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裡走了兩個來回後,我染了風寒。
次日我在朝堂上險些把肺咳出來,只勉強撐了半炷香的時間,就中途退朝回府了。
我前腳剛到,蕭輕池後腳就派了一堆太醫過來,我只留了我安插在太醫院中的心腹,把其他人通通趕了回去。
但許是我作孽太多,這次風寒來勢洶洶,我整日精神萎靡,連下榻都難,吃了半個月藥也不見好。
這晚我喝完藥犯困,將將躺下,就感覺有人進了我的臥房。
熟悉的龍涎香味傳來,我睜開眼,對上了蕭輕池黑墨般的眸子。
屋內只有隱約的月光,蕭輕池與我對視片刻,在我正要開口之際,他突然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隨後我的唇上一熱,蕭輕池低頭吻了下來。
這個吻繾綣溫柔,一點都不像蕭輕池。他沒有停留太久,窗外風起之時,室內已是一片冷清。
我盯著微啟的窗欞看了半晌,重新合上了眼。
病得愈發嚴重了,竟然出現了幻覺。
8
「大人,那群學生在宮門前跪了三日,一定要皇上處置您,以慰盧大人在天之靈。
「您再不出面,這事怕是不好了結。」
盧輔的死,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勞神。半個月的時間,這是我的僚屬孟章第三次登門了。
最初是有人將我這些年的罪狀編成了童謠,在坊間口耳相傳。罪狀太長,我沒記住,只記得尾句是「季清不除,大淮難安」。
一群烏合之眾,我本是不在意的。但很快,盧輔之前舉薦的那個寒門狀元,率領數千名學生簽署萬民書,呈遞至蕭輕池面前,替盧輔喊冤。
蕭輕池那邊沒有動靜,這些學生又跪到了宮門前,哭著喊著求一個公道。
我的喉嚨發癢,咳了一陣後,懨懨地揮揮手。
「這點小事也要煩我?把帶頭的殺了,我看誰還敢再鬧。」
孟章神色凝重。
「新科狀元孫晗之抓起來了。其他沒有官職的學生殺了不下十個。
「但那些學生鐵了心要您的命。死了一個就再填十個,這幾天宮門前的人不僅沒少,反而更多了。
「現在事情鬧得太大……」
許是在床上躺了太久,我最近戾氣愈發重,不耐煩地打斷他。
「鬧大了又如何。蕭輕池還敢動我不成?
「養你們做什麼吃的?殺十個不行,就殺一百個!少為這點破事煩我,滾出去!」
孟章惶恐地應道:
「是。」
他正要退下,又被我叫住了:
「等等。」
我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不是武斷輕思之人,深知這件事光靠殺幾個人平不了,剛剛說的話不過是宣洩一下心中怒火罷了。
學生們沒受過朝堂的壓迫,又滿肚子酸墨,是最容易被煽動的。但他們從前敢怒不敢言,這次不顧性命也要站出來,只怕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扳倒我的希望。
而全天下能給他們這個希望的人,只有蕭輕池。
換而言之,在背後推波助瀾,煽動他們要我性命的人,正是蕭輕池。
我看著孟章,眼神陰翳。
「彈劾盧輔的摺子,又不是我上的。他們非要一個公道,給他們就是了。」
彈劾盧輔的那人,是我的臂膀之一。但這次被蕭輕池算計了,我只能棄車保帥。
孟章愣住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懼,但還是應道:
「是。」
9
又過了半月,彈劾盧輔的人被革職問斬,這件事才勉強告一段落。
蕭輕池趁機提拔了新科狀元孫晗之,補上了那個空缺。
我的人不敢在這件事上吭聲,而那些迂腐守舊的朝臣,竟然也沒反對。
大概是感念他不懼生死,帶頭起義,斬我這個大奸臣一臂之功。
這是第一次,高高在上的貴門朝臣們正視下三族出身的人。
盧輔雖也是錚錚鐵骨,但他是依附我爹爬上來的,始終入不了他們的眼。
朝中的勢力重新洗牌,蕭輕池有意倚重孫晗之,從前中立的人,開始向他靠攏,已然自成一派。
雖然無法與我分庭抗禮,但我一時也動不了他們。
我纏綿病榻一月有餘,一直沒有大好,太醫說是風寒入體,引發了舊疾,需要慢養。
這舊疾,還是當年我為了蕭輕池留下的。
10
初時蕭輕池對我充滿了戒備,我幾次討好,只換來他遠遠瞧見我,就兔子似的逃離。
直到那年冬日。
我照樣去冷宮小院裡尋蕭輕池,搜遍了每個角落,都沒發現他的身影。
他鮮少離開那個小院,我心覺不妙,一路尋去,就撞見幾個皇子有說有笑地從太湖盡頭走來。
他們見到我,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老師」。我微微頷首,抬頭時卻看見了太湖中心不尋常的漣漪,顧不上訓誡他們,我小跑過去,一頭扎進了太湖。
蕭輕池被我救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但沒有人關注他,一圈人圍住我噓寒問暖,那幾個皇子更是嚇得面色蒼白。
「太傅,您沒事吧?」
我抬頭看著他們。
「是你們做的?」
幾個皇子變了臉色,互相看了一眼,推諉道。
「玩鬧罷了。」
我一字一句道:
「你們是血緣兄弟。」
太子當即沉了臉色。
「季太傅,他娘不過是下三族末流,原是宮婢,怎配和吾稱兄道弟?」
我沒有作聲,抱著蕭輕池回了小院,又遣人去請太醫。
蕭輕池緊緊抓著我的袖子,半昏半睡之間胡亂地喊著「阿娘」,反反覆復叫了一會兒後,終於換了個新鮮的稱呼。
「懷安先生。」
我愣了愣,隨即應道:
「嗯,我在。」
許是他叫「阿娘」無人應答,叫我卻有回應,之後他便改了口,一迭聲的「懷安先生」。
我看著他瘦削的小臉,耐著性子陪著,他叫一聲便應一聲。
那日太醫院當值者眾,一聽要替蕭輕池診治,卻都假裝忙碌。只有一人,拿上藥箱就跟了來。
太醫那時一進門就斥責我。
「這麼冷的天,怎能穿著濕衣干坐著。這裡交給我,您趕緊去更衣,當心落了病根!」
實在是個烏鴉嘴。
那日分明蕭輕池受寒更重,他卻康健無虞,反倒是我,回去燒了幾日,傷了根本。
好在那次不算白遭罪,蕭輕池好起來後,就乖乖地認了我做老師。
11
「您這舊疾,冬日本就難熬,您還讓我……」
太醫的話沒說完,就被我一陣猛咳打斷,還沒緩過氣來,就聽到一陣喧囂。
房門被人推開,凜冽的寒風驟然襲來,冷得我渾身一顫。
我抬眼看去,蕭輕池一襲明黃華服,領著十來個侍衛走了進來。
他見著我,肉眼可見地愣了一下,眼中神色複雜。
這也不怪他。我如今形容憔悴,與從前精緻的模樣大相逕庭,任誰來都得嚇一跳。
蕭輕池站在原地沒動,只看似溫和地說道:
「太傅久病不愈,朕很是擔憂。
「今日特地帶了軟轎,親自來接太傅進宮治療。」
我強忍著再次上涌的咳意,皮笑肉不笑道:
「臣好大的面子。」
名為治療,實則軟禁。
但他親自來請,只要我無心揭竿而起,自立為帝,就必須給他這個面子。
12
蕭輕池一頂軟轎將我抬進了皇宮,安置在他的寢殿。
世人眼中我皇恩不減,但朝堂之上,則有更多人察覺到了異樣。
許多人早因我棄車保帥一事寒心,如今見我身陷囹圄,以孟章為首的幾人,開始頻繁與孫晗之一派接觸。
我卻無力管這些,蕭輕池每日端著湯藥,親自喂我。
「蕭輕池,你之前不是想娶妃嗎?
「你看我如今,又是軟轎親迎,又是親手喂藥的,像不像被你娶進來聖眷正濃的妃子?」
蕭輕池喂藥的手一頓,隨後若無其事地把勺子遞到我的嘴邊。
「不像。」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只動了動唇,又壓了回去。
我一邊乖乖地喝藥,一邊抬眸看蕭輕池。
他最近瘦得厲害,晚上睡覺時也不安穩。
仿佛跟著我一起病了似的。
蕭輕池又喂了幾勺,就將藥碗擱置一旁,捧著我的臉細細地吻我。
須臾之後,他退開些許距離,皺眉道:
「好苦。」
我笑笑。
「誰叫你這時親我。」
蕭輕池跟著笑了一下,但那點笑意很快淡了,他忽然道:
「我召了許昌回京。
「如無意外,他年前就要回來了。」
我在朝堂一手遮天兩年,最大的倚仗就是戍邊將軍許昌。
他當年還是個不得志的小小副將,與我合謀扶持了蕭輕池上位後,才得了兵權。
蕭輕池如今宣他回京,自然是要與我最後一搏。
想來他早已布好了局,此次若許昌受俘,他就能穩坐明堂,而我必死無疑。
若許昌僥倖逃脫,那我自然也能出這深宮,朝堂再次唯我馬首是瞻,也只是時間問題。
我被湯藥灌得昏昏沉沉,自顧自地躺下。
「你若真能降得住他,也不枉我盯著你練了這麼多年武。
「只是無論如何,許昌戰功赫赫,你不得傷他性命。」
蕭輕池抿了抿唇。
「我知道。
「朝中正是用人之際,只要他願意臣服於我,就還是戍邊將軍。」
13
永安二年冬末。
戍邊將軍許昌回京,被蕭輕池親自率人伏於宮門正道。
而我從蕭輕池的寢殿,挪到了詔獄。
冬日寒冷,詔獄更甚,我在裡面待了不過幾日,就咳了血。
但我並不在意,隨手用袖子抹了,繼續盯著牢門出神。
蕭輕池允諾我麾下官員,願意歸降者,革職不殺,檢舉有功者,只降職五階。
一時間,參我的摺子流水一樣進了蕭輕池的勤政殿。
罪證昭昭,如無意外,我的結局今日就能揭曉了。
果不其然,當晚我等到了年後處斬的旨意,也等來了入詔獄後的第一場刑罰。
正如盧輔所說,生不如死。
行刑那人應是與我有舊怨,尋常冰刑一個時辰就足夠,他卻將我的腿塞進冰桶里凍了兩個時辰。
一次就讓我壞了雙腿。
我這副身子,最懼寒氣,受刑到最後直接暈了過去。
但這還只是開始。
我出生顯貴,從不曾受過這樣的苦楚,當初蕭輕池動作稍微重點,就要被我呵斥,如今各種各樣的刑具落在我身上,我卻只能咬牙受著,日日盼望早些被處斬。
年關將至時,我娘與我斷絕關係兩年後,來了詔獄看我。
她提著精緻的食盒,輕聲喊著我的小字:
「清清,清清。」
我從昏迷中醒來,見著她嚇了一跳,慌亂地用乾草遮住已經爛掉的雙腿。
她便順了我的心意,假裝沒看見,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哭得比把我打出我爹靈堂那日還凶。
她紅著眼,仔細看了我一會兒,打開了食盒。裡面的糕點,都是我以前喜歡吃的。
「你處斬那日,娘便不去了。
「今日提前來送送你。
「清清別怕啊,很快就到日子了,很快就不會疼了。」
我取了糕點塞進嘴裡,低著頭邊吃邊流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事到如今,只願我死後,我娘想起我,只記得我是氣死爹的不孝子、大淮的大奸臣。
這樣她定能少哭一些。
14
新年到時,我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許是怕我死了,獄卒給我灌了一碗藥,托那藥的福,幾日來,我難得清醒,蜷縮在牆角,思緒不受控地發散。
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知能不能撐到行刑。
好在爹當年以死明志,和我斷絕了關係,我的事沒有牽連到家人。
蕭輕池現在在做什麼呢?
他現在是萬民所向,大抵正在宮宴上,與朝臣同樂吧。
正想著,守衛的獄卒突然倒了下去,我有些驚愕地抬眼。
有人闖進了詔獄。
來人戴著銀質的面具,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我。須臾之後,他走過來,沉默地抱起我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