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捂著嘴,湊近了說:「她求到我跟前來,想讓皇上來長樂宮的時候,順便去她屋中坐一坐。可皇上不是個聽人勸的。無奈之下,程九決定狠心打了孩子。」
「娘娘便把自己的鐲子給她了?」我周身發冷,即便早有猜測,如今聽到真相,還是止不住發抖。
宸妃點頭:「避子藥遍尋不得,她只能指望我。我當時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九能悄悄把孩子處理了,長樂宮便能清凈一些。」
「可她把鐲子給了我。」我乾巴巴地說道。
「我知道。」宸妃垂下眼,揉了把落在腿間的帕子,「程九拿去鐲子後,忽得聖寵。之後,便是淳妃小產,一屍兩命。她應當是捨不得那個孩子的。」
離開長樂宮的時候,我問了宸妃最後一個問題:「您愛皇上嗎?」
宸妃捻起落在肩頭的花,拋落在地,腳一點點碾過去。
「我曾隨父親見過大漠長河,孤煙落日,烽火燃起的時候,一夜之間,能傳萬里。賀家兒郎,生於戰場,死於戰場,女子亦如此。盛杭因一己私慾縛我於宮牆之內,這輩子,別想我原諒他。」
想起當年,京城盛傳,賀家小女隨父出征,才貌絕倫,屢立奇功。
後來隨著賀老將軍病故,京中的美談便銷聲匿跡了。
盛杭此舉,雖不是兔死狗烹,卻也與之無異了。
我點點頭,領著椿嬤嬤踏出長樂宮。
厚重的宮門在身後緩緩閉合。
天邊爬上一抹霞光,一行鴻雁啾鳴,久久不散。
我抬頭,盯著暮色中高聳的宮牆,笑著說:「椿嬤嬤,以前我們家的牆,也這般高。給我一棵樹,我便能翻出牆去。那時候我爹總氣得提著藤條追我,跑過兩三個巷子都追不上。」
後來,阿弟學了去,下學貪玩回來晚了,便也學著我,翻牆進來。
我娘貌美心慈,捨不得打罵,唱紅臉的事便交給了我爹。
入宮前一日,阿弟尚跪在祠堂沒出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椿嬤嬤扶著我,緩緩說道:「美人,宮牆外面還是宮牆,再也翻不出去了。」
是啊,宮牆千層厚,再也翻不出去了。
我歇了聲,額頭髮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往回走。
椿嬤嬤說:「宸妃娘娘說的話,美人可信?」
「信個八成。」
如果按照宸妃所說,幫程九一把是為了保長樂宮,為何在程九搬出去後,她還要多此一舉,將侍衛長送出宮去。
如此,反倒引人注意了。
盛杭的眼線遍布皇宮,如果連我都能瞧出端倪,自然難逃盛杭的法眼。
心中一哂,宸妃果真恨盛杭入骨,連程九給他戴綠帽子的事,都要抖出來噁心人,且不明說,讓盛杭自己查,自己看。
真是噁心到家了。
這一晚,盛杭果然宿在了長樂宮。
我閒下來,借著燭光縫衣裳,不自覺地哼起了小曲。
椿嬤嬤瞧我心情大好,坐著陪我聊天:「對於九美人小產,美人可有頭緒?」
我咬斷線頭,展開衣裳查看:「尚未。興許是程九自己害怕了,藉故流了,興許是昭貴妃出手……」
事關皇家威嚴,程九倒霉,只是早晚的事,端看盛杭什麼時候捅破這層窗戶紙。
窗外突然悶悶一聲雷,椿嬤嬤透過窗子看天:「夜裡有雨,美人離窗子遠些吧。」
我揉了揉眼:「是有些累了。方才回來便頭暈腦漲的,明日告訴敬事房一聲,近日先撤牌子吧。」
大雨瓢潑而至,我縮在被褥中,不大一會兒便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間,聽見屋外有人竊竊私語,少頃聲音消去,我翻了個身,突然有人緊緊抱住我。
滿身水汽。
我涼得一哆嗦,睜眼便看見盛杭渾身濕透,捏著我的下巴吻上來。
濃郁的酒氣強勢地渡入口中,我尚來不及掙扎,椿嬤嬤便闖進來,跪在地上磕頭:「皇上饒命,美人今日受了寒,可經不起折騰啊……」
「滾。」盛杭含混吐出一字,反手扯下床邊的帷幔,將我壓入帳子。
我急促地咳嗽幾聲,只覺得身上濕漉漉的,打起哆嗦。
「阿錦……你別怕朕……」
手指驀地抵住盛杭的嘴唇,我緩了幾口氣,說道:「皇上認清楚了,臣妾是小四,不是宸妃娘娘。」
盛杭的手自胳膊慢慢滑上我的手指,緊緊攥住,放在唇邊親吻:「小四,你容朕一次……阿錦,阿錦……」
「好,阿錦伺候皇上就寢。」
這一句徹底擊潰了盛杭的理智。
我想起他那日與我說的話:「小四,別把刺藏起來。朕喜歡你真實的樣子。」
他不喜歡我真實的樣子,而是喜歡我如宸妃一般鋒芒畢露的樣子。
後半夜,我渾身滾燙地醒來,意識到自己病了,難受得動了動,便驚醒了盛杭。
他攬住我,親昵地蹭蹭:「怎麼醒得這麼早?」
「水……」
盛杭被額頭的熱度驚醒,豁然睜眼,眼神頓時變了:「小四……你……」
旋即對著門外大喝:「張敬忠,叫御醫!」
9.
病來如山倒,我躺在帳子內,盛杭的觸碰炙熱難忍。
我推開他的手,不停地討水喝。
替我擦洗的宮女看見了遍體痕跡,把頭低得更緊。盛杭在旁,不自然地輕咳幾聲:「老實伺候,不可傳到外面去,曉得了?」
眾人點頭,噤若寒蟬。
方才御醫意思明確,雨夜寒涼,他急赤白咧地鑽進來,過了寒氣給我,錯在他。
然而這份愧疚還不夠,我攥著盛杭的手:「您可看清了,我不是阿錦。」
「是。」盛杭神色複雜,重複了一遍,像在提醒自己,「你不是阿錦。」
過後,他又試探道:「小四,朕是真心待你,你……不一樣……」
「嗯。」
盛杭的話,我總是左耳進右耳出,若我還願意同他講話,便是抱有目的,若不願意,就謊稱自己乏了,他便讓我休息。
「臣妾家裡沒什麼人了……」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開口。
屋內靜悄悄的,院外刷刷的掃灑聲清晰可聞,盛杭眸色漆黑而專注,靜待下文。
我抹了把汗涔涔的額頭:「我想見兄長。」
盛杭遲疑了一下,點頭答應:「等你好起來。」
「皇上,臣妾乏了……」
他情緒有些低落,拍拍手背,嘆了口氣走出門。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眼火辣辣的,牽動出心底的燥意。
盛杭薄情,身邊唯寡義之人活得長久。
既然我像阿錦,那便要像十成。阿錦給不了的溫暖,我來給;阿錦留下的遺憾,我來填;阿錦這輩子都恨他,我不恨;阿錦愛他,我不愛。
我沒了娘,我爹娶了續弦,我要爭氣。
兄長進宮那日,天氣晴好,我養足精神,穿了件淺色的夾襖,坐在迴廊下盪鞦韆。
第一眼瞧見的竟不是兄長,小弟如今身子抽條,高大的身子朝我飛撲而來,像幼時一般,張開雙臂,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突然止住,硬生生收回手,紅著眼眶喊:「姐。」
我心中歡喜,站起來,細細打量他,高了,模樣也長開了,娘的貌美落在男孩子身上,便是英氣,不像我,輕浮狐媚。
「大哥呢?」我朝後望去,空空如也。
小弟咧嘴一笑:「皇上喊去了。」
說一半,笑容一僵:「帶著江微瀾一起去了。」
「江微瀾?」
小弟似乎極其憤怒:「那個女人帶來的孩子,江漪,到底誰才是親弟弟啊,大哥總向著他!」
續弦的孩子,隨了他生父姓氏,父親娶她,大抵為了仕途。
「姐,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回神,安慰他:「你若瞧不慣,發憤圖強,處處比他好便是。男兒不拘泥於後宅的彎彎繞繞,學問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他吐吐舌頭:「知道了,你跟大哥一樣……就我不懂事,行了吧……」
然而小弟孩子心性,過會兒便將此事拋諸腦後,我陪著他聊了幾句,等到晌午,大門嘎吱一聲,有人推門入內。
小弟率先起身:「哥!」
循聲望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春日的陽光落在他的肩膀,跟記憶中的他重合。
我坐著沒動,半晌臉上濕漉漉的。
大哥步伐沉穩地走近,跪地:「臣見過美人。」
我哭得聲音含混:「大哥……起來……不用你跪我。」
小弟竄過去,將他拉起來,對我擺了個鬼臉:「本來就丑,一哭更丑了。」
大哥剛想訓斥,小弟就開口問:「江微瀾呢?」
「回去了。」
「他憑什麼回去!既然進了家門,就得見姐姐!我去把他抓回來!」
說完旋風似的跑出門,都沒給我們阻攔的機會。
兄長無奈搖頭,在對面坐下,神色凝重:「小四,你還好嗎?」
我擦乾淚,笑了笑:「挺好。」
只是我從小到大說謊都瞞不過他,他牽強地扯扯嘴角,攥緊了拳頭:「放心,咱秦家男人還沒死絕,不會讓你在宮裡受苦的。」
兄長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
宸妃有盛杭的情意,貴妃有娘家幫襯,皇后有清河宋氏,淳妃沒有,死了都不知道兇手是誰。
我不想步淳妃的後塵。
「哥,我能跟皇上要個禁中的差事,你和小弟考慮一下。」
我尚在病中,拿捏住盛杭的愧疚,就有很大把握。
兄長頓了下:「讓江漪去吧。」
江漪,那個外來的孩子。
什麼時候跟兄長這樣好了?
我皺起眉頭:「哥——」
「有些事你不懂,阿聲年紀小,不穩重,我有自己的打算。」
「江漪是外人……」
「聽我的。」
一瞬間我們誰都沒說話,杯中的茶隨風泛起漣漪。
大哥從來不強迫我做事,可這次,他的態度很堅決。
我心中存疑,尚未問清楚,外面就傳來一陣喧嚷,椿嬤嬤步履匆匆:「美人,兩位公子打起來了。」
話落,大門砰地從外面被踹開,兩人扭打著滾進來,確切地說,是單方面的毆打。
秦聲被摁在地上,上面的少年髮絲微亂,稜角分明的側臉上有三道指甲印兒,眼神冷漠,抬手便握成拳揮向秦聲。
砰!
一聲鈍響,秦聲的鼻血噴涌而出,他臉憋得通紅,大喊:「哥!揍這小癟犢子!」
少年吝於抬眼,仿佛眼前只有一件事:揍秦聲。
秦聲大罵:「江微瀾!我姐是娘娘,你怎敢放肆!」
少年的手一頓,瞬間他緊束的窄腰便挨了秦聲一套繡花拳,臉上又添新傷。
兄長厲喝:「都住手!」
江漪抬手擋住秦聲的拳頭,抬頭,我這才看清他的正臉。
個頭同秦聲差不多,眉眼剛長開一些,雙眼皮,鴉羽低垂,壓住一雙飽含深思的眼,明明是吸引人的五官,卻總是沉著臉,不冷不熱的,膚色是陰冷的白,因劇烈的打鬥,臉頰浮現出斑駁的紅暈。
年紀不大,城府卻深。
他一身玄衣,渾身上下無一配飾,往那兒一站,冷冷盯著秦聲:「再動一下試試。」
說話牽動了嘴角的傷口,他皺起眉。
秦聲不甘示弱:「你入宮不來拜見姐姐,還有理了?」
江微瀾眉頭皺得更緊了,明顯不認同他的說法。
我與兄長對視一眼,計劃不變,禁中的差事,還得江漪來當。
我嘆了口氣,隨手撿了幾塊糕點遞給江漪:「我替阿聲賠個不是,既然你來了秦家,我便當你是親弟弟,去擦擦手吃點東西吧。」
江漪站在原地,目光陰沉,半晌才垂下眼,一聲不吭地接過糕點。
「你嘴廢了啊! 不會說謝謝!」秦聲抬腳便踹,被兄長提著領子攔下。
我趁機讓宮人分別帶去別處梳洗。
院中重歸於寂靜,椿嬤嬤招呼眾人清掃宮殿。
兄長嘆了口氣:「時辰不早了,你且在宮中安心,會慢慢好起來的。」
「嗯。」
心中雖有不舍,但分離早習以為常,我擦了擦眼,看兄長領著兩人遠去,心情沉悶地折回室內。
椿嬤嬤走進來,手捧一方小帕:「美人,您瞧……」
裡面赫然是我給江漪的糕點,碎成了幾塊,有幾個不大不小的缺口。
椿嬤嬤說:「在小院老鼠洞口發現的,老鼠精明得很,咬了不少。」
我盯著帕子,突然嗤笑一聲。
戒備心挺重。
這是怕我毒死他?
10.
入夜,盛杭來了。
他迎著光亮,在門前站定,抬手貼在我前額上,半晌說:「聽聞你身子大好,怎麼還在風口站著?」
我不著痕跡地躲了下:「沒大好……不宜侍寢……」
盛杭一愣,繼而大笑,捏捏我鼻子:「怎麼?朕就不能為旁的來看你?」
「後宮嬪妃理應為皇家開枝散葉,皇上任重道遠。」
盛杭不聽我講,從張敬忠手上接過大氅:「行了,有氣回屋撒,別叫他們看了笑話。」
我不情願地被他拉進屋內,餘光瞥見椿嬤嬤擔憂的眼神,展顏一笑,算是安撫。
直到關起門,我用了力氣,將手從盛杭手裡抽出,悶頭坐在桌子旁。
盛杭似乎早已料到,隨我坐下,一雙眸子沉沉盯著我:「小四。」
這一聲含了警告意味,是為提醒我適可而止。
我瞥了他一眼:「您見江漪了?」
「嗯。」盛杭挽起袖口,凈手後隨手撿了幾個琥珀桃仁慢慢嚼著,沒了下文。
我湊過去,靠近他坐著,目光直視他:「皇上,禁中還缺人嗎?」
盛杭咀嚼的動作慢慢停住,勾起我下巴細細打量,眼神充滿壓迫感:「小四,你只能有朕一個靠山,這不是你要想的事。」
我攥緊了手,雲淡風輕地開口:「江漪把我弟弟打了,您把他要走吧,我們秦家,容不下他。」
江漪算不得秦家人,在盛杭眼裡,也算不得我的靠山,且入禁中,伴天子側,半月一歸家,也免得他與阿聲日日齟齬。
盛杭的目光在我臉上打了個來回,眼神詫異,繼而趨於平靜:「江漪是不對。」
我打蛇上棍,嫉惡如仇道:「豈止是不對,他若打死了阿聲,我跟他沒完!」
盛杭嗤笑一聲,支頭看我:「小四,有奸妃的樣子了。」
這事有門。
我借勢倒在他身上,戲謔道:「奸妃只有一個靠山,您寵不寵?」
「寵。」
我用一夜,換了盛杭一個承諾。
天明他上朝時,我還縮在被子裡,「您去吧,小四起不來。」
他心情頗好,無奈笑罵:「瞧把你慣的。」
倒也沒用我,在外間把張敬忠喚進來,梳洗過後,便出門了。
我睡到日上三竿,懶散起床,連髮髻都未梳,赤腳在殿里閒逛。
椿嬤嬤進來時,嚇了一跳,埋怨我:「美人起了怎麼不知會老奴一聲?天涼,當心病體。」
我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梳子,對著窗外有些綠意的梅樹出了神,不知為何,我腦海中總也浮現那雙陰沉沉的雙眼,他將情緒藏得很好,但因為年輕,總會露出一些破綻,叫人知曉他的喜惡。
江漪。
兄長為何要將他推入禁中?
「美人?」
一聲輕喚將我思緒扯回,椿嬤嬤替我梳好頭,說:「皇后傳眾人去坤寧宮問話。」
時已過午,我挑出一雙翡翠手串帶著,出門前略一遲疑,回身對椿嬤嬤道:「先用藥,晚些怕忘。」
程九剛出事,事關皇嗣,驚動皇后和太后,想必一時半刻不能善了。
椿嬤嬤嘆了口氣,折身去了小廚,回來時,手捧一碗漆黑的藥湯遞給我:「美人……」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仰頭灌下,蹙眉裹糖入嘴,勉強壓下心頭的噁心感。
坤寧宮離得遠,我昨夜被盛杭折騰得不得安生,走兩步便要歇歇。
途徑御花園,椿嬤嬤扶著我歇在樹下一方太湖石上,迎面走來一隊禁軍,隨著他們拐了個彎,江漪陰冷白皙的臉出現在視野,他著禁中服飾,披黑色軟甲,左腰佩刀,窄腰用暗紅色腰封橫截一道,顯得高大挺括。
我打量他的同時,江漪也望過來。
目光冷漠一掃,頓了下,立即挪開視線,權當沒我這個人。
我笑了,本打算起身,手腕的串珠吃勁,勾在太湖石的稜角,瞬間分崩離析。
數不清的珠子四處迸濺,清脆悅耳。
動靜驚擾了禁軍,他們腳步一停,望過來。
為首的禁軍偏頭對身後的人耳語幾句,他便抬腿踹了江漪一腳。
隨後江漪便沉著臉走到跟前,也不搭腔,彎腰蹲下替我撿珠子。
我站著,看見他挺拔的脊背,後背黏著灰突突的一個腳印兒,沒忍住開口:「他們欺負你?」
撿珠子的手一頓,江漪冷漠的聲音響起:「不勞娘娘掛心。」
我做不來自討沒趣的事兒,只是心中發堵,示意椿嬤嬤同他一起撿,然而最後還是少了幾顆,大概滾進湖裡去了。
我展開手掌心,等著江漪把珠子倒進來,誰知他看也不看,轉身給了椿嬤嬤,低頭抱拳:「臣告退。」
我手懸在半空,愣了一愣,旋即淡淡一笑,叫住轉身離去的江漪:「小崽子,你進宮,還是我替你說情的。」
江漪背對著我,冷冷丟下一句:「娘娘不是想讓臣從秦家滾出來嗎?既然如此,算哪門子恩典。」
盛杭把話原封不動傳給他了……
我啞然失笑:「那由人欺負著吧。」
江漪離開之後,我領著椿嬤嬤往坤寧宮去,路上椿嬤嬤憂心忡忡:「小公子到底是美人的娘家,如此交惡,來日危難之際怕指望不上啊……」
我少見地發了脾氣,「我有嫡親兄弟,犯不著指望他個白眼狼。」
「哎……您是一番好意,不若尋個機會解釋——」
「不解釋。」
就他也配!混不吝的!
我比別人晚半刻到坤寧宮,因昨夜盛杭留宿,皇后並未多加斥責,只是程九早已臉色慘白地坐在那兒,說她憔悴吧,也不盡然,至少眼珠是黑亮黑亮的,平添幾分病弱的美感。
皇后一臉悲憫:「九美人傷了身子,要好好養,本宮膝下無子,見不得他人喪子之痛,若你住不慣貴妃處,便搬來坤寧宮。」
程九垂頭,楚楚可憐:「謝皇后。」
誰都沒料到程九竟真答應了,連皇后都微微一愣,繼而言笑如常:「甚好,今日招諸位來,還有一事,皇上不日南下,本宮亦不在,一應雜事皆交由宸妃執掌,爾等務必聽從差遣,不得生事。」
此話一出,引起軒然大波。
因此時正值開春,南面春潮剛至,又濕又冷,實在不適合南下遊玩。
程九蔫嗒嗒依著椅子,低眉搭眼不感興趣,貴妃蹙起眉頭:「皇后可要仔細皇上身子。」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回應:「本宮與皇上結髮夫妻,不勞貴妃提醒。」
說完又看向我,面帶微笑:「待會兒眾人散去,皎美人暫留。」
心裡咯噔一聲,我就知道沒什麼好事,依照盛杭的性子,他生怕我留在宮裡興風作浪,必會帶著我一起去。
在眾人猜忌的目光中,我留到了最後。
皇后率先開口:「皎美人承恩不久,可還適應?」
「臣妾無能,近日偶感風寒,頭昏腦漲的,辜負聖恩。」
說完,裝模作樣地咳嗽幾聲。
皇后目光湛湛,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本宮叫幾個御醫跟著,好給你路上調養。」
我瞬間跪下:「皇后,臣妾無才無德,不配伴君南下,請您准允臣妾留在宮中。」
「是皇上的意思,若是不願意,你自己給皇上說。」
如此一來,堵死了我全部的後路。
皇后一走,正是查程九的好時機,如果盛杭把我也帶走了,計劃便也擱置了。
回宮路上,我滿腹鬱氣,在拐角處與別人撞了個滿懷。
按照我以往的性子,撞了便也撞了,今日火氣實在太大,語氣不由得幾分尖銳:「急著幹什麼去——」
不等話落,一隻堅硬的臂膀將我失去重心的身子拉回,我也實在倒霉,撞在一人胸膛上,磕得七葷八素。
他身上是軟甲,比尋常的衣料硬,我捂著額頭,勉強站穩。
仰頭看清人臉,瞬間臉色一板,退開。
江漪收回手,不咸不淡地補充一句:「是娘娘先撞過來的。」
繼而淡定地擦印在前襟上的脂粉。
我臉一紅,昨夜累著了,今晨臉色不好,叫椿嬤嬤多施了一層粉,不承想叫江漪抓住了把柄。
「小公子,回去用皂莢洗吧。女人家的東西,輕易弄不下來。」椿嬤嬤扶著我,滿臉歉意。
江漪動作慢慢停住,皺起眉頭。
我哼了一聲:「你後背的鞋印可洗乾淨了?終歸要過一遍水,你那是什麼表情?」
他想起清晨的一腳也是因為我,臉色更加不好了,氣氛一下子僵在那裡。
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和他怎麼都不對付。
江漪抱拳:「臣告退。」
我原想任他走,結果嘴先快一步,叫住他:「想清楚誰與你才是一家人。無論我在皇上那裡如何說辭,你入禁中,便是最好的結果。我沒有對不起你。」
江漪黝黑的眼睛將我鎖定,眼底像被一層冰封鎖,看不清心緒,但周遭氣氛卻是冷了更多。
「臣有沒有說過,娘娘是不折不扣的秦家人。你們骨子裡流的血就是冷的。為了家族便是好,可曾真正在意過我想要什麼?」
「如此還是我逼你?」許是他的話過於尖銳,我翻湧的心緒上來,語氣也不好,「禁中有大前途,你母親帶你改嫁,便是指望你光耀門楣,我自問無愧對你之處,不該擔你責備!」
江漪冷著臉,倏然住了嘴,半晌,後退一步:「罷了,道不同。」
我統共與江漪見過三次面,吵過兩次,真是八字不合。
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我撿起塊石頭狠狠丟過去:「王八蛋!」
椿嬤嬤拉住我:「哎呦,美人消消氣……人多眼雜……」
「看見便看見,讓他們都瞧瞧江漪怎麼不敬后妃不敬長姐的!」說完仿佛還不解氣,踢開腳底的石頭,「扒了他的皮!」
「老遠就聽見你張牙舞爪的,誰欺負你了?」盛杭的聲音兀地隔著假山響起,我心一驚,住了嘴,緊緊抓住椿嬤嬤。
我不清楚他聽了多久,心中越發膈應他。
盛杭從假山下面繞出來,眉目一如往常地溫潤,嘴角噙著一抹無害的笑:「江漪惹你生氣了?」
我索性不再掩飾,拉著臉語氣發沖:「您把他要進宮裡是氣小四呢!早日氣死我這個奸妃,您都沒地兒哭!」
盛杭沒料到我這個反應,臉上出現罕見的空白,繼而哈哈大笑:「那你說來聽聽,他怎麼氣你了,朕幫你欺負回去!」
我心中略一沉吟,決定如實相告:「您是不是說臣妾壞話了?」
盛杭眉毛一挑:「該作何解?」
「小四說不讓他在家待著,他便也知道了!一定是您說的!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小四心眼兒小了!」
盛杭笑容更盛:「朕說的是事實,怎麼,小四還有別的心思?」
我撇撇嘴:「還能怎麼說,無非就是那套官話,光耀門楣,替他娘爭氣。不然莫名多個仇人,可不划算。」
盛杭盯著我看了半晌,招招手:「來,瞧你凍得,怎麼穿這麼薄?」
我那是嚇得,他絕對聽見了,只是不宣之於表。
盛杭的手很熱,貼在我冰冷的手背上,叫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拉著我往回走,舊話重提:「小四,朕是你的靠山。」
「知道啦……」我拉長語調,「以後您天天拉著我,小四耳朵都生繭子了。」
「怎麼?還嫌煩?」
「您倒是換個花樣說說,古有周幽王燃烽火戲諸侯,小四一代奸妃,可不能被褒姒比下去。」
「朕不是昏君,所以給你點摸得著的好處。」
「小四累著呢……」
「你想哪兒去了。」他剜我一眼,「你兩個兄弟,需要建功立業。」
我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傻愣著做什麼?」盛杭勾起嘴角,「小四啊,朕知道沒有娘家,你在後宮寸步難行。朕戒心重,想對你好,但也會掂量著,怕你背叛朕。」
一束桃枝從牆內探出,稀疏的嫩芽遮不住天光虛影,盛杭的眉目輪廓分明,眼神清澈,竟有幾絲認真在裡面。
莫名地,我踮腳觸及他額頭,兩廂對視,久久無言。
盛杭突然笑了, 眉眼低低壓下:「小四,朕沒病。朕只是……看不懂你。」
「小四愛權,愛財,愛憎分明。」
盛杭點頭:「你恨朕。」
「……」
他嘆了口氣,重新牽起我的手腕,往遠處望不到頭的宮道走:「能不恨嗎?誤了你的娘娘,誤了你一輩子。」
原來他都知道啊。
「不恨。」
「小四,你又騙朕。」
「真的。」
「沒良心是真。」他慢慢停下,嘆了口氣,像個上年紀的老人, 「這路真長,小四, 你累嗎?」
我手心裡被熱出汗, 卻無動於衷:「您走了許多年,小四比您走得少,不累。」
「若朕帶你出宮呢?咱們去草長鶯飛, 天高雲闊之地。」
「宸妃喜歡的地方?」我半點彎子都不繞,「皇上為何不帶她去?」
盛杭彎彎唇角:「咱們去北地, 她不喜歡。」
我一愣, 原來不是去江南,而是北方, 離淳妃娘娘最近的地方。
感覺手上的力道驟然收緊,盛杭的眼眸亮得驚人:「小四, 朕帶你看看……自小長大的北地。」
他的眼神灼燙了我,我迅速掙開盛杭的手, 倒退兩步,心底如浪濤翻湧。
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在我和他之間慢慢滋生,我斷定, 這絕不是福氣,而是萬劫不復。
盛杭僵住,眼中的驚喜和衝動被倏然喚醒的理智蓋過,眼神重新歸於寂滅,那一刻, 整個天地都寂靜了,只有長風過巷,簌簌作響卻難起波瀾。
尷尬……
僵持……
我咽了口唾沫, 不敢看他:「小四今日身子不適,不宜伴君, 皇上恕罪。」
盛杭垂落袖袍, 抖了抖:「好。」
他走的方向與來時相反,漸漸消失在盡頭。
我仰頭,看了看孤零零的天,半晌, 自嘲一笑:「除了一張嘴,倒也不剩什麼了,哪來的真心。」
11.
那日一別,我與盛杭好些日子沒見。
出宮前夜,我對鏡梳妝,突然想起盛杭,問椿嬤嬤:「皇上是在北地長大的?」
椿嬤嬤替我卸掉朱釵:「是,當年皇長子病逝,皇上才被宗親從北地接回。」
他們老盛家福薄,幾位皇子不是早夭就是病逝,盛杭因常年跟隨長輩在北地練兵,身強體健,被眾宗親立為新帝。
算起來,宸妃與盛杭相識,便是在那時候。
「皇上此次帶您去北地,是偏寵,亦是美人的機會。若能懷上子嗣……」
手中的玉鐲應聲磕掉一角。
我呆坐良久,如鯁在喉,半天只說出個:「北地氣候乾冷,過後再議。」
在靠近淳妃娘娘故土的地方,我做不出那種事。
其實我也猜不透盛杭的心思。
帝王薄情,姑且不論虛無縹緲的情愫,他願意提拔兄長和小弟,給秦氏一門榮寵,便準備真正把秦家推到漩渦中來,來培植他自己的勢力,抵抗貴妃和太后。
那麼這次,子嗣未必是椿嬤嬤一廂情願。
我嘆了口氣,讓人吹熄了燭燈,沉沉睡去。
這一夜做起了夢,一道勁瘦的身影站在面前,五指掐住我的脖子,收緊,窒息感湧入腦海,我奮力拍打,逐漸看清眼前人,江漪。
冷漠、殘忍的眼神如嗜血的孤狼。
他身上沾著血,臉上也有,血腥味鑽進鼻腔,我淚如泉湧,被他一刀穿腹。
軀體綿軟無力倒在地上,我隱約聽見他在說話:「奸妃誤國,盛家走狗。」
陰鷙眼神如附骨之疽,在心頭絞弄作祟。
我怕極了,止不住發抖。
「美人……」
我抽搐了一下,一線明光破入腦海,黑暗中椿嬤嬤不停喊我,身下被褥被汗水浸濕成片。
我如同脫水的魚,心有餘悸地躺在床上,緊緊握住椿嬤嬤的手:「江漪會把我害死……江漪……」
椿嬤嬤單手附在我額頭,輕聲問:「美人做噩夢了,一個勁兒哭呢。」
此時天光尚未驅散黑暗,朦朧地透過紙窗,椿嬤嬤的輪廓隱約可見。
我一頭扎進椿嬤嬤懷裡,悶悶道:「嬤嬤,你別丟下我。」
她年紀大了,老咳嗽,聲音也啞,髮絲白了,再也沒變回去。
如果連她都離開了我,我在深宮中,便再也沒有親人了。
椿嬤嬤輕輕拍著我的背:「不會丟下美人的……等您成了太后,老奴再走。」
我心裡像壓了塊巨石,淚水撲簌。
她笑了:「莫不是要離宮了,美人捨不得,小孩照顧不周,還是老奴跟著吧。」
我搖搖頭:「路途顛簸,嬤嬤在宮裡養著。」
椿嬤嬤拒絕了我,天明,替我梳洗完畢,便撤掉了隨行的幾位宮人,換成她自己。
坐在轎輦里,我長舒一口氣,嘴上不願,可心裡卻高興著,連見到盛杭都多了分笑。
那笑容在看見盛杭隨侍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江漪換了一身常服,腰間掛著常用的佩劍,神情寡淡。
只是我方從噩夢中驚醒,看見他和夢中的惡魔如出一轍,難免心有餘悸。
現下他無暇顧及我,只因身邊還圍著一個小姑娘,比我略小,穿桃色襦裙,青澀稚嫩。
「皇后的侄女,你沒見過。」盛杭揣手站在原地,「小四覺得他倆登對否?」
那頭小姑娘一口一個表哥地喚江漪。
我才隱約想起,江漪母族是清河宋氏,當今皇后的母族,似乎也出身清河。
他二人有了姻親,盛杭便多了一道制衡秦家的工具。
我說:「兄長尚未娶親,江漪不急。」
「言之有理。」
如此一番試探作罷,盛杭與皇后同乘,我有自己的馬車,上車後便依照囑咐,換成了尋常女子裝扮。
突然,帘子一掀,涼風伴著一道身影鑽入。
椿嬤嬤嚇了一跳,趕忙護我。
待看清是皇后家的侄女,蹙眉道:「姑娘,我家美人體弱,受不得風。」
小姑娘歪頭打量我許久:「你便是江漪的姐姐?怎麼一點都不像。」
「宋姑娘,下車。」窗外聲音清冷。
小姑娘欣喜地掀開帘子:「江漪,你終於肯理我了!」
風順勢灌入,我嗆了風,劇烈咳嗽起來。
江漪臉色更冷了:「下來!」
宋姑娘噘嘴:「你好好說嘛,我出去就是了。」
人影很快消失,我知道江漪還在外面,不願這副卑弱模樣被他看輕,出聲譏諷:「連桃花都擺不平。」
他沒說話,半晌語氣僵硬:「阿爹要你注意身體。」
囂張氣焰消失殆盡,一股酸澀湧上鼻尖。我攥緊手中的帕子,眼角濕潤。
離家太久,自母親去世後,我一直沒有問過父親的身體,厭恨,消怠,樊籠之內的虛與委蛇漸漸將我消磨成一把沒有感情的利器。
如今聽聞江漪喚他阿爹,我心中更是說不出地難受,仿佛不願觸及的傷疤又被掀開,我沒娘,亦沒有爹。
江漪厭惡我利益為重,對於我來說,這是抓住秦家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不要成為棄子,不要被盛杭利用乾淨後,老無所依,長夜獨守。
「美人,穿厚點吧,北邊冷。」椿嬤嬤打斷思緒,親手替我披上披風,又轉而對外面說,「小公子,美人體弱,受不得驚嚇,一路要多勞您看住宋姑娘。」
馬蹄聲漸漸遠去,我最近確實憊懶,路上半睡半醒,待椿嬤嬤喊我,天幕黑沉。
盛杭此行就帶了幾人,算上奴僕約七八個,一下湧進大堂,店小二忙活好一會兒替我們安排房間。
皇后與盛杭同住,宋小姐住在他們隔壁,死活要江漪住她對門。
江漪不從,向盛杭請命,去了走廊盡頭一間,宋小姐對面的上房便給了我。
一路舟車勞頓,入夜後很快睡下。
我白日嗆了涼風,從冰冷的被窩中驚醒,下腹隱隱墜痛。隱忍片刻,痛意不減反增,我勉強撐起精神,下樓要熱水。
街上下了雨。
門前一盞孤燈搖曳,暗影涌動,涼意絲絲入骨。
店小二枕臂火爐前,鼾聲陣陣。
有人貼窗而坐。
他一雙黝黑的眼睛望來,我僵住身子,在台階上站定。
對視足足一刻,他默默回頭,繼續看雨。
我扣響桌面:「小二,熱水。」
睡意正酣的店小二不耐煩地轉了個兒:「只剩一壺了,自己找去。」
門外雨聲淋漓,江漪的桌子上放一盞紅泥火爐,茶水滾沸,白沫沁出壺口,嗞嗞作響。
我不願搭理他,轉身上樓那一刻,腹中像被什麼滾過一樣,我出了一身冷汗,裹緊大氅。
「過來吧。」
江漪的聲音淡淡從後面傳來。
我死咬牙,轉頭,見他挑出新的一盞,斟滿,推至桌邊。
對溫暖的嚮往最終戰勝了對江漪的厭惡,我慢吞吞挪到桌邊,入座。
借著爐火,我看清他年少的臉上,深雲密布,一雙眸子沉寂如潭,我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壓抑。
「喝完早些回去。」江漪提劍起身便走。
「等等。」我喚住他,猶豫半晌,一口飲盡,又拎起熱騰騰的茶盞跟上前,「我跟你一起。」
我怕黑,尤其是濕淋淋的雨夜,娘親披散著亂髮,與父親廝打,最後狠狠摔在門前的泥濘里。兄長捂住我和小弟的眼,騙我說:那是爹娘在玩耍。
娘是舞姬出身,做了爹爹的正妻,人人都羨慕我娘,唾棄我爹沒有文人風骨,起初是這樣的。
後來不算。
人都會變。
我爹也是。
他往上爬,爬到了龍門前,自己不是鯉魚,便要借個鯉魚跳過去,我娘就是那把殺魚的刀,來一個殺一個,最後她累死了。江漪的母親成了鯉魚。
我娘的孩子,總有一天會成為棄子。
所以我拚命地爭,起初是為了淳妃,後來是為了自己。
我盯著江漪高挑的背影,他身上有富家公子的貴氣,有我一輩子都學不會的體面和教養,我學著做個得體的長姐,友愛兄弟。可江漪就像我爹夢中的仙人圖,遲早有一日,他會替代兄長他們,成為我爹心中的最佳人選。
如果我此刻,把江漪從樓梯上拽下去,是不是能報復我爹,還能為兄長和小弟鋪路?
他突然停了。
我神遊天外,直愣愣撞過去,隨後失去平衡,向著階下傾倒……
江漪回頭,瞳孔放大。
一柄沾著水汽和森冷月色的利箭在我注視下,狠狠穿進江漪的胸膛。
砰!
血花濺了我一臉。
我沒想到,伏擊對象竟是眼前的江漪。
他臉色只是白了一下,在我毫無防備的情形下,撈住我,扔向後側:「跑。」
跑去哪兒?
他沒來得及說,就已經與十幾名黑衣人纏鬥起來。
我踉蹌爬起,顧不上膝蓋剮蹭的皮肉,跌跌撞撞往上爬。
「趴下!」江漪冷冽的聲音傳來。
我敏銳低頭,一柄利箭破雲般擦過我的頭皮釘在門框上。
事發突然,我無暇思考來者何人,與盛杭有什麼關係,只用盡畢生力氣,闖入二樓,大喊:「有刺客!」
預想中的混亂沒有發生,甚至四周詭異地寂靜。
我想起椿嬤嬤睡死一般,怎麼也推不醒,此中必有貓膩。
來不及給我思考了,身後的打鬥聲越來越近,江漪大步向我飛掠而來,不由分說夾在臂下,往走廊盡頭去。
我擔憂地看向身後,他們徑直穿過我的房間,椿嬤嬤並無危險,至於盛杭,我早已無暇顧及。
「沖你來的?」
江漪嗯了一聲,踹開房門:「從這裡跳下去。」
這個高度看得我心尖兒一抖,抓死江漪的前襟。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尋常漢子從二樓的窗口跳下去,非死即殘,他竟簡潔幹練地攀到窗邊,眼都不眨地帶著我一頭扎入雨夜。
冰冷的雨絲入刀刃,在臉上剮蹭。
我攔緊他,驚呼:「慢……慢點……」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笑了聲,步速極快地帶著我在巷陌間穿梭,衣裙很快就濕了,黏膩在身上。
他體力很好。
呼吸略顯急促。
我拍拍他,忍著噁心說:「把我放下吧。他們不會管我的,我不行了。」
江漪沒說話,如一頭蟄伏的獵豹,目光敏銳在暗夜中逡巡,示意我不要說話。
我們藏在稻穀里,腳步聲在巷子裡跌宕。
「人呢?」
「躲起來了吧!」
逼仄的空間,不舒服的姿勢,我五臟絞在一起,幾乎乾嘔。
江漪捂住我的嘴,向後拉近,蓬勃的心跳撞擊著我的後背,炙熱的氣息將我包裹。
那一刻,度日如年,對刺客的恐懼被江漪蓋過,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飄向身後那人,他布滿繭子的手,沉穩有力的呼吸……
「走了。」江漪突然開口,拉回我思緒,回神時,他已經推開我站起。
我出了一身汗,渾身發抖,想動卻動不了。
「走啊——你怎麼了?」江漪發現我不對勁,蹲下觀察我。
如果月色夠亮,他一定能看見我蒼白的面孔。
我腹中如刀絞,蜷縮在地:「疼——」
「哪兒疼?」
我沒說話,他一把扛起我,順著巷子大步向前。
路邊的狗吠此起彼伏,街道寂靜,只剩他急匆匆的腳步。
他把我帶到了一間醫館。
門前掛著褪了色的幡,破破爛爛。
不多時,門開了,一位老者提燈出現在門縫內。
「公子。」
江漪推門而入:「看看她。」
江漪放下我,自行轉入內舍,我留在小榻上,老者替我診脈。
「您是……」
「公子舊仆……您喚我老宋便是。」
原來是清河宋氏,江漪外祖家人。
我冷得發顫,閉著眼聽見小門一開一合,人走進來。
「怎麼了?」
「體寒,外加長期服用墮胎藥,小日子一來,便腹痛難忍。公子,可要仔細她身子啊……」
室內陷入詭異的沉默,我縮進被褥里,嘆了口氣。
老者大概誤解了我和江漪的關係,他意有所指地注視江漪,昏暗的燈光下,江漪已經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宋伯,麻煩給她開些藥來。」
宋伯見他沒有反應,嘆息一聲,起身倒背手替我們掩上門。
我蓋在棉被裡一動未動,聽見外面窸窣作響,少頃頭上遮下一片陰影。
江漪坐得很近。
「他要你喝的?」
我轉了轉頭,背對著他:「不是。」
「為什麼不要孩子?」
「不想。」
「你為了家族,不是做什麼都可以嗎?」江漪聲線平緩,「以色侍君,能有幾時?」
「夠了……」我語氣銳利地打斷了江漪的話,「你還小,不懂。」
「嗤……」江漪發出不屑的笑聲,「別忘了是誰把你扛過來的,長、姐。」
這還是第一次,江漪在我面前展露出幼稚的一面,比之前鮮活太多,不知不覺,我想起了小弟,跟他一樣喜歡頂嘴,於是不自覺地端起長姐的架子語重心長道:
「秦家勢弱,父親在朝中步履維艱,你母親又是與皇后同出一脈的清河宋氏,一不留神就容易培養成皇后的外戚,皇上自然提防。我跟在他身邊,要做一枚忠心的棋子,如此秦家才有崛起的機會……我若生下孩子,皇上便不再放心重用你們,還是再等等——」
話說一半,突然頓住。
江漪不是小弟,是我一直以來都以為的外人,言多必失,誰知江漪是什麼花花腸子,真是病糊塗了!
驚慌之下轉身看他,剛好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睛。
「你——」
「長姐早些歇息吧……」江漪打斷了對視,垂下眼睫,起身朝外走。
「等等……」我攥緊被褥,費盡唇舌補充一句,「我拿你當自己人才說的,你可別說出去!」
語氣里透著心虛和小心翼翼。
江漪罕見地勾起嘴角:「看我心情。」
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我咬緊牙,暗道:小兔崽子可千萬別有把柄落在我手裡。
12.
在醫館休息一夜,天蒙蒙亮我就被江漪從床上拖起來。
我困得眼都睜不開,外加折騰一夜,腰酸腿軟,寸步難移。
「得趕在大家醒前回去。」江漪把借來的大氅往我頭上一套,半拖半抱走出醫館。
雨已經停了,青石磚濕漉漉的,腳踩在地上直打滑。
「他們都沒事嗎?」
「嗯。皇上身邊有隱衛,昨夜不是沖他去的,就沒動。」
「那我們豈不是已經被人看見了。」
江漪冷哼一聲:「保護后妃不力,甚至連主子被迷暈都不知道,他們不敢吱聲。」
我盯著他略顯凌亂的後腦勺,笑出聲。
江漪蹙起眉:「你笑什麼?」
「原來你話挺多啊……」
江漪玄黑色袍子襯得他英挺俊逸,耳根卻泛起紅色,他不耐煩地拉著我加快速度:「美人自重。」
「我是你長姐。」
「不是。」
「你昨夜明明喚過的……」
「聽錯了。」
江漪恢復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但無形之中好像有什麼改變了。
他一路將我護送到客棧樓下,站定:「下次別私自出門。若我不在——」
江漪猛然住嘴,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懊惱地別開目光:「恭送美人。」
我還在等著他說完,說一半見他吞回去,我咧嘴一笑:「好,下次挑你在的時候出來。」
江漪似乎更煩躁了:「回去!」
我心情極好,江漪對我服軟,意味著我無形中多了一道對抗盛杭的籌碼,要偷偷與他打好關係才是。
盛杭對昨夜遇到刺客之事隻字未提,我穩坐釣魚台,幾番試探後,他真的不知。
椿嬤嬤也無知無覺,宋小姐繼續黏著江漪。
接下來北上的路出乎意料地順利,只是天氣越來越冷,最後我不得不裹緊大氅,手揣暖爐,在馬車裡蓋起棉被。
江漪繼續裝不認識我,連一個眼神都吝於給予,我則托椿嬤嬤偶爾送個手爐,或者棉墊,起初他原封不動地退回,後來許是見我鍥而不捨,便收下。
我設法警告他,若是瞧見他將我的東西送給別人,便吃不了兜著走,我自知這番威脅對江漪效用不大,但他果真收好了。
如今憑空多了個任我擺布的弟弟,我以往的惡劣性子便又重新冒出,日日以捉弄江漪為樂。
盛杭忙於應酬各州官府,與皇后成雙入對,倒是清閒了我。
落座北地平城的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氣候實在寒冷,我恨不能日日待在被窩裡。
椿嬤嬤已準備好換洗衣物,「姑娘,今日主子准您隨意在城中轉轉。聽說平城的糖葫蘆是一絕……」
我本不想出門,然而一路上飲食不佳,乍聽酸甜之物,按捺不住饞蟲,草草裝扮了一番便出門了。
在門口,撞見一身低調玄衣的江漪,他粗略打量我一眼,問:「幹什麼去?」
明明一個小不點兒,卻敢用一副長兄的口吻審問我,我哼了一聲,與之擦身而過跨出門去。
走了一段路,聽見後面節奏規整的腳步聲,一扭頭,發現江漪跟在後面,我臉一板:「不准跟著!」
江漪神色冷漠:「皇上吩咐,臣務必看顧好您的安全。」
「狗拿耗子……」
江漪眉尖兒一挑,按下沒說話。
倒是把椿嬤嬤給逗笑了:「美人可是糊塗了,怎麼能罵自己呢……」
我這才發現江漪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惱火回頭:「椿嬤嬤,咱們走!」
北地的寒冷似乎並未消磨百姓的生活的熱情,街上叫賣聲不絕於耳,糖葫蘆是北地特色,一路走來,遍大街都是紅彤彤晶瑩剔透的糖果兒,我許久不曾逛街,興致大起,買了好幾串,忽然想起一直跟在身後的江漪,轉身遞給他。
江漪一愣,冷淡的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
「拿著,小孩子都有。聲兒小時候總跟我要。」
「我不——」江漪話還沒說完,手中就被我塞下一串。
「咬一口!」
看得出來,江漪很猶豫,半晌才慢吞吞放到唇邊,張嘴咬下半口。
「怎麼樣?甜嗎?」我一臉期盼地看著他,以往聲兒嘗到甜的,便會想方設法將我手中的騙過去,若是酸的,臉就會皺成苦瓜。
我仔細端量江漪的神色,他微微蹙起眉頭,繼而漸漸舒展,一雙黝黑的眸子定定望著我,說:「甜。」
我展露笑顏:「好!」
說完也咬下一口,下一刻,酸得臉皺成一團,渾身打了個哆嗦。
「江漪!」
他勾勾唇,終於露出個明朗的笑容,恰似意氣風發的少年,我瞬間竟然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姑娘!」椿嬤嬤將我喊回神,「小心馬車!」
剎那間,一輛馬車與我擦身而過,寒風在耳邊呼嘯,我手裡的糖葫蘆掉在地上。
「姑娘可要小心……」椿嬤嬤彎腰去撿,我則望著飛奔而去的馬車久久出神……
剛才……
似乎聽見了女子的低泣聲,有幾分耳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罷了,許是錯覺……
椿嬤嬤還在惋惜糖葫蘆,我心裡壓了事兒,興致缺缺,打算回去。
「給。」
眼前突然多出一個油紙袋,江漪粗暴地塞進椿嬤嬤懷裡:「拿著。」
「小公子,這是……」
「紅糖。」說完也不管我,轉身往回走。
我沒忍住噗嗤笑出聲,椿嬤嬤不明所以,跟我念叨:「小公子今天轉了性不成?」
我快走幾步跟上去,側臉望著江漪:「對了,上次還沒問過你,傷好了嗎?」
自從那個雨夜,江漪不再搭理我,我也沒機會問他。
江漪冷哼一聲:「不勞掛心。」
明顯生氣了,我放軟語氣:「不是我不關心你,你瞧你又不肯與我多說半句話,我不敢問啊……世上哪有姐姐不關心弟弟的呢?」
江漪陡然停住腳步,認真看著我:「長姐真的把我當……」
「當——」然。
他突然加快腳步,連解釋都不聽了。
奇奇怪怪的。
我一路小跑回到驛館,江漪早已不見蹤影。
椿嬤嬤氣喘吁吁地跑進門,臉上容光煥發:「哎呀……姑娘還是年輕,老奴跟不上嘍!倒是姑娘和小公子的關係好轉,往後回宮能好受很多。」
入夜後,盛杭破天荒來了,小半個月沒見,他似乎疲憊不少,習慣性地摸了摸我的頭:「今天上街了?」
「嗯。」
我抱著他胳膊,拖進屋裡,關門時,看見江漪站在廊下,遠遠瞧著我,動作一頓,見他移開眼神,便又關上。
盛杭早已坐在床邊等我。
我心生牴觸,站在桌邊不肯寸進。
「小四,過來,朕很累……」
我轉身去給他倒水:「您早些歇息。」
「過來。」盛杭又說了一遍,「朕想看看你。」
我乖順地走過去,坐在他腿上,低頭玩弄他腰間流蘇。
「你跟朕怎麼生疏了……」
我後脊發涼,暗道自己野了性子,叫他瞧出端倪了,於是哼了一聲:「半月沒見,全是小四的錯。是小四不肯見您,不是您不肯見小四。」
盛杭語塞,握住我的手,嘆了口氣:「是朕忙,疏忽了,小四別生氣了好不好?」
「皇后是您的髮妻,小四不敢生氣。」
盛杭攬進我,頭擱在我頸窩,輕輕說:「小四,給朕生個孩子吧……」
「皇上真喜歡小四?」我目光直白,「您當初為的什麼,不記得了?」
盛杭閉著眼,嗯了一聲:「記得。」
「所以我們的孩子,也是棋子?」
「小四……」盛杭似乎有些難過,「對於朕來說,最單純的棋子,亦是家人。朕只敢信你。你想利用朕,振興秦氏,朕知道,朕願意給你。」
我垂著眉眼:「倘若小四有了孩子,皇上不怕外戚專權嗎?皇子奪嫡,鮮血淋漓,小四一介血肉之軀,不敢涉足。」
「朕不會讓他、讓你——」
我打了個哈欠:「皇上,夜深了。」
「好。」盛杭收聲,躺下抱著我。
他的身子像個暖爐,我睡久了涼榻,如今反倒不適應了,失眠半宿,天明才剛剛睡著,結果盛杭要早起,我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發起了脾氣。
盛杭好笑地撓撓我下巴:「等回宮給你養只貓……像你一樣。」
我不耐煩地躲開頭,推著他:「您快去吧!」
盛杭也不生氣,笑著出門:「小四,昨夜的事兒,你再想想。朕是九五之尊,不會言而無信的。」
「好。」
在旁人看來,我和盛杭相處和睦,殊不知平靜的表面下,是各懷鬼胎。
送走盛杭,椿嬤嬤猶豫半天:「姑娘,藥一直熱著呢,喝嗎?」
我搖頭:「紅糖呢?」
椿嬤嬤以為是我想開了,欣喜地沏了紅糖水端來。
甜絲絲的香氣爬上心頭,我忽然記起昨夜曾在門外見過江漪,於是問椿嬤嬤:「江漪呢?」
「一早隨主子出門了。」
「哦……」我捧著熱水喝了一口,感覺五臟六腑都暖起來,「昨日那輛馬車是誰家的?我瞧木質不凡,想必是平城的大戶人家。」
椿嬤嬤思忖片刻,說:「似乎是平北王府的人。」
平北王駐守北地,自宸妃娘家的男兒離世後,便擔起抵禦外敵的重任,成為我朝權勢最盛的異姓王,近年來屢次與北部蠻夷交手,手段狠厲,在百姓中積威甚重。
盛杭最近忙於跟平北王應酬,腳不沾地。
我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打聽平北王府的事,原來平北王此生只娶過一妻,膝下有兩位兒子已經成年。
慕家家風清正,詩禮傳家,武學更是名揚萬里。
我暗笑自己疑心病犯了,對著慕家女眷刨根問底。
日子一晃而過,今年北地局勢緊張,蠻夷屢屢來犯,甚是猖狂,其中就包括淳妃娘娘所屬的柯蘭察部,聽說他們年初就斷了歲貢,並派一隊騎兵突襲了我朝邊境一城,死了幾個百姓。
盛杭此次是微服前來,事情並未傳開,連端王都不知情,所以當我在街上看見一人的背影像極了端王時,不自覺便跟過去了。
端王步履急促,走街串巷,最終深入一處無人的巷子,我略一遲疑,只覺得自己忽略了某些事,便咬牙跟上去。
途經某處岔路口,突然有人鉗住我的胳膊,拉入巷子中捂住我的嘴。我心中大驚,張嘴狠狠咬下,血腥味順時在口中爆開,聽得背後那人悶哼一聲,是江漪!
我鬆了口,匆忙轉身:「怎麼是你!」
江漪捂著滲血的傷口,冷冷看我一眼:「在街上看見你了,什麼地方也敢自己來?」
我低頭瞄了眼他的傷口,舔舔唇角:「疼嗎?」
一邊掏出一塊帕子壓在傷口:「以後可不許這麼對姑娘,不然被當登徒子打了,吃虧的是你。」
江漪沉默不語,靜靜盯著我替他包紮傷口,好一會兒才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看見端王了。」
江漪皺起眉頭:「端王?皇上離京前曾命他駐守京城,若是私自離京,是抗旨。」
我萬分確定那人是端王,拉住江漪,「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
江漪拗不過我:「好,你聽話我就帶你去。」
「聽!」
我心下著急,催著江漪帶我進入深巷。
七拐八繞,最終在盡頭一戶人家門前停下,沒路了。
我悄悄貼在門上,熟悉的低泣聲再次傳來,我細細分辨,突然如遭雷擊,兩腿一軟差點跪坐地上。
江漪眼疾手快地拉住我:「怎麼了?」
我臉色煞白,眼眶瞬間紅了,伸手推門。
江漪攔住我:「你瘋了!」
正當我倆爭執之際,院內突然傳來激烈的爭吵。
「我送她來是讓她回家!你怎麼敢!」
「你知道那邊什麼樣了嗎?全死了!她的父兄長嫂,屍首分離,送回去幹什麼?一個逃妃,會被他們新的王捉住,要麼凌辱至死,要麼重新獻給皇族。她是我的!她不能死!」
「慕瑾!本王信你們慕家家風清正,才將此重任託付於你,你怎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如何大逆不道!我慕瑾能護她,愛她,這輩子,她只能是我的!」
江漪一個沒看住,我哐當踹開門,正在院中爭執的二人同時扭頭,一個是有過幾面之緣的端王,一個是青衣高挑的年輕男人,慕瑾。
我渾身顫抖,啞著嗓子:「娘娘……娘娘……」
端王和慕瑾幾乎瞬間向我走來,青年人甚至抽出一把鋒銳的匕首,欲了結我的性命。
江漪飛身而出,以一人之力擋住他們的進攻,三人瞬間斗作一團。
當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我幾乎失去理智,淳妃娘娘縮在角落,一條長長的鐵鏈自褲管之下延伸而出,歸於一把巨大的鎖。
她外貌早就失去當初的妍麗,布滿蒼白和空洞,但衣著得體,似乎被人當作物品一樣細細打理過,像個沒有靈魂的人偶。
我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娘娘……我是小四啊……」
淳妃慢慢抬起眼睛,看著我,突然露出怪異的笑容:「哈哈哈……」
我手一顫,渾身都僵住了。
「小四……哈哈哈……我回家了……我聽見你哭了,小四,我騙你的哈哈哈……」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如墮冰窖。
「你說什麼?」我聲音很輕很輕……
「騙你的!」淳妃高興得大叫,「我要回家啦!」
我雙手捧住淳妃的臉,笑容發僵,她想掙脫,我突然用了力氣,迫使她看著我:「你再說一遍。」
她痛苦地皺起眉頭:「唔……不要!不要!回家!假死假死!回家回家!」
「你放開她!」慕瑾怒喝一聲,一掌拍在我後背,幸虧江漪及時趕到,攔了一手,將我拽走,才免於受傷。
淳妃接觸到慕瑾的那一刻,立刻黏住他大腿,親昵地蹭著他。
我怒火中燒,與端王同時開口:「放開她!」
慕瑾冷著臉,慢慢撫摸著淳妃的頭:「姐姐,別理他們。」
江漪擦掉臉上的血,問我:「受傷了嗎?」
我搖頭,語氣冰冷:「端王殿下,當日淳妃娘娘假死出宮,您幫她了吧。」
端王不語。
昔日儒雅風趣的他,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像個遲暮老人,兩眼定定望著瘋掉的淳妃。
我笑著,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既然是幫她,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慕瑾冷笑一聲:「與其回王庭受辱,不如留在我身邊,且她腹中已有慕家後代,諸位便是捅到我爹面前,倒霉的也只是你們自己。當然,諸位該是走不出去了。」
四處牆頭突然出現密密麻麻的黑衣人,手執箭弩,齊刷刷對準我們三人。
慕瑾絲毫不拖泥帶水,招招手:「放箭。」
13.
「秦姒!」江漪大喝一聲,抱住我,反手抽出長劍抵禦暗箭。
端王自顧不暇,一邊躲閃一邊怒吼:「慕瑾!你該死!」
慕瑾愛憐地蹲在淳妃身邊,喃喃自語:「姐姐,他們死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乖乖把孩子生下來……」
牆頭的暗箭一輪接一輪,無休無止,江漪武功再好,要顧及我,難免被人捉住空子,多處擦傷。
「抓緊了!」江漪攬緊我的後腰,悶哼一聲,衝破重圍躍上牆頭,將黑衣人一劍斃命,打開了缺口。
然而外圍卻是望不到頭的軍隊。
平北王府麾下列滿大街小巷,那面所向披靡的旗幟插在不遠處迎風飄揚。
江漪低低罵了一句:「平北王反了。」
端王此刻也出現在身側,神色大變。
本以為突破一層便能破開生路,誰知平北王更勝一籌,藉機起事。
不過他們的注意力並不在我們身上,人群正中央,盛杭孤身一人,神態自若。
前有虎狼,後有追兵的情況下,我們似乎已經陷入絕境。
慕瑾手下的吶喊和破門聲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我們被帶到平北王面前。
平北王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對盛杭開口:「皇上,幾位娘娘身嬌體弱,不必回驛館了。臣府中寬敞,恭請聖駕。」
這哪裡是請,分明是軟禁。
我現下神志混亂,半句沒聽進去,稀里糊塗被帶入平北王府。
椿嬤嬤憂心忡忡在房中等我,第一眼就哭出聲:「美人,你可曾嚇著?」
我捂住臉,沉默不語。
半晌,猛地衝出門,跪在樹下哇哇吐了……五臟六腑揪在一起,到最後什麼都不剩了,我伏在地上,渾身顫抖。
淳妃娘娘的模樣在我面前縈繞,為了復仇,我留在深宮,葬送了自己一輩子,淳妃卻將我們所有人蒙在鼓裡,假死出宮。
既然離開了,為何又活成那副噁心的模樣!
置我於何地?
我狠狠咬住手背,面目猙獰。
感覺到鮮血進入口腔,才讓我混沌的神思清醒一些。
椿嬤嬤不知何時從屋裡跑出來,抱著渾身泥濘的我,眼眶通紅。
積攢了許久的鬱氣終在此刻爆發,當晚我高燒不退,在平北王府為囚,自然無人替我找人醫治。
我仿佛回到了入宮那年的冬天,貴妃假意小產陷害淳妃,我為求自保,生生跪傷了一雙膝蓋,冬日蜷縮在寒冷的被衾下,盼著日子一天天熬下去,好早日出宮與家人團聚。
後來,陰差陽錯,我步入囹圄,被推著向前走。
現今才想明白,深宮的人,誰都沒有退路,只有攀上高高的屋脊,站在權力之巔把別人踩在腳下,才能活出個人樣。
盛杭生性多疑,敢佯裝南下,反而千里迢迢來到北地,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加之一路走來,兄長寄給我的家書越來越少,多半接了盛杭的指令,暗中調度兵馬。
因此,我並不擔心盛杭全軍覆沒,病勢兇猛,我持續數日高熱不退,一度以為自己挺不下去了,可嗓子眼始終吊著一口氣,想爭一把看看,硬生生熬過了北地的寒春。
再次醒來,天氣晴好。
我想動動手,發現手被人禁錮。伏在我床邊的人影驚醒,露出喜色:「阿姐!」
秦聲滿臉憔悴,眼神卻黑亮。
我有片刻恍惚,仿佛回到自己未出閣的時候。
直到江漪端著藥碗進來,才忽然回神,我們在平北王府。
只是小弟如今出現在我房中……
秦聲咧嘴:「阿姐放心,這次我是跟大哥來的,一舉拿下逆賊,真是痛快極了!」
江漪背身聽著,用勺子攪了攪,端到我面前。
「起開,別碰我阿姐!我來喂!」秦聲撞開江漪,奪過碗來。
我蹙蹙眉,忍不住小聲苛責:「聲兒。」
秦聲渾不在意:「兄弟三個就留他在你身邊照料,還照顧成這樣,要他何用!」
我下意識去看江漪,發現他也在看我,臉上依舊是淡漠。
我忽然想起那日他帶我衝出重圍時受的傷,張張嘴,打住。
年輕人好面子,我和江漪的關係剛剛緩和,還是不要在秦聲面前揭人短處。
直到秦聲離開,江漪才端起冷透的碗:「喝了。」
我眼神閃躲:「涼涼再喝。」
室內出現短暫的沉默。
「砰!」
藥碗不輕不重落在旁邊的小凳,江漪腰間佩劍嘩啦一響,人已坐在床邊。
我莫名打了個寒戰,問:「你怎麼還不走?」
江漪不語,借著天光擦起佩劍。
這是要守著我?
「你傷怎麼樣了?」
江漪眼都不抬:「無礙。」
我習慣了他沉默寡言的腔調,揉揉眼。
「罷了,你愛看著就看著吧,我睡會兒。」
「等等,把藥喝了。」
那碗黑漆漆的藥靜靜躺在板凳上,一連喝了好幾日,我聞著味道便噁心,「不喝了。」
「那便找皇上來瞧著你喝。」
我臉色一僵,扭頭端起藥一飲而盡,語氣冷淡:「行了,出去。」
他直愣愣地看過我,半晌問:「你不想見他?」
是啊,不想見。
見我不說話,江漪瞭然:「是我會錯意了。你早些歇息。」
他悄然關上房門,留下我縮在溫暖的被褥里,困意翻湧。
長久以來,我第一次沒有夢見淳妃,而是回到出閣前,夢見了娘親,夢見了及笄禮,還有為我議親的場景。
我曾經翹首以盼的未來,如今只能出現在夢中,我穿著鳳冠霞帔,風光大嫁,被夫君牽著,拜堂入洞房。
我想看看他的臉,喜娘卻總也不讓,一直叫我忍到三更半夜。
平靜的心湖罕見地掀起波瀾,蓋頭掀起一角,一束光傾瀉,使我看清他的面孔。
我僵住了。
江漪的眼神溫柔繾綣。
喜娘說著女大三抱金磚,年紀小但會疼人之類的話,可我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我好像掉進了一個漩渦,恐懼像一張大網將我團團包裹。
為什麼會是他?
「小四……」
他開口喚我。
我捂住耳朵,喊他走開。
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腕,漸漸靠近:「小四,朕來看你了。」
這句話猛然將我拉回,我睜開眼,大汗淋漓地在黑暗中認出盛杭的臉。
「你又踢又鬧的,身子剛好,當心著涼。」他給我掖了掖被角,翻身上床將我抱緊,「剛才夢見什麼了?」
我閉著眼,一陣後怕。
不管是胡思亂想,還是動了別的不該有的心思,想活下去,這些都不能讓盛杭知道。
「皇上,我看見淳妃了。」
盛杭並不意外:「慕瑾帶著她逃到關外去了,此事端王難辭其咎,要重罰。」
他此舉既拿下了平北王,又攥住了端王的把柄,一連除掉兩個心腹大患,應該可以高枕無憂了。
只是有一事我很想問問他。
「皇上,您不派人追回來嗎?」
盛杭抱著我,久久沒說話,窗外烏鴉嘲哳,暮色四合,我的思緒一直飛到了關外。
「小四,過不久就回京了,朕想帶你去渠凌河畔轉轉。朕小時候,喜歡沿河跑馬,河對面是柯蘭察,冬天河上結了冰,他們便騎著肥碩的馬來村裡搶些東西。興致起了,會搶幾個女人回去……」
他打開了話匣子:「朕的乳娘便被搶去了。等我帶兵打過去時,只在水溝子撿到她的頭。小四,朕恨極了。若不是做了皇帝,如今駐紮在此地的,便是我。」
「所以您對淳妃娘娘……」
盛杭笑了:「朕恨柯蘭察部的一切。小四,你是個聰明的,易地而處,你未必會放過他們任何一個。」
是,我睚眥必報,心胸狹隘。
若別人犯我,我必報之以百倍。
盛杭翻了個身,拍拍我:「睡吧,冰要化了,柯蘭察的機會不多了。」
因為這一句話,我赫然瞪大了眼。
北地維持了數年的太平,就要打破了?
原來盛杭對淳妃的寵都是假象,將她高高捧起,又任由她逃出宮,回到柯蘭察部的王庭,我朝藉此出兵北伐。
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平北王出了岔子,王府子嗣與淳妃有了首尾,平北王反了,盛杭的計劃中斷,不得不啟用兄長他們平叛。
如果我所料不錯,下一步便是讓兄長他們出兵柯蘭察。
一步大棋,盛杭從多年前便開始籌謀。
他對宮中內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端王排兵布陣,將淳妃接出京城。
到最後,我們都是他的棋子。
他自始至終沒有輸過。
身側盛杭呼吸平穩,我卻冷汗涔涔。
一個隨時將刀懸在你頭頂的帝王,一個你永遠窺不破心機的九五之尊,卻能如凡夫俗子般與你風花雪月,推心置腹,何等可怕。
「小四,你抖什麼?」
驀地,黑暗中傳來盛杭沉穩冷靜的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