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就像條野狗!」
他眼中逐漸攀上怒意,猛地將我雙手扣在了頭頂:「別用她的嘴唇跟我這樣說話。」
這個她是指葉清逸,禮部尚書的千金。據說從小養在深閨,性情溫婉大方,詩書禮易無一不通。
秦暮常說我與她長的像,尤其是嘴唇,所以他極愛吻我的唇,每次不吻到無法呼吸絕不會鬆口,我也會配合他。
我本是將死之身,仗著這張臉,多活一天就多恣意一天,「你在她面前裝翩翩公子,到我這兒就原形畢露。」
「你跟她不一樣。」
我坐起身:「哪裡不一樣?」「她的嘴,天生適合溫言細語。」「你的嘴,天生就該被我親。」
二
我本是罪臣之女,我爹受人陷害,被處以極刑,家中子弟流放,女眷充當官妓。
彼時秦暮正負責押解我們一眾人等。
秦暮對手下疏於管理,導致他們膽大妄為。
他們每日飲酒作樂,飲得多了就從我們中挑出貌美的當眾尋歡,還常常輪番上陣,甚至多人享用一位貌美的女眷,手段下作得令人咂舌。
大多時候,都會有人將我們的頭按在地面上,讓我們親眼看著自己的姐妹被凌辱。
他們欣賞我們驚恐畏懼的表情,那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神。
那種地獄一般的日子,我至今都難以忘懷。
我依然記得一天清晨,我從夢中驚醒,發現身旁躺著的堂姐已經冰冷發硬了,她面色青紫,身下流了一灘的血。
她死不瞑目。
那是我的堂姐,是我們姊妹當中最高傲,最富才情的姑娘。
我不想變成第二個堂姐,所以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臉上塗泥巴,有時候砂石將我的臉頰磨得生疼,我心裡卻只有一個想法:越疼越好。
臉越爛越好,越丑越好。
這個小伎倆保護我多時,直到有一天,秦暮的手下叫住了我,他粗糲的手指在我臉上亂抹,當我臉上的泥土被抹掉,他愣了一下,對身後的人淫笑:「我就知道這小娘們兒長得不錯。」
他身後的人便跟著他一起笑。
我不記得他們還說了什麼,只知道自己的頭嗡的一下,像是炸開了一般。
此時此地。我們身為罪臣的家眷,沒有了往昔的身份地位,只能寄人籬下,只能仰人鼻息,無人搭救。
我冥思苦想解救之法,最後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秦暮。
而且我有勝算。
因為他第一眼見我的時候,眼眸曾亮了一下。我太熟悉那種眼神了,那代表的是沉淪的開始。
我趁著大家望風的時候,找到了彼時正站在河邊悠然看景的秦暮。
他那時穿著一身紫衣,衣服上繡著繁複的暗紋,他背手而立,仿佛與眼前的景色融為一體,成了一位翩翩的畫中公子。
我一邊褪下衣服,一邊靠近他。
「請王爺疼我。」我毫不畏懼地望著他。
他眸中染上一絲淺笑:「你怎麼知道我會疼你,而不會殺了你?」我不知道。
但退一步是死,原地不動也是死,我還不如更進一步。
這時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恐怕是有人知道少了人,追上來了。怎麼辦?如今,被人發現了,我怕更是死罪難逃,活罪難免。我腦子中卻只有一個想法:更近一步。
我又向前一步,直接將自己的完完全全送到他眼底。他卻依然在看對面的景色,眼神絲毫沒有落到我身上
「把衣服穿上,我當作無事發生。」
他恐怕覺得這已經是放我一馬了。
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了,好像有很多人在向我們靠近。我咬咬嘴唇:「我想服侍王爺。」
他眼中閃過一絲促狹:「本王見過的女子很多,你不是特別的那一個。」「只要王爺看我一眼,就會知道,我是特別的那一個。」
現在我有兩種推斷:他不看我,一是他懶得看,二是他不敢看。此時此地,我只能賭他不敢看。
「你就這麼有自信?」他問。
「相較於自信,我更沒有退路。」
叢林邊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快啊,快啊,我在心中催促他,但他仍然絲毫未動。
腳步聲如鼓點,密集敲擊在我心中,仿佛每一下都能在我心中敲出個洞。他仍然氣定神閒,將手中的石子丟到河水中,咚的一聲,激起水花四濺。
「你會丟石子麼?」
我心中焦急萬分,恨死他此時事不關己的悠然!
「教教我。」
腳步聲近在咫尺,現在只要他們扒開幾處草叢,就能馬上看遍我的全身,然後論我以下犯上,將我處以極刑。
人馬上就要到了!
我額上的汗已經積聚成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我還是馬上蹲下,尋找地面上的石子。
我抓起了一個石子。
站起身。
側身,丟石子。
石子在水面上穿梭,發出咚咚咚的響聲。激起了一連串的漣漪。
紫色的寬大袖口將我籠罩,一隻有力的大手攬過我的肩膀,將我帶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整個人都貼在了那個緊實的胸膛之上,身上被紫色的錦布蓋得嚴實。
人群已經到了,我看到他們一閃而過的詫異表情之後,連忙裝作害羞,將頭扭了過去。
秦暮的下頜抵在我頭上,頭頂傳來一聲低笑。
他對手下說:「看夠了麼?」
那群人連忙跪地求饒:「手下該死,手下該死,我們這就走,這就走。」待人群走後,秦暮放開了我。
他終於肯看我,眼神落在我的身體上。
「太髒了,下次見我洗乾淨。」他丟下一句話,轉身走遠。我不可思議地抬頭望他,不是因為這句太髒了,而是那兩個字:下次。
他這是,同意將我收入房中了?
三
我得償所願進了王府,以一個Y鬟的身份。
只是我這個Y鬟的吃穿用度都與主子無甚差別,平日裡也沒什麼活計需要我去干。
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陪秦暮睡覺。
秦暮還沒娶妻,王府上也沒有其他姬妾,論起來好像府上也就我一個通房的Y頭。
我依稀記得住進王府的第一晚,有人帶我梳洗打扮,沐浴更衣焚香,下人們將我的頭髮編起,為我穿上了一件幾近透明的紗衣,然後將我送進秦暮房中。
彼時秦暮穿著一件白色的輕薄長衫,他長發披散,鼻樑高聳,一雙眸子如琉璃一眼,映著桌面上的燭火。
原來他竟好看地不似凡人。
我緩緩抬起頭,他見了我的樣貌,又愣了一下。我已經開始熟悉這個眼神,這是沉淪的開始。
我伏地跪拜他:「蘭生多謝王爺搭救,日後蘭生願意為王爺做任何事。」他薄唇輕輕勾起:「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我不明所以,他接著說:「讓我開心。」
我微微頜首:「蘭生能讓王爺開心。」
他又輕笑了一聲,隨即側躺在床上,向我勾了勾手:「過來。」
我緩步而上,他將身子躺平:「讓我看看,你會怎麼讓我開心。」
他兩手攤開,示意讓我自己來。
我一時愣住,此前家中管教嚴謹,對於這種事的了解,除了偷看過幾本畫冊,就是被押解途中親眼所見的地獄場景。
我想要去解他的衣帶,但馬上想起了堂姐跪在地上仿若牲畜一般的場景。淚混著汗在我順著我的下頜蜿蜒而下。
床上人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將我的一舉一動收入眼中,仿佛在看一場絕妙的好戲。
他懶懶道:「手抖地這樣厲害。」
我慌忙用一隻手按住另一隻手,驚詫抬頭望他,這一抬頭,眼淚無聲而落。他伸出手接住了我的淚。
他皺眉:「哭了?」
我慌忙伸手在臉上亂抹,就好像曾經在臉上抹泥巴那樣。過了好一會兒,他側身躺入床的內側,給我留下了一席空地。「睡吧。」他說。
他放過我了?
我看著他寬闊的後背,還有如水般傾灑在床上的青絲,狠命咬了咬嘴唇。
口中湧入一股腥甜,唇上痛的厲害,我不斷告訴我自己:比起那種被千人騎萬人跨的日子,如今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我早已不是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少女,又在矯情什麼?
又在乎什麼?
我在乎的只有這條賤命而已。
我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
我覺出他的背脊一僵。
清越的嗓音從床內傳來:「你知道這樣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麽?」我與他交頸而臥;「我求之不得。」他翻身壓住我,替我擦乾臉上的淚痕。「會疼,眼淚留著等下再流。」
當時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當他緊緊抱住我,將頭埋在我的頸窩時,輕聲叫了一句:「清逸。」
那時我便知道,這個名字是他的牢籠,是我的救贖。
四
秦暮的床前有一八扇屏風,鑲嵌翡翠象牙,上繪花鳥松石,看似是起擋風作用,其實是不過用來阻隔他人視線罷了。
我將腿搭在他的腰上,腳踝一下一下敲擊著他的後腰。
「怎麼心不在焉?」
「我今天沒累著你?」他撐著胳膊看我。
我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可是因為葉清逸來?」
今日秦暮生辰,王府宴請賓客,葉清逸她爹特地帶女兒來祝壽,很有種將女兒往秦暮懷裡塞的感覺。
但我就想不明白,既然秦暮有情,葉家有意,他還留著我這號人物幹什麼?
還非要趁著外面賓客如雲的時候,跑到房裡跟我共赴巫山,難不成他見了葉清逸一個忍不住,就要來找我討要?
想到這兒,我冷笑了一聲。
但沒想到這笑刺激到了他,他一挺身,我忍不住喘息。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王爺,葉姑娘求見。」
真是說誰來誰,我趴在秦暮耳邊輕身道:「還不放開我,你的小心肝兒來了。」
他用手將我按住:「進來。」
門吱嘎一聲響了,接著是幾步極輕的腳步聲。
我在心中腹誹,大戶人家的小姐,怕是從小就要培養如何行走臥立,處處都不能失了分寸。
她開口了,聲音如百靈般婉轉動聽:「進王爺臥房於理不合,但家父有命,壽禮要小女親自送來方顯誠意,因此實在叨擾王爺了。」
我心中暗啐了她一口,說是什麼於理不合,這分明就是葉家的一種暗示,怕是別的壽禮都是假,葉清逸這個壽禮才是真的。
「葉姑娘言重了,何來叨擾一說,壽禮先放下,我等下便出去..」
我故意在他身下輾轉,秦暮情難自已,所以話音中斷。
..親自謝過尚書大人。」
外面的姑娘疑雲叢生:「王爺可是身體不適?」我聽見她上前幾步。
「無礙,偶感風寒罷了。」
葉清逸又蓮步輕移,仿佛已經靠的很近,屏風上竟出現了她的影子:「小女略懂醫術,王爺不若讓小女瞧瞧?」
秦暮馬上制止:「葉姑娘留步,免得秦某將風寒過繼給你。」
她已經走過轉彎處,一聽此話,方才停腳。
「既然王爺不允,小女便告退了。還望王爺多多休息。」她轉身離去。
此時她仿佛已經走到了門關處,因為我聽見了推門的聲音。見她要走,我故意輕聲咳嗽了一聲。
葉清逸又轉身向前:「王爺帳中...
「使喚Y頭罷了。」
使喚Y頭,我在心中輕笑。
不知道葉清逸有沒有相信。但是聽她的語氣,仿佛是疑竇叢生。儘管介面蹩腳,但她卻沒有糾纏,還是走了出去,有意思,真有意思。
門被小心關好。
我轉頭看秦暮,正好對上他的眼神。
他的眼角緋紅,一雙眼眯出危險的弧度,赤裸的上身肌肉線條流暢,雪膚上還有幾道紅痕,是方才我抓的。
我故意效仿葉清逸,掐著嗓子說:「進王爺臥房實在於理不合,多有打擾。」
他的嘴唇勾起,大手一伸,直接從枕頭底下飛快抽出了一把刀。
冰冷的刀背貼在我的嘴唇上:「學得不像,該罰」
他用刀背輕輕划過我的脖頸,我的臉頰,就像是一個綿長的輕吻,在我身上流連。
我開始渾身發抖。
但還是向他綻放笑顏:「你想怎麼罰?」
他頭髮微微有些亂,眼角和臉頰都染著紅,唇色也異常紅艷,這副模樣,仿佛是個艷冠天下的小信。
「你猜我會怎麼罰?」
我渾身冰冷,血脈仿佛在倒流,直衝入頭腦,仿佛要將我的頭頂沖開。刀背輕輕拂過我的肌膚,突然「嘣」的一聲,插入了我身旁的床板之內。他起身穿衣:「你要感謝你這張臉,我還真有點兒捨不得。」
五
我撐著頭,看著他一點一點將自己的衣冠整理好,撲哧笑出了聲."王爺,有舍才有得。"
他背對著,沒有看我,我便自顧自說下去:「你舍不下我,怎麼得到你的葉大小姐?」
「將來若是將葉小姐進了門,我們兩又那麼像,小心你一個分辨不出,半夜就上錯了床。」我越想越覺得好笑,便咯咯咯笑出了聲。
他的目光卻落在房中的銅鏡之上,理了理衣領:「蘭生,別試探我,沒用。」
我見他不搭茬,便輕哼了一聲,赤著一雙腿從床上走下來。
我故意繞到那面鏡子前,讓他不得不看我。
銅鏡里倒映出兩個身影,一男一女,我心裡驀地湧上來一個詞:狗男女。他終於偏過頭看我,從我身後將我輕輕擁住。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神色悲戚,腦子裡都是從前家中未出變故時的光景。秦暮將頭放在我的頸窩,和我一起看著鏡子裡。
他的手在我身上上下遊走,聲音充滿了蠱惑:「怎麼會分不清?」
「你這裡,比她豐腴。」
「這裡也是。」「還有這裡..」
接著他在我的發間輕輕叩下一吻,我嬌笑著轉身鑽進他懷裡:「怎麼?還想再來?我等的起,你的葉姑娘可等不起。」
他輕笑著在我頸間猛嗅了一口,隨後推門而出。
走的時候不忘回頭告訴我:「今日就別出門了,被看到了,不好。」我在心中冷笑,他怕是想說:被葉清逸看到了,不好。
但我還是想看看,那位讓秦暮魂牽夢繞的姑娘到底長成什麼樣。我在王府里遊蕩,一邊漫無目的地走,一邊尋找著秦暮的身影。果然,沒走出多遠,我就在游廊的邊上看到了他和葉清逸。公子翩翩,佳人淺笑。
我躲在月門處,遠遠望著他們,那姑娘果然與我長得相像,但身形氣質還是大為不同。
她那般自矜,一笑便要淺淺低頭,伸手掩住唇齒。
她就像是蚌里的那一團軟肉,因為未經風雨,所以格外的嬌矜,她只要站在那裡,什麼都不用做,就自有人去憐愛她。
我便是包裹在外面的那一層硬殼,經海浪沖洗,經砂石磨礪,還偏偏不服輸不認命,外面越是狂風驟雨,越要硬著頭皮往上沖。
不招人疼。
他們二人相談甚歡,秦暮手執摺扇,一舉一動禮數周全。
這才該是一對,公子如玉,美人無雙,這兩人只要站在一處,便是人間佳話。我悄無聲息地回去了。
我永遠是她的影子,只能藏在她身後。
我只能躲在暗處,永遠無法正面呈接陽光,她葉小姐不要的,剩下的,我都會奉若珍寶。
六
如果拋去我的身份不談,我進了王府這幾年,秦暮對我算是很好了。
時下夫人小姐們最喜歡的玩意兒,他都會給我一股腦給我帶回來,還經常摸著我的腦袋說:「別的姑娘有的,你也要有。」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總以為他是真心對我好,但他的眼神有沒有透過我去看別人,我知道,但是不想知道。
我從前雖也是出生於官宦人家,但我爹的官並不大,俸祿不多,能留給家中女眷的更是少。
所以吃穿用度上遠不及在王府的日子。
如果沒有葉清逸,我恐怕會認為秦暮是真的愛我。
但是人是會得寸進尺的,不受寵時想著若是能受寵就好了,等到受寵了,又會殫精竭慮,生怕這份寵愛溜走了。
這段不見光的日子裡,秦暮是我的唯一,我又算他的什麼?
這日秦暮推開我房門的時候,我正側躺在床上,手中翻著近日新買的話本子。
我瞥了他一眼:「才半日不見,王爺就耐不住想要跟我親近一番了?」
秦暮聽了我的言語,冷笑一聲。
我施施然走下了床,腦袋靠在他肩頭上,頭一歪:「生氣了?」
他眼睛眯起,睫毛濃密而纖長,一隻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將我的頭抬離他的肩膀。
隨即他嘆了一口氣:「就是我太慣著你了,將你寵地這樣嬌縱。」
其實他的話沒錯,這幾年來我的身材日漸圓潤,頰邊也生了許多肉,只要不提起葉清逸,他甚至盡到了一個為人夫的本分,雖然我只是個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他卻將我寵地像個正妻。
與他相識的人跟我說話沒有一個不敢不畢恭畢敬的。這一點,我還是感激他。
我知道,有時候人不能要求的太多,但一旦有人待我好,我就想要更好,若是他縱著我,我就又想在他面前任性一次。
我轉過身,又走到床邊,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王爺對我是寵愛,對她是偏愛,對我不公平。」
我若是能選得話,恐怕更想選偏愛。我做了好幾年葉清逸了,但我是蘭生呀。他輕聲笑了:「蘭生,你與我談公平。」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我:「你對我從來就沒有愛。」我一時愣住,居然覺得他此時的目光有些悲戚。
他說的對,最開始,我只是想要活命,這麼多年,我在他身下輾轉承歡,不過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去處。
我這一個愣神,被秦暮捕捉到了眼中,他神色戚戚:「你看蘭生,你的心是最冷的,捂不熱。」
七
第二日我吵著府上太悶,央著秦暮帶我去街市上逛逛。他頗為無奈地被我拽著走。
街市上人潮湧動,小商販不斷叫賣,提著扁擔的貨郎走街串巷。
我走進一家首飾店,拿起兩個首飾上下對比,一個步搖鑲嵌珠玉,翠綠清雅,一個鎏金鳳簪雕刻精湛,高貴精緻。
各有各的好,一時間竟不知道選哪個,我左右為難。
這時秦暮的頭貼了過來:「喜歡什麼都拿著便是,你還怕我買不起?」
我卻沒好氣地將兩個都放下了:「喜歡什麼就都留下,這就是王爺喜歡葉清逸,卻還要留著我的原因?」
他突然直起腰,臉色冷了冷,沖我擺擺手:「那不留了,即日逐出家門。」
我一愣。
他見我有那麼一刻嚇到了,隨即笑了,轉身而走,我馬不停蹄又跟上。
他將我帶到了一家成衣鋪子,這家鋪子是城裡最出名的店鋪,他家的手藝最好,用料最講究,當然也最貴。
我挑了一件紅色的衣裙,布料柔軟,上有金絲勾勒,老闆連連誇讚我眼光好,這件衣服當是他們鋪子的鎮店之寶,工藝太過繁瑣,幾個月才能做成一件,可以說有價無市。
我故意拿著這件衣服試探秦暮:「這衣服這麼好看,還就這麼一件,不如買了給葉姑娘穿穿?」
他卻皺了皺眉頭:「陪你買東西,你老提她做什麼?」
他將衣服在我身上比了比,隨即露出讚許的眼光。
「還是襯你。」
隨後他趴在我耳邊說:「看起來也比較好撕。」我一把將他推開,瞪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上,我低著頭問秦暮:「方才,您這算是偏愛麼?」我故意走慢些,等著聽他的回答,他卻沒吭聲,走得遠了。我沒好氣地站下:「王爺怎麼不回話?」
他回了身,一步步向我走來,颳了下我的鼻子。「顯而易見的事,我為什麼要回答?」
八
秦暮曾與我說過,他喜歡葉清逸的原因。
彼時,我以為他會說喜歡她端莊大方,喜歡她溫柔婉約,或是喜歡她骨子裡透出來的嫻靜淡雅。
但他的回答與這些都不搭邊兒。
他說:「她是第一個給我開門的人。」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我雲山霧繞,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回答。
秦暮就是這樣,話說一半,留一半。
興許說出來的那一半里,也一半是真,一半藏著假。習慣就好。
回到府上,我換上那件紅衫給秦暮跳了段舞。
我不太會舞蹈,所以舞步凌亂,磕磕絆絆,最後實在跳不成了,就索性直接就坐到他懷裡去了。
他眼睛眯起,打量著我,將我看了個徹底。
「多漂亮的衣服在你身上都是累螯。」
溫熱的呼吸撒在我的肩頸:「我只想把它們一件一件扒下來。」
我突然與鏡子中的他對視:「王爺,我是誰?」
他沒有回答我。
我想制止他,但是不得其法,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臉色潮紅,唇中溢出呻吟。我只能扶著桌面:「王爺,我是葉清逸還是蘭生?」
他伏在我頸間:「葉清逸是誰?」
我終於放鬆下來,一切由著他,仿佛化身成一葉扁舟,海潮不斷衝撞,我就打著旋地在水中輾轉,一波一波浪潮洶湧而來,將我一點一點抬高,於是我又化作了
天上雲朵,綿軟地無可救藥,就只是癱在天空中,等風來,將最後的一點自我也送走。
在秦暮的懷裡,我是海上舟,我是雲中月。
九
葉家好似有意拉攏秦暮。
近日,葉父帶著葉清逸經常來往王府,每每此時,我都要閉門不出。
實在憋悶得很。
這日正是乞巧節,乞巧節又叫女兒節,大多是女兒家祈求美好姻緣的節日。每逢這日,街上盛景空前,車馬難行,葉清逸與秦暮選擇在這天出行,二人的心思不言而喻。
彼時我在房中正無所事事,用螺子黛對著鏡子畫眉,聊以打發時光。
聽見了秦葉二人選擇這天出行,手不由得一抖。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半晌無言,最後我決定,畫得再濃一些。
這樣的好日子,縱然沒有秦暮陪著,我也不能錯過。
到了夜晚,月彎如鉤,我推開門,料想秦葉二人應該已經出去了,憋了一天了,我也終於能見光了。
庭院內花香浮動,盛著滿滿一院子的如水月光。
我踩著月色出門。
外面花燈掛滿街,遠遠望去仿佛一條璀璨的游龍,街上人潮湧動,攤販遍地,有做糖人兒的,有做糕餅的,還有賣剪紙的。
人圍得最多的地方,中間一定是玩雜耍的。
有人踩高蹺,有人一口水噴出去,水遇到空氣就變成火。
我突然想起從前家人還在的時候,我爹一手牽著我堂姐,肩上扛著我,我們走一路笑一路。
一時間有點傷感。
這時,我看到了道邊一個賣面具的攤子。上面各色面具,稀奇古怪的,很討人喜歡。
我正伸手去觸,結果沒碰到面具,碰到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我詫異轉頭,正對上一個亮晶晶的眸子。
他的眸子如碧波瀲灩,仿佛江南一場夜雨過後,籠著一層淡淡的水霧,他的嘴唇微微抿起,抿出一道淡淡的白線。
是一位翩扁的少年郎。
他顫著將手收回,紅了耳朵:「在下唐突姑娘了。」
我莞爾:「無妨。」
「公子也喜歡這個?」我問他。
他微微一笑:「姑娘可是也看中了?」我微微點頭:「讓與公子罷。」我本就習慣了相讓。
我轉身而去,已經走出很遠後,身後卻有人氣喘吁吁地扒開人群,跟上了我。他急喚我:「姑娘,姑娘。」
我回頭看他,面露疑色。
他爽朗一笑,將手中地東西遞給了我,原是那個面具。「我怎麼能奪姑娘所愛,所以買下來,送予姑娘了。」我遲疑著接下,沖他威威頜首:「那謝謝公子了。」他又沖我笑:「夜深露重,姑娘走路要當心。」
我點了點頭,回身離去,卻總覺得身後那位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果然,我都已經走出很遠了,身後突然傳來喊聲:「在下姓喬,名沐言,家在上章街上住,何時能再見到姑娘?」
我摸了摸臉,看來他是相中我了。
我突然來了惡趣味,側頭逗他:「永安王府,隨時恭候。」我擺出王府就是想嚇嚇他,看他樣子傻傻的,諒他也不敢來。
繞過這條主道,旁邊的街道人就稀少了許多,但人數也比平常要多上幾分。耳邊突然傳來幾句磕磕絆絆的歌聲。
我順著街道走,尋找歌聲的來源。
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看到了一位大概十五六歲的姑娘,她眉清目秀,將一首曲子唱的斷斷續續。
她身上的衣衫很舊,卻很整潔,面前擺著一隻碗,裡面躺著幾枚銅錢。是個賣藝的。
這時我腰上一緊,肩上一沉,一個腦袋靠在了我肩上,下巴戳著我的骨頭。「看什麼這麼用心?」
是秦暮。
十
我轉過頭與他對視:「怎麼就你一個人?」
他靠在我肩上,眨了眨眼睛:「人送回去,就來找你了。」
哦,原來是將葉清逸送回去了,又來找我。
他晃了晃在我肩上的腦袋:「可有想我?」
我哦了一聲,便沒去看他。
面前的姑娘因為聽她唱歌的又多了一人,變得更加緊張,甚至還破了音。站在我身邊的秦暮也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我蹲下身,在姑娘的碗里放了一錠銀子。
許是從未有人給過這麼多的銀錢,那位姑娘瞪圓了眼睛,竟直接彎了膝蓋,想要向我兩跪下了。
我忙將她扶住:「使不得使不得。」
她望著我,一雙眼睛裡噙滿了淚:「小女卑賤,曲子也唱的難聽,怎敢要小姐這麼多銀子...」
我用手將她的話堵了回去:「這種話以後切勿再說,記著,你是最珍貴的。」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深,月光鋪陳在青石板路上,仿佛撒了一地的碎金。
秦暮問我:「她唱的那樣難聽,為何你還給她那麼多銀錢?」
我步伐緩慢:「曲子是不好聽,但我賞的是別的東西。」
我接著說:「雖然她身處困頓,卻仍然不卑不亢,既沒有去偷去搶,也沒有賣自己.
說到賣自己三個字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瞄了一眼秦暮,隨即低下了頭。
秦暮跟在我身邊,聽見我話音中斷,也只是皺了皺眉頭,沒再說話。
我們回去地明顯有些晚了,路上的行人已經比方才少了一大半,但攤販仍在盡力叫賣,街邊的小吃攤子裡星星點點坐著幾個人,攤主忙的熱火朝天,袖子一擼,鍋蓋一掀,整個攤子都籠上了一層白氣。
我看著街邊吃著餛飩的父女出神。
突然想起來從前的乞巧節,我爹帶我和我堂姐去吃餛飩,都是先將滾燙的餛飩吹涼,再喂給我吃。
我吃過了之後,他再笑眯眯地舀起另一個吹好遞到我堂姐嘴邊。這樣一來,他就顧不上吃,我問:爹爹怎麼不吃?他總是笑著答道:爹爹不餓,你們飽了,爹就飽了。我站在原地不動了。
動不了了。
秦暮已經走出很遠,看我還在站著,於是他又折回來了。
「怎麼不走了?」
我望著他,指了指攤子:「我想吃餛飩。」
餛飩皮薄餡大,明明端上來很久了,我卻偏說燙,遲遲不動口。
秦暮就坐在我身邊,無奈地端起我面前的餛飩,勺子舀起一個,用嘴吹了吹,遞給我:「啊。」
像在喂小孩子。
我嚼著嚼著,眼淚就想往下掉。
旁邊正忙活的攤主笑意盈盈看著我兩:「一個俊朗,一個貌美,公子你和你娘子可真是一雙璧人。」
這聲娘子,聽起來很刺耳。
我只是王府上一個見不得光的美人兒罷了。
我連連擺手,正要否認我兩的關係,卻被秦暮一把攬進懷裡:「我和我娘子在此謝過了。」
他與我離得近,眼睛一瞅就瞅進我心裡:「為什麼要否認?」
接著他低頭沖我的耳邊講:「你是我秦暮相中的女子,不許你再瞎想。」
十一
是夜,我做了一夢。
夢見了那個熱氣繚繞的餛飩攤兒,我爹坐在我旁邊,喂我吃餛飩。餛飩晶瑩透亮,在瓷勺里顫顫巍巍的。
我正要張口,一抬頭,我爹變成了秦暮,他笑意盈盈地叫我張嘴。我正詫異著,低頭一看,勺子裡的餛飩竟然沖我笑了。
那餛飩蹦了起來,長著一張人臉,怎麼看怎麼熟悉的一張臉…..
喬沐言?
這時秦暮還在一旁呵斥我趕緊把餛飩吃了。我不能吃呀,這怎麼能吃呢?
秦暮便按著我的頭,將餛飩往我嘴裡塞,一邊塞一邊說:「蘭生,你的心是最冷的,捂不熱,捂不熱」
我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的薄汗,抬眼看,已經是清晨了。
昨夜風大,將窗子都吹開了,涼風習習,送來幾分寒意。
我撫了撫脖頸,仍驚魂未定。
接下來幾日,秦暮公務繁忙,不怎麼來找我,我每天就只是在房中看看閒書,侍弄花草,消遣時光。
然後到了晚上燒水再泡個熱水澡,洗去一身的疲憊與乏味。
我從未想到,這日會有人登門拜訪我。
彼時我正泡在浴桶里,手在水中輕輕撩動,就激起一小片波紋。
有人敲門,我以為是送花瓣的丫最,並未多想,就喊了聲:「進。」
我死都沒想到這個人是喬沐言。
他穿著一身白衣,頭髮高束,俊美如畫。
我沒想過會再見到他,而且這再見的場景過分尷尬。
隔著浴桶,我兩大眼瞪小眼。
他驚訝,我比他更驚訝。
他怎麼進來的?我那天就說了句永安王府,隨時恭候,他就真敢來?莫不是翻了王府的牆,偷跑進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他是臉色紅如滴血,慌忙背過身去。「對不住對不住,在下又唐突了,在下這就出去...」這時,門外已經傳來了腳步聲,恐怕是送花瓣的婢女到了。
這還怎麼出去?
我在王府地位本就監尬,若是深更半夜的被人撞見了我在洗澡,還有個神秘的貌美公子從我房中走出去。
我長十張嘴都說不清。
我慌忙低聲喝道:「快藏起來!」但問題是,藏到哪去?桌案下?
那地方窄小,根本藏不住。床上?再鋪上被子?
簡直恨不得告訴別人,我床上有人。剩下的就只有...
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恐怕已經走到門口了。我咬了咬牙,只能如此了。「快來!」
我向喬沐言招手:「到浴桶里來。」喬沐言那張小臉紅如鮮血,嘴唇顫抖,長睫翻飛。
「進來!」我低聲喝道。
他仍在猶豫,可外面的人不等人,流言蜚語可不會照顧人。
「外面來人了!難道你想害我名節不保麼!」他顫了顫身子。
「快啊!」
我聽見了腳步聲已經走到了門口。Y鬟會敲門,還有一點時間。我不斷催促著喬沐言。但是我失算了。
Y鬟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門而入。來人一身青衣,墨發如緞,我又失算了。不是什麼送花瓣的丫鬟,來人竟是秦暮。
十二
「在幹嘛?」
秦暮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呼吸紊亂,臉頰因為緊張而燒地通紅。
浴桶周圍水花四濺,都是因為方才喬沐言跳得太急。
「怎麼濺了這麼多水?」秦暮皺著眉頭問。
「方才進得急了。」
「哦?」秦暮向浴桶走來,好似有些懷疑。
我側了側身子,將手中的帕子攤開在水面上,起遮擋作用。
秦暮站在浴桶旁,所幸目光還停留在我臉上:「臉怎麼這麼紅?」我尷尬一笑:「水太熱了。」
秦暮扯了扯嘴角,手開始不老實的沿著我的肩膀逐漸向下。
他的手已經伸進了水裡!
我慌忙將水中的喬沐言向下按了按,我能感受到他掙扎了一下。
對了,從秦暮走進來。他在水下的時間已經太長了,他是不是要撐不住了?秦暮的手停在了我胸前,還想繼續往下探。
被我一把抓住,我緊張道:「王爺幹嘛?」
他頗為好笑地看著我:「怎麼?今天怕我了?」
我將他的手甩開:「怕弄濕了你的衣服罷了,這衣服還是我送的呢。」
他看了看自己微微沾濕的袖子,若有所思:「那是該好好護著。」
浴桶里的人漸漸不再掙扎,我覺出他的雙手在無力地垂下去了。
我慌忙道:「王爺今夜沒事做麼?」
話一出口,我看見秦暮皺起地眉頭,覺得自己顯得有些心虛了。
不對。
我咬了咬牙,只能一搏了。
我暫且放棄喬沐言,甚至沒再用手按著他,而是伸出一隻手拽著秦暮。我媚眼如絲:「怎麼樣,王爺,要不一起來個鴛鴦浴?」
他怔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我很想,蘭生。」
他在我頭上拍了拍,寵溺地看著我:「但我今天還有客人,我得去找他。」
我故意裝作失落地玩著自己的手指:「無趣。」
秦暮接受了我的評價,終於邁了出去的步子。
我可算鬆了一口氣。
但我身旁的喬沐言已經已經毫無動靜了。
怎麼樣?他還好麼?
別是溺死在水裡了。
我踹了踹他。
他:咕嚕咕嚕。
秦暮又回了頭:「什麼聲音?」
我慌忙補上一句:「我玩水呢。」
他又往屋子裡湊了湊:「真的麼?」
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在我的嗓子眼兒不斷亂蹦。
我卻聽見秦暮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心在裡面呆的時間久了,著了涼。」
「我知道了,王爺。」
門板吱呀一聲響,秦暮終於走了出去。
我慌忙將喬沐言撈了出來,他卻已經沒了氣力,垂著頭任我擺布了。我把他拽上來,他又垂著腦袋沉了下去。
我惱怒地直抓頭髮。
這個喬沐言,行事怪異不說,還死沉!
我搞不動他!
我只能自己先出去,任他自己在水裡沉了一會兒,最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弄了出來。
地面水流成河。
還躺著一個濕噠噠的,來路不明的男子。
我在他胸口使勁兒一按,他終於醒轉過來,見了我的第一眼,他整個人立馬從頭紅到了腳,好像燒紅了的炭火一般。
又好像爐子上的炙肉,快要熟透了。
十三
醒轉過來,他馬上起身:「在下唐突...」
我覺得好笑,蹲在地上托腮看著他:「整天唐突唐突,你只會這一句話?」他似是不敢看我,眼神躲閃:「方才在下..」他瞄了我一眼,臉又變地通紅。「對啊,你剛才可是把我全身都看遍了?」
他慌張擺手:「沒有,我在水裡是捂著眼睛的!萬不能壞了姑娘名節。」
隨即他又彆扭地轉過頭:「喬某屬實該死,既然方才與姑娘那樣了,一定會來求娶姑娘!」
哪樣了?
秦暮整天和我不清不楚,可從來沒有說過要娶我。
我也不是什麼貞潔烈女,更不是什麼名門閨秀,只是個通房丫頭,是個過一天算一天的主兒。
我見他慌作一團,覺得好笑,他可能見我穿著打扮不凡,將我當成了王府上的某位千金小姐也說不準。
我坐在床邊上,看他頭髮上還滴著水:「先擦擦吧你。」
他抓起桌上的絹布稍稍擦了擦臉。
我便更是忍俊不禁了。
「喬公子未曾娶妻?」
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姑娘請放心,喬某定一定會求娶姑娘,不會委屈了你。」
他以為我問這句話的意思,是怕他早已妻室,但其實不然。
我笑了笑:「平時也不去花街買醉?」
他正了正身子:「喬某品行正直,不曾去過花街賭坊,請姑娘放心。」
左一句讓我放心,右一句讓我放心,先說立誓娶我,又向我保證品行,再說下去,我都要信了我是他未過門的妻了。
「公子,我並非此意。」我掩唇一笑:「而是料想你未曾與女子親近過,竟連女子的小衣都不認識。」
我向他示意了一下,他低頭看去,手不住顫抖。
原來他自以為是的絹布,竟然是我方才隨手放在桌面上的藕色小衣。他方才還拿起來擦了擦臉。
喬沐言手上一抖,藕色小衣轟然墜地。
他看著地面上的那一抹顏色,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
甚至他好像覺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於是現在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我沒有在意他的反應,而是問他:「你怎麼進來的?」
「從正門進來的啊。」
正門?我直接從床上站了起來,我還以為這小子是翻牆進來的,想著要他以後不要冒險。
既然能大晚上的登門拜訪,恐怕喬沐言還有些來頭。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間屋子?」
他用手撫了撫額上的水珠:「我先前並不知道,只是在王府迷了路,想敲門問問罷了。」
……
本想問個路,奈何還被迫洗了個澡。
我突然想到秦暮方才說他還有客人,難道說的是喬沐言?那他現在這副尊容...
這要是見了秦暮,還怎麼搪塞過去?
我擔心起來:「喬公子現在這樣,出去也不好交代吧。」
他展開了胳膊,瞅了瞅自己渾身上下,無奈一笑:「難辦。」
我轉了轉眼珠,指了指外面:「那裡有個水池。」
喬沐言一臉無措地看著我。
沒過一會兒,外面傳來撲通一聲,大家叫嚷著是有人飲酒太多,不慎掉進水池了。
聽下人們說:後來那人自己爬了上來,但是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上部完
十四
可算是有驚無險。
我做賊心虛般自己收拾起房間。
房間裡一塌糊塗,我自己動手將地上,桌邊,浴桶旁的水漬都擦了個乾乾淨淨。
回眸間看見桌面上躺著一件藕色小衣。
我不禁失笑,原來他猶豫再三,他最後還是將這衣服撿起來了,不光撿起來了,還給擺的分外規整。
我想著他的反應,越來越覺得傻氣,誰料正想著,腳下直接一滑,差點摔倒。
原是踩到了一塊硬物。
撿起來看,發現是一塊上好的玉佩,色澤瑩潤,上書一個沐字。是喬沐言的玉佩。
恐怕是方才拽他出來的時候不小心弄掉的。
我的心又一次砰砰跳的飛快,幸虧我自己收拾房間,這要是被別人發現還得了?輕則自己私吞,重則認為我不檢點,在外面偷了人,還帶了個定情信物在身邊。
我將那塊玉佩小心藏好,腦海里突然想起來第一次見他時他講的話:我叫喬沐言,家住上章街。
我得找個時間把玉佩還給他。
我心想著只要去那條街打聽一下,應該就能找見他了吧。
第二日午後,我揣著那塊玉佩去找他,昨夜本還擔心這條街這麼長,我應該怎麼問,怎麼找,才能少費些氣力。
誰知來到街上時,才發覺根本不需要找。
整條街最顯眼的便是一個大宅院,上面掛著黑色牌匾,金字書寫:喬府。
模樣氣派,光占地就用去了半條街,原是個大戶人家。
我站在牌匾下,正苦惱著要不要進去。
就聽見背後有人叫我,聲音清朗:「姑娘是來找我麼?」
我回頭,正望見喬沐言站在我身後,一身錦繡華服,桃花眼一笑就彎成了一雙月牙。
他懷裡還緊緊抱著一隻黑白相間的狸奴。我沖他緩緩點了點頭。
十五
「這小狸奴是你養的?」
為了方便與我說話,他將身上的狸奴換了個位置:「不是,正要帶它找主人呢。」
他爽朗一笑:「隨我一起吧。」
我便跟上他的步伐。
他帶我拐到了另一條街,這條街相對窄小,也有些破落,街上零零星星散落幾家商戶。
我們沒走幾步,就聞見了胡餅的味道。
味道十分香甜,就是聞久了覺得有些膩人。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就坐在胡餅鋪子裡,喬沐言還未等走上前去,人就笑了起來,看來是這老婦的熟人了。
那老婦見了喬沐言也是笑,再見了喬沐言懷中的狸奴更是激動萬分,雙手都在顫抖。
喬沐言上前,將那狸奴放入老婦懷中:「把這個磨人精給你帶回來了。」
老婦撫摸著狸奴身上的毛髮,心疼萬分:「讓你亂跑,要不是喬公子幫忙,又不知道去哪找你了。」
這老婦身體顫顫巍巍半天,也沒見她站起來,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她坐著輪椅,八成身體已經殘廢了。
年老體衰,卻還要守著這麼間鋪子,想來也是不容易。
那老婦笑意盈盈地向喬沐言道謝,沒成想手正沿著狸奴的毛髮撫著,瞬間變了臉
o
因為狸奴腿上多了個錢袋子。
是喬沐言方才系上去的。
老婦又激動起來:「喬公子,不能要你的錢哪!不能…」
我正愣神,手上卻被喬沐言一拽:「快走。」
他拉著我快步而行,時不時回頭看那老婦是否還安坐在輪椅上。
身後不斷傳來老婦的嘆息:「喬公子的錢不能要啊,不能要…..
我們兩一路小跑,最後走到了老遠的一處石橋上。
石橋底下是一處蓮花盪,荷葉如碧綠圓盤鋪滿,襯著蓮花的粉白,一條船從石橋下緩緩駛過,激起柔波蕩漾。
我看著底下的荷花,一時間忘了喬沐言還拽著我的手腕。他慌忙將手撒開,白皙的俊臉上又攀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我歪頭看他:「你怎麼總是臉紅?」他眼神躲閃,輕輕一笑掩飾尷尬。
我這人也是壞的很,一見他這副模樣,便想要作弄。於是故意湊近問:「牽手會臉紅?」
他將臉一偏,不看我。
「那這樣呢?」
我又湊上去一步,偏偏還點著腳,與他臉對著臉。他垂著一雙長睫,嘴唇抿緊。
一張臉居然比底下的荷花還要粉上幾分。
他這副模樣好笑地緊,是我在秦暮身上從未見過的。
秦暮在床上不遺餘力,在別的事情上卻總會給自己留退路。
喬沐言不一樣,他若是有十分的喜歡,便想要藏起來幾分,但奈何技藝太差,越藏就越會露了底,越藏就越將自己暴露無遺。
有的時候,笨拙反而比靈巧更討人喜歡。
我逗他:「牽手也要臉紅,這樣也要臉紅,若是以後娶了媳婦,豈不是要天天臉紅?」
他似乎有些懊惱於自己被看穿,有些心煩意亂,於是丟了一顆石子進蓮花盪里:「我見你才會臉紅。」
我又歪頭看他:「你怕我?」
我自顧自說起來:「我能吃了你不成,這也怕,那也怕,膽子比我一個女子還小,我可什麼都不怕……」
話沒說完,我覺著自己臉上一熱。
我的臉突然被人捧了起來,唇上蜻蜓點水般地挨了一下。
轉瞬即逝的一個吻。
但就是這一瞬間,我腦子裡卻覺得一片空白,周圍的聲音都被放大。
我聽見船尾划過蓮葉的聲音,我聽見水波碰撞的聲音,我聽見湖水裡的魚蹦出水面,又跳回去的聲音。
接下來,是他胸膛里的心跳聲,砰砰砰地如戰鼓雷雷。
我眨巴著眼睛,無措的望著眼前的人。
他的臉更紅了,卻沒有再害怕。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臉頰:「你看,你也會怕。」
我看著霧氣在他眼睫上凝結成水珠,隨著扇子一般的睫毛上下顫動。
此時,天上落下了小雨,雨滴落在石橋上,摔成了八瓣。
我定定看著喬沐言:「喬公子,你唐突了。」
他也回望著我:「蘭生姑娘,我想唐突一次。」
十六
細雨霏霏,落在我身上。
天氣帶著一點涼,但我的臉卻有些發燙。
他目光赤誠:「蘭生姑娘,我會去王府求娶你。」
他用手將我的手裹住,我的指尖傳來他掌心的溫度:「日後,我只會對你一人這樣唐突。」
我心裡突然湧上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著自己已經化身成橋下的蓮花盪,有無數的魚兒在我心裡上下衝撞。
我...並不討厭這樣。
但在大腦空白後的一瞬間,我面前浮現出了秦暮的臉。秦暮說過我是最冷的,捂不熱。
但是我的指尖因為喬沐言而變得溫暖,我的臉頰因為喬沐言而變得滾燙。你看呀,面前的人,他給我捂熱了。
我默默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因為害怕被看出蛛絲馬跡,所以轉過頭去。身後的人聲音溫潤如玉:「我令蘭生姑娘討厭了麼?」
不是。
我只是……配不上。我苦笑:「喬公子此舉,我們以後都沒辦法再見了。」
他恐怕一直以為我是個千金小姐,但其實我只是個活在暗處的蛆蟲,無論是我這個人,還是我的身份,都是見不得光的。
我這麼一個靠出賣自己過活的下賤人,配不上面前的人。
若是他知道了我真實的身份,他會厭棄我的。
況且若是秦暮知道了喬沐言的存在,他肯定會勃然大怒,我又該何去何從?
我面前只有一條路:快刀斬亂麻。
我咬咬牙:「喬公子,你僭越了。」
他緊張道:「你不喜歡?」
我故意將聲音放冷:「以後我們不要再見了。」
我聽見他急急湊近:「蘭生姑娘不喜歡的事,我以後不會做了。」我不想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我希望在他心裡我一直是個美妙的人兒,這是我的一點私心。
我閉上眼睛,在心裡醞雲釀了好久,最後轉身,惡狠狠望著他:「喬公子,你先是看了我的身子,又對我做出這種事,你這樣一個色膽包天的小人,我為什麼要和你再見?」
他眼神突然慌亂起來:「蘭生姑娘...」
我憤然而走,他卻拽住我的手腕:「蘭生姑娘為何突然如此?可是有什麼苦衷?」
我心中一沉,他說中了。
我有苦衷。
但這苦衷,我不想要他知道。
我狠了狠心,拂袖而去。
身後有聲音清朗:「我叫喬沐言,家住上章街,還什麼時候能見到姑娘?」十七
青石板路上濕漉漉的,我也濕漉漉的。我望著眼前的煙雨濛濛,一時間有些恍惚。
兒時的我最喜歡這樣的天氣,每當陰雨綿綿,我就會自己脫掉鞋襪,追著庭院裡的青蛙亂跑。
我在庭院裡蹦蹦跳跳,我爹就舉著傘,一臉無奈地跟著我,我走到哪裡,傘就跟著舉到哪裡。
彼時我的頭上還會時不時傳來幾句嘆息:「小蘭生這樣嬌縱,將來誰家的郎君肯娶?」
我抓起青蛙的脊背,站了起來:「那就不嫁了。」
我爹故作嗔怒狀:「又說胡話。」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要嫁也要嫁一個爹這樣的,不然不嫁。」
我娘嫁給我爹十幾年,一直都沒能生下男丁,但不論別人怎樣說三道四,旁人怎樣花天酒地,三妻四妾,他們二人都恩愛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