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抄壞了三支毛筆,把筆頭磨得不剩一寸。
慢慢有人知道後院有個「抄帳的船工」,還真寫得工整,腦子也快。
帳房讓他單獨抄貨單,試著算帳頭。一次老帳房算錯三文錢,張拙提出來時,滿屋人先是一愣,隨後一聲冷笑。
帳房先生卻不惱,把算盤撥回來一算,果然少了三文。
沒人再笑。那晚飯後,員外特地讓人送來一隻銀飯盒,菜比別人的多兩樣。
三年後,李家分號增了兩家,張拙成了副帳,外頭人見面都叫張帳爺。
往來商客落座時常問起他,李員外就笑:「是個拾銀子的命好人。」
那年秋天,李家三船木材要往揚州送,張拙受命貨同行。
途中江面起風,行船不穩,後兩船失聯。
張拙查過天氣,見風向逆急,判斷宜靠岸改道。
他命前船就地卸貨,換小船分批運送,結果剛靠岸不久,風浪暴起,後兩船翻覆,十餘人落水,僅三人游上岸,若再晚一刻,他也在那江底了。
回鎮江那天,李員外迎到門口,那日無宴、無禮,只是一席家常飯。
他端起碗說:「張帳爺救的不是貨,是命。」
張拙低頭扒飯,沒應一句,手裡碗卻穩得像磐石。
接下來,帳房改由他全權執管。
李員外年老力衰,交出內外總帳,只囑他一個:別動心,別起歪意,帳清人安,銀子才走得遠。
張拙默記心中,眼神更冷,算盤撥得更快。
外人說張帳爺清得像鐵砧,連李少爺也不敢賒帳。
五年過去,李員外抱病在床,家中大小事務皆由張拙打理。
晚秋某夜,員外命人叫他入房。屋內香爐尚暖,簾外風吹松枝響,老員外只說了一句:「你早晚要開自己的號。等我閉眼,就從『拙記』起步。」
張拙頓首三拜,一言不發。
員外去世當日,全鎮江商號皆來弔唁,送輓聯者有鹽商、有茶行、有船隊老東家。
張拙身穿粗布長衫,跪在靈前,禮數一絲不差,滿城人說他得了李家半壁江山,卻沒變臉。
江上的人,岸上的命
喪事過後三月,「拙記」招牌掛在鎮江南門外。
鋪面不大,一進一出兩間門,窗前掛燈籠一對,寫著「通貨達財,記德守信」。
開張那天,張拙親自站櫃檯,不吆喝、不張揚,只是坐著,等人上門。
第一日過午,來了個穿短褂的客人,是原先李家帳上的老主顧,見張拙仍舊親迎親送,帳單清清楚楚,當即簽下三千兩訂貨。
往後三個月,老主顧陸續來訪,「拙記」生意越做越大。張拙卻沒搬進大宅,仍住原李家舊院,起早抄帳,午後查貨,親自收銀,不交旁人。
一年內,他設三處分號,揚州、淮安、蘇州皆有掌柜坐鎮,全是他親手挑選。
每月調帳一次,每筆帳他親過目,手下人都知道拙記規矩嚴過朝堂,一分誤差必追三層查帳。
老船上人聞訊而來,十人之中七人願投奔他。
張拙沒忘當年水上苦,他設水手病養銀、喪葬銀、妻小撫養銀,每年冬月放銀買棉衣,人人稱他「拙東家」。
他親自去碼頭送棉衣,說自己當年也是凍出來的命。
鎮江水患那年,他帶頭修堤,捐銀五百兩,買磚萬塊。地方官賜匾一方「濟世同舟」,拙記門前高懸。
那夜,有人問他為何如此。
他只回:「當年我蹲林子裡拉肚子,差點餓死,抬頭見天,地下埋金銀。我沒拿,天就沒拿我命。」
從前船上一個雜工,走到商號掌柜,靠的不是機會,而是守住心裡的一條線。
金銀堆在腳下,他沒動,李員外看在眼裡;帳本掀在手中,他沒錯,客戶才放心跟他走。
張拙六十歲那年關門退隱,把拙記交給帳房長子,自己去揚州買了塊菜地種菜。
他說夠了,活得明白比活得富貴難得多。
他晚年寫了一句字,貼在堂屋正中:「起心無邪,行事有度,江湖自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