人處置的模樣,「我的種,如何?她死,我便不活了。」

遠處的火苗漸漸熄滅,時辰不早,宮人四散,宸妃瞪了我一眼:「管好你的嘴,若敢亂說,本宮拉你陪葬。」

說完匆匆離去。

四周重新歸於寂靜,我撲通亂跳的心趨於平靜,扭頭與江漪對視:「我沒想到你能瘋成這樣。」

「是啊,我也沒想到。」他眼神最終落到我的小腹上,「跟我回去。」

「賀公子——」

「錯了,是江漪。」他立即打斷我,拉住我的手,打開了一座密道,「我不是與你商量。」

我當然知道,眼下江漪身邊才是最安全的,一旦離開他的視線,宸妃會立即對我下手。

他帶著我在密道中七拐八繞,我漸漸體力不支,越走越慢,扯扯他:「我走不動了。」

江漪蹲下,拍拍後背:「上來。」

「我肚子……」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江漪突然動作迅速地將我攔腰抱起:「麻煩。」

嘴上這麼說,腳步卻並未放緩,最終我們從一個院子的假山之後出來,院落中靜悄悄的,似乎無人居住。

江漪輕車熟路地將我抱進房間,窗外林風簌簌,皓月當空。

他出去打了盆水來,放在我面前,擰乾手帕替我擦臉。

「我自己來。」

「別動。」江漪躲開我的手,「阿姐坐著便是。」

「我不是你的阿姐。」

他專心洗帕子,並不回應。

「喂——」

「阿姐安靜些。」江漪用溫熱的帕子擦過我的臉頰和脖頸,最後停在領口,「你自己擦還是我來替你?」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喜歡我?」

江漪的手被我按住,只好正視我的目光:「你是第一個待我好的。」

「我待你不好。」

「只是阿姐不覺得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竟覺得他可憐。

「我對阿聲也一樣。」

「阿姐在夢裡也會喊他的名字?會將貼身之物送給他防身?」江漪反問。

「於我而言,那僅僅是尋常待人好的方式。」

江漪在我身邊坐下:「我是賀家最小的孩子,從小除了習武就是習武。母親和姐姐從不過問我身上多了幾處傷,累不累,也從不向著我說話。如果我被欺負了,那便是我不夠強。父兄死後,姐姐便把復仇重任壓在我身上,每日鞭撻我往前跑,只有阿姐關心我傷好得如何,還替我說話。」

「江漪,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能做得。」

「不,沒人了。宋小姐自從窺見我偏執的性子,便想著逃,阿姐真以為,世間還有人如你這般,想著將我從深淵裡撈出來嗎?阿姐待我之心,我已知曉。我既然喜歡你,眼裡容不下旁人。你放心,不會牽累秦家。若我敗了,阿姐不會。」

瞬間我明白了他想做什麼,他借了江漪的名字和身份,想借定親那日假死造反。

他將匕首交還給我,說:「阿姐收好,若局勢不對,殺了我,保全自己。」

那是我送給他的匕首,我曾叫兄長取回,為何還在他手裡?

「兄長他沒取走嗎?」

江漪憐愛地撫摸著匕首:「我說丟了。」

折騰一夜,我疲憊不已,側躺在小床上。

江漪和衣而臥,躺在外側,好一會兒轉身將我抱住:「別動,睡吧,我抱著你。」

回宮後我常常睡不安穩,偶爾還會夢見江漪,都是不好的事。如今躲在他懷中,我前所未有地放鬆,很快睡去。

宅院並沒有別人,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兒,每天睜眼是江漪,閉眼也是江漪。他從外面買回藥,煎熟了給我喝。起初,他總用複雜的目光看我的肚子,某日我胃口不佳,他便脫口罵道:「小崽子,真不讓人省心。」

有一瞬間,我竟升起一絲愧疚,江漪那麼好,這對他不公平。

這樣平和的日子,讓我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我可以永遠跟他過下去。

做一對尋常夫妻,生兒育女。

可那一天,終將會到來。

定親宴前夜,我在睡夢中被他晃醒,江漪一身黑衣,著裝簡練。

「阿姐,我會讓他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江漪信誓旦旦向我許諾,「江山我來替你守,你只管高枕無憂。」

我抓住江漪:「要走了嗎?」

他替我掃開額前的碎發,親了親:「把匕首帶好,要委屈阿姐了。」

我被帶入馬車,聽著車軲轆壓過石板路,慢慢停了,「朝廷搜查逆黨,把帘子打開。」

「咱們江大人的馬車你們也敢搜?」

「大人恕罪,賢妃娘娘遭賊所擄,上頭命我們嚴查。」

「怎麼了?」遠處傳來一道聲音,我一抖,發現是兄長。

「稟大人,是江大人的車。」

兄長問:「夜間宵禁,你難道不知規矩?」

江漪答:「與宋姑娘游湖,誤了時辰,兄長多加擔待。」

少頃,窗簾突然被人用劍挑開。

兄長的臉出現在窗口,他看見我,並無任何詫異,只是警告地看了江漪一眼,撤開:「放行。」

我想問江漪,他示意我不要出聲,馬車一路通暢無阻入了江府舊宅。

我忍不住問:「兄長也知道你……」

「沒錯。」江漪避開我的目光,「明日定親宴,阿姐要吃一些苦,你別怕。」

「聲兒呢?」

江漪沉吟一番:「盛杭尋了個錯處,下獄了。如今秦家被人看管起來,只有兄長能隨意行走。」

盛杭多疑,一旦有風吹草動,秦家兩個兄弟外加一個江漪,他必要拿住一個。

說到底,他還是拿我們當棋子。

次日,定親宴辦在江府。

我聽著外面鞭炮齊鳴,眼前恍然,今日盛杭有備而來,江漪他們能否成功尚未可知。

窗前驀地閃過一道黑影,門被打開。

一黑衣人踏月而來。

「賢妃,有一事要與你商議,若想讓江漪活,便答應我。」

……

酉時華燈初上,聖駕如期而至。

在一片和樂氛圍中,城南的牢獄上空,橘紅色星火驟然炸開,剎那天地動盪。這一年夏,第二場大火自城南飛快燃起,有如燎原之勢,頃刻瀰漫四野。

盛杭穩坐廳堂,仿若未查。

酉時末,秦聲被救出,率軍與貴妃娘家打了個照面,兩隊人馬打得難捨難分。

處於鬥爭中心的江家舊宅,平和歡樂。

只是宋小姐逃了,屏風後的人換成了我。

我手心出了汗,閉眼靜待。

要拿住盛杭,城內先拿貴妃母族,皇后所屬的清河宋氏因江漪這一層關係,不敢輕舉妄動。甚至如今,清河宋氏與我們秦家都在一條船上。秦聲被救出來,便是大哥的態度,也是秦家的態度。

在外,要堵住進京救駕的藩王,這是重中之重。

「宋氏回禮。」

禮儀官的唱喝傳來。

大門被人猛然踢開:「別忙著回禮,先看看裡面坐著人是誰!」

聽到來人聲音,我心一沉,不是秦家的任何一個,那便是進京的藩王,計劃有變。

江漪修長的身影透過屏風傳來:「禹王殿下,江某今日與宋姑娘定親,不帶賀禮,也別砸場子。」

禹王冷哼一聲:「宋姑娘被我軍所救,試問你從哪裡找來的宋姑娘?真當清河宋氏好糊弄,由著你移花接木,誆騙眾人!」

室內鴉雀無聲。

半晌,一隊鐵甲侍衛向我走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千鈞一髮之際,一把匕首橫在我脖子上,一腳踹翻屏風:「我看誰敢動!」

我聽見慕瑾的聲音,下意識扭頭看他,那張臉如今毀了大半,幽森可怖。

「盛杭!你滅我全族,今日我百倍奉還!」

沒了屏風的阻隔,我終於看清了外面的場景。

盛杭坐在主位,沉著臉。

江漪一身華服,燭火熒熒,襯得他面如冠玉。

現如今,他一雙黑眸壓抑沉寂:「你想要什麼?」

「放了我父王!」

盛杭嗤笑一聲:「你以為拿她要挾朕,能得償所願?」

「你可以不答應,有她在,秦氏只能聽我號令。別指望貴妃丞相能幫你,他們如今自顧不暇,沒人救得了你。」

當日慕瑾由丞相府秘密監斬,現在人卻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盛杭哪肯再信他們。

「朕還年盛,不差她一個。」盛杭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到禹王身邊,「小四,別怪朕——」

他的話戛然而止,禹王動手只在電光石火之間,盛杭轉身,後背露出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他只來得及吐出隻言片語,便無力地倒下去。

在位十幾年,最終被自己的親兄弟背叛,只怕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吧。

慕瑾並未放手,道:「江漪,答應我的事,該兌現了。」

禹王說:「不可能,放你們走,等於放虎歸山。」

「聽他的。」江漪打斷禹王。

「賀君繁!你拎清楚!她只是個女人!你將來要做皇帝,還缺女人?」

「我說放了,你沒聽清?」

江漪語氣冷冽,聽得禹王縮縮脖子,半晌罵罵咧咧扔了刀:「王八蛋!放就放,你的江山,將來守不住別找我。」

人已散去,我和江漪遙遙相望。

我終於明白,盛杭為何拼著與宸妃反目,也要對賀家趕盡殺絕。

昔日賀家如參天大樹,紮根在這片土地,盤根錯節,實力龐大。禹王駐紮東南,卻甘願為北方的賀家賣命,這把斷頭刀已經不是懸在頭頂那麼簡單,而是日夜搭在盛杭的咽喉,食不下咽。

可惜,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今夜賀氏餘黨,已經全部浮出水面。

東方的鐘聲敲響兩下,餘韻悠長地穿過暮色,該收網了。

地上的「盛杭」的臉,被血水泡爛,浮起一層,露出陌生的面孔。

窗外傳來禹王的叫聲:「不好!有埋伏!」

我從袖子裡摸出一塊兵符,平靜地說:「你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江漪臉色白了:「阿姐……」

「我別無他法,我的孩子是盛氏的骨肉,賀氏不死,我心難安。」

「阿姐,你在說什麼胡話,我說我會保你的,我不做皇帝……」

「我信,可禹王會答應嗎?賀家舊部會答應嗎?」我捏緊兵符,語氣轉冷,「成大事者,要狠得下心。」

他有瞬間的恍惚,突然想明白了什麼,眼神漸漸冷下:「秦姒,你自始至終都在騙我,你跟盛杭,是一樣的。」

我笑了:「如今才明白,是不是晚了些。」

江漪那雙繾綣的眼睛已被冷漠填滿:「秦姒,今日你放我走,來日,我不會放過你。」

「請便。」

他後退幾步,深深看了我兩眼,最終轉身隱入夜色。

涼風從窗口灌進,我深吸一口氣,猛咳幾聲,嘔出一股黑血,一種無力感自骨髓深處遍及全身。

「娘娘,皇上還在等您。」

「好……知道了。」

我慢慢擦掉唇角的血跡,強打起精神,一步步走出門外,踩著暗紅的血踏出門。

漫長的街道上迴蕩著鐵鏈的脆響,禹王高亢的嗓門響徹街頭巷尾。

「你個毒婦,呸!你可知他為你做了什麼!不要臉……」

我閉上眼,靜靜靠在馬車壁上,佯裝聽不見。

御書房此刻被重兵把守,兄長帶著秦聲跪在門外,我扶著內官,慢慢與他們擦身而過。

「小四……」兄長喊了我一聲,「你……」

我腳步未停,拾級而上,最終站在御書房前,推門而入。

明黃色的光暈將我包裹,真正的盛杭背對著我站在中間,聽見動靜回過頭,笑意溫和:「小四,你做得不錯。」

我笑了笑:「臣妾蒙受皇恩,義不容辭。」

他指指身邊的椅子:「坐著說。」

然而他卻沒動。

大門在我身後漸漸合攏,此情此景下我也沒動,「臣妾想替秦家求個情。」

盛杭摸索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你兄長和弟弟違背旨意,一個劫囚,一個越獄,朕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他們一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著流放北地,你是功臣,朕不會遷怒於你。」

俗話說鳥盡弓藏,賀家已不成氣候,秦家也沒存在的必要了。

我摸了摸肚子:「皇上,小四的孩子,您還要嗎?」

「你安心養胎,沒有外戚奪權,他會是朕最疼愛的孩子。」

15.

秦家流放那日,我坐在宮中看書,沒有過問一句。

我知道宮中都在傳我心狠手辣,為了榮華可置親族於不顧。

聽到這話時,我自嘲一笑,對椿嬤嬤說:「我只是做了當初想做的事,如今天高日暖,高處風景甚好。」

椿嬤嬤握住我的手,蹲在我膝蓋前,輕輕喚了一聲:「娘娘。」

我指尖一顫,漸漸攥緊拳頭,輕輕重複了一句:「甚好……」

懷胎五月的時候,天氣轉涼,盛杭下朝回來後,突然病了。

宮中御醫開了湯藥,我侍奉在側。

屋中藥味兒很濃,盛杭臥病在床,頻頻咳嗽,前幾日下了雨,晚上我歇在外間,半夢半醒聽見盛杭從外面回來。

以往他身強體健的時候,走路發不出聲音,近日總養著,身子難免拖沓,發出輕微的聲響被我聽見了。

我權當不知道。

這個季節,只有冷宮附近種了銀杏樹。

盛杭的靴子底上,沾滿了銀杏葉和泥。

宸妃當然不肯見他,自賀家餘黨被拖到菜市口全部斬殺,她便自請搬去了冷宮,許久未見,不知活著沒有。

床邊傳來窸窣的動靜,我的手突然被握住,「阿錦,你來了……」

盛杭眼光朦朧,仿佛蒙著一層霧,我靜坐不動,任他握著。

新添的爐香自空隙中悠悠散出,盛杭嗅了嗅:「阿錦,是梅子……」

「北地乾冷,不長梅子,朕讓人從南邊運過來,都給你,吃新鮮的。」

我執起小扇,扇了扇香爐,四周香氣更盛了,「御醫配的方子,鎮靜安神的,不是梅子。」

我的話讓盛杭一愣,我俯身靠在盛杭耳邊,輕輕說:「臣妾也不是阿錦,您忘了,阿錦在冷宮呢。」

盛杭暗灰色的眼睛無神地看了我一會兒,漸漸恢復了清明,鬆開手:「原來是小四。」

「嗯。」

他的手移到我肚子上:「快生了吧。」

「等太子出生,朕給他聘一德高望重的太傅。」

「好。」

他又說:「小四,你跟朕是一樣的人。若朕先遇到你……」

他沒有說下去,我也不想往下聽。

許多年,哪怕曾有一絲情動,也湮滅於重重算計中。

這個位置的人,本就不該有情。

他拉著我說了一會兒話,精神又不好了,沉沉睡去。

又過了幾日,盛杭緩過來,停朝半個月,他讓我坐在旁邊讀摺子,偶爾指點兩句,最後竟由我代筆。

椿嬤嬤每次都心疼地說我瘦了,說別人都養得珠圓玉潤,只有我,身量越發纖弱,風一吹就倒了。

盛杭的身子時好時壞,一直撐到了冬日,其間斷斷續續招了幾次後宮,臨近年關的時候,程九突然穿著新衣裳來了。

如今皇后不愛出門,貴妃因賀門之亂低調許多,我日日伴在盛杭身邊,便同程九說了幾句話。

她走時心情極好,回去後,我便讓椿嬤嬤留意她的動向。

當夜,冷宮中傳出一封密信,言數日前,盛杭已命人北上,取秦氏一族的性命。

我看完密信,當晚去了盛杭的寢宮。

他身子自那次病後,總也不好,聽見我來,招手讓我靠近些:「外頭涼,下次來前讓張敬忠接你。」

我靠近盛杭,任他攥著手。

他撂下筆:「說說吧,有事?」

「您記得程九當時小產的事吧。」

盛杭低應一聲:「記得。」

我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私通的密信。皇上可要看看?」

盛杭驀地盯住我:「賢妃,此乃皇后之責,你逾舉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喊我賢妃,對於他的話,我置之不理,優哉游哉地展開信紙:「這是在程九房中發現的,皇上想怎麼處置?」

最近的一張,是在半個月前。

我替盛杭換了香爐里陳舊的香粉,繼續道:「程九有喜了,偷偷摸摸地喝著安胎藥。若是您的孩子,何需如此?」

盛杭揉了揉額頭,沉聲道:「夠了,此事交給皇后去辦,你回去歇著吧。臨盆前,就別瞎走了。」

我乖順退下。

當夜天上下起了雪。

雪花飄搖撲簌,順著北風吹入窗扇,涼意在我臉上鋪陳開來。

東北一角,程九的居所上空,有少許的星火。

我仰著頭,鼻孔一熱,啪嗒,低落一滴血。

「娘娘!您怎麼流血了?」椿嬤嬤放下熱茶,用帕子替我擦拭。

亥時,有人匆匆來報,說盛杭突發惡疾。

我起身的時候,眼前一片暈白,幸好椿嬤嬤扶著,才能勉強穩住身子。

傳話來的內官急得滿頭是汗,路上就把所有事吐露出來。

盛杭今夜去了程九那兒,結果在床底下發現了當年的侍衛長,大怒。

命人打殺了此人,還給程九灌了碗避子藥。

孩子還沒落出,盛杭便倒了。

白茫茫的雪覆蓋了紅磚綠瓦,我坐在轎輦上,仰頭看星星。

當時看,覺得星星很遠,今夜看,真近,近到觸手可及。

人的命運大多慘澹,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不。

早就知道的。

一個人而已。

得不到的人。

盛杭的寢宮靜悄悄的,因是半夜,諸位大臣從家中趕來還需一段時間。

皇后病中,聽聞此事,更是暈過去。

眼下只有幾位位分不高的妃嬪和貴妃等在此處。

見我來,紛紛等著我拿主意。

我沒有說話,只令張敬忠隨我入內。

帷幔內,盛杭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

我靠近坐在床邊,握住盛杭的指尖,輕喚:「皇上……」

他眼睫顫了顫,睜開:「阿錦……」

「你來看我了,阿錦……」

我命張敬忠燃起了香,輕聲說:「皇上,梅子熟了,邊關的雪也化了。」

盛杭的眼神柔和:「好……好……該回了……」

我低頭,輕聲在他耳邊說:「那阿錦去套馬,你等我。」

盛杭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拍著他的手:「放心,我會回來的。」

他緊緊抓著,不肯鬆開:「朕……的小四呢?」

我的手僵在半空,舔過乾澀的嘴唇:「皇上說什麼?」

盛杭看著頭頂的帳子:「讓她的孩子做太子……

「但是,要殺——」

我攥住他的手:「皇上,阿錦在,不許提小四。」

盛杭便住嘴不說了,像個聽話的孩子。

「皇上,小四要留在京城,這樣,阿錦才肯帶你走。」

「好……我等你……」

我走出盛杭寢殿的時候,望向宮門的方向,熙熙攘攘的人影正朝這邊走來。

我沒有停下等他們,上了轎輦。

今夜,月明星稀。

他的阿錦,要去套馬,去邊關。

他在等永遠回不來的阿錦。

我命人放慢了腳步,慢慢走,直到聽到遠處的喪鐘長鳴,他們落轎,跪在地上。

哭聲傳遍了整座宮城。

第九下結束,遠處匆匆忙忙走來一隊人。

他們對著我,高喊萬歲。

先帝的遺腹子,是他們新的希望。

我終於坐在那個位子上,垂簾聽政。

國事繁雜,過了臘月,我頻頻於夢中醒不過來,醒後又過於憊懶。

朝中幾個大臣因反對秦家歸京被下了獄,一幫老諫臣罵我妖妃禍國,卻奈我不得。

開春,臨盆在即,兄長被封為攝政王,暫理朝政。

我選了個暖和點的天氣,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去小行宮靜養。

椿嬤嬤老了許多,腰板都挺不直了。

夜裡我便讓她睡在自己的房間,不必守夜。

某個夜晚,我突然驚醒,見床邊坐了個人。

正如夢中無數次出現的那個人,令我牽腸掛肚,每每想起,痛徹入骨。

他面無表情地撫摸我的眉眼,鼻樑,唇瓣,最後,落在我小腹上,輕聲說:「阿姐,該還債了。」

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我第一次從心底湧出酸澀和喜悅,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江漪的體溫是熱的,人瘦了一些,頜骨的輪廓分明如斧鑿。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是冷的:「阿姐坐上九五之尊的高位,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他握住我纖細的指骨,漸漸收緊,直到我因疼痛而皺起眉,他嗤笑一聲,「這般瞧我作甚?還想著哄我?如今要拿命來哄了。」

「江漪……」

我聲音嘶啞,剛開口,便被他擎住下巴。

「誰允許你這麼喊的。」他眯了眯眼,譏諷道,「你有什麼資格?」

眼淚順著眼角流進被褥,我企圖觸摸他,被他側頭躲開,眼底閃過一絲嫌惡:「你騙我騙得還不夠慘嗎?」

說完,他便想離我遠些。

我急著起身,抓住江漪的小臂,虛弱感再次席捲全身,眼前一黑,朝著床下栽去。

溫熱的懷抱如期而至,我伏在江漪的肩膀上,深深喘了口氣,努力壓下喉嚨里的腥甜。

「別走……江漪……求你……」

他冷哼一聲,掰住我的肩膀,逼我直視著他。

我看見了掩蓋在冰層之下的緊張,嗆了一口,血便盡數噴在江漪的前襟上。

他在短暫的愣怔之後,登時露出慌亂的神色:「你怎麼了?」

我一把推開他,低頭嘔出幾口黑血,自從盛杭離世,我便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到頭了。

盛杭常年燃在寢宮的香料,並非龍涎香,而是宸妃少時贈與他的香料。

回宮後,宸妃送給我的玉鐲里,填了一味香料與之相剋。盛杭算計秦家之後,我便帶在身上,裝出與他歲月靜好的模樣。

盛杭心思深沉,曾要我試探賀家虛實,陪他趕赴江漪的定親宴。

卻不知,那日來的並非他。

宸妃察覺有異,踏夜而來,要我將計就計,取得盛杭信任,同時要保江漪全身而退。

作為交換,撤入暗處的賀家舊部,會為兄長和小弟所用,成為他們保命的底牌。

那夜江漪的失敗是必然的,宸妃為了保全實力,提前撤走了九成的人馬,只為日後東山再起。

江漪和秦家都活著。

盛杭也死了。

與毒藥朝夕相處耗空了我的底子,這副軀殼已經千瘡百孔,時日無多。

江漪渾身都在顫抖,將我抱起來就往外沖。

在門口,被突然出現的宸妃攔住。

「你帶她去哪兒?」

「治病。」

「她臨盆在即,受不得顛簸,放下。」

「姐!」

我拽拽江漪的袖子,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疼……」

宸妃臉色一變,推了江漪一把:「愣著幹什麼!回去!」

前所未有的劇痛讓我蜷縮成一團,咬牙發出低弱的哼吟。

江漪死不放手,將我安穩放在床上後,對宸妃喊:「大夫呢!」

可憐他到了此刻,竟不知將死之人,誰能救得?

我如溺水之人,將江漪抓入手中,身下血流噴涌,頃刻間泄盡全身力氣。

江漪臉色蒼白如紙,手幾乎端不穩,近乎咬牙切齒,睚眥欲裂:「秦姒,你敢騙我!」

我抖得厲害,吊起最後一絲精神,斷斷續續開口:「不是……不是為你,為了秦家……」

江漪眼底瘋得厲害,眼眶猩紅:「待你一死,我便送他們下去陪你!」

我拉了拉嘴角:「微瀾……你說了,阿姐拿命哄,你要高興。」

一滴清淚終於自江漪的眼眶滑落,他將臉貼在我的手心,語氣前所未有地卑微:「我後悔了,不走好不好?」

曾幾何時,我也這般想過,與他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只是我在意的人太多,此生註定逃不開枷鎖。

江漪哭得像個孩子,語不成句,秦姒、阿姐一句接一句。

眼前的人被黑暗吞噬,我的身體冷下來。

「別走……阿姐別走……」

「不走。」我枕在他臂彎,閉上眼睛,喃喃道,「不走了……嫁給江漪,再也不走了……」

終章

新帝即位這年,動盪許久的山河方歇。

朝中新貴乃輔佐先太后的秦氏一族。

太后去年冬於行宮染惡疾薨逝後,留一遺腹子被秦相抱回,在靈前待了三日,便匆匆登基。

一時之間,這天下都跟著姓了秦。

秦相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權,朝中諸位大臣本以為本朝氣數將盡,誰知秦相安守本分,一晃三年,連點篡位的苗頭都沒有。

正值深秋,秦相府的馬車拐進了京城一處巷子。

巷子深處,一處低調的宅院開了一條小縫,未走近,便聽一女子語氣跋扈:「我如何吃不得?你憑什麼管我!」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就要吃!讓開!」

「不許。」

秦相叩門的動作一頓,立在門外,半晌無奈一笑,彎腰在門前青石磚上放下一籃橘子,轉身離開。

「相爺,咱們不進去了嗎?」

秦相淡笑:「回吧,還有政務。」

馬車沿著來時的路,咕嚕嚕離開。

小院內,門吱呀一聲打開,女子探出頭:「好像聽見聲音了……」

一低頭,眼睛一亮:「橘子!」

一隻修長的大手隔空伸過,趕在她之前拎進院子,女子撲了空,憤怒大喊:「江漪!你敢搶我東西!」

被點到名字的江漪一臉平靜地收好橘子,嘆了口氣:「昨夜吃完便腹痛,今晨又吃了兩三枚,我若由著你,今夜又得折騰。」

這女子梳著婦人髻,明眸善睞,鬢髮似濃墨,嬌美妖嬈,像一頭山間的狐狸,一顰一笑都透著狡黠和靈動。

被嬌養了三載,當初那副沉沉死氣已然褪去,露出天性。

江漪揉揉額頭:「阿姐……」

秦姒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撲過去:「微瀾……」

江漪眸色深了深,喉結一滾。

秦姒便笑了:「心性不穩,拿什麼攔我?」

江漪這樣沉悶的性子,除非逼狠了,根本瞧不出他在想什麼。秦姒一開始喜歡猜,後來索性不猜了,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總歸是他慣著,默默料理殘局。

江漪固住她的腰,以防跌下去,將籃子一扔就往裡抱。

「哎?你幹什麼去!我的橘子!」

江漪關上門:「不吃了,阿姐有別的事做。」

秦姒嚇了一跳,上次這麼強勢,還是他們成親的時候。

她要跑京城外,江漪等不了,當晚便壓著她進了這處宅子,蓋頭一蓋,就地拜堂成親。

事後秦姒總埋怨他粗魯,哪有逼婚的。

江漪也不反駁,當初她渾身泡在血水裡,差點給他嚇死。

後來被救回來,剛醒就跑。

這是看見了,趕緊抓住,看不見呢?

是不是還想回去當她的太后?

江漪越想,越覺得不能便宜她,失了控。

等秦姒抱著他哭了,才細細吻住,問:「還任不任性了?」

秦姒覺得委屈,因為一籃破橘子,就這般教訓她實在無理,於是哭得更狠。

江漪哪裡不知道她在演,今天記憶跟開閘似的,又回憶起定親那天她騙他的場景,一頓教訓。

秦姒慌了,只覺得今天江漪的脾氣實在大,有些遭不住了,改了策略,溫聲細語地服軟。

江漪心裡舒坦了,看著累暈過去的秦姒,抱緊。

小憩一會兒,便穿上衣裳,起來給她扒橘絡。

這樣等秦姒醒了,就能吃一盤乾乾淨淨的橘子瓣,免得又埋怨自己欺負她。

到下午,宅子裡來了個人。

是遠在皇寺修行的宸妃。

江漪一看,又是橘子,瞬間頭疼不已。

宸妃說:「如今三年了,怎麼還是不見動靜?」

江漪藏好橘子,避重就輕:「先養好身子,其他的,我不在意。」

宸妃本想多說什麼,就看見秦姒迷迷糊糊從屋裡出來,扣子都系錯了。

她弟弟第一時間跟過去, 抱進屋裡,說了些什麼,秦姒便哼哼唧唧的,江漪緊跟著哄,剩下的便聽不真切了。

她總覺得江漪過於遷就秦姒,直到有一次,她在小宅用飯時,親眼看見秦姒親手給江漪的陽春麵里挑蔥花,一粒一粒,認真勁兒比過她當太后看摺子, 她忍不住出聲問:「他不吃蔥花?」

印象中,她這個弟弟喜怒不形於色, 似乎沒什麼喜歡和討厭的。

秦姒粲然一笑:「他沒說, 我發現的,有蔥花的面,他吃得慢。」

宸妃默然。

那一刻, 她總算知道,江漪所謂的「好」是什麼。

他不說, 秦姒卻知道。

宸妃覺得牙酸, 走的時候一個招呼都沒打。

屋裡,秦姒坐在江漪腿上, 問:「可是為了孩子的事?」

江漪摸了摸她的小腹:「不是。」

秦姒為此悄悄找大夫看過,都說她體寒, 以前有疾,落下病根, 不易有孕。

現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雖不能認她,但偶爾來看望, 她總能在心底生出一絲愧疚和欣喜。

江漪也想的。

這都不必多問。

「那……再試試?」

江漪一愣:「阿姐?」

秦姒湊到他耳邊:「瞧著你年輕,怎麼?累了?」

江漪手臂一緊,硌得秦姒哎呀一聲。

「我怕累著阿姐,現在看來,多餘擔心你了。」

「等等!要不明天開始?」

江漪沒說話。

他此生, 只愛過一個人,蹉跎數年,終於相守在一起。

與她相處的日子, 過一天少一天。

因此,他將她奉若珍寶, 每一刻都要珍惜。

這一年年末, 秦姒的肚子終於有了動靜。

江漪什麼都沒說,形色如常地送走了大夫。

秦姒等了半天,沒看到江漪出醜,悻悻睡去。

那晚, 江漪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分外虔誠。

天明,雪停了。

陽光灑落。

從此,他們的孩子有了名字:雪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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