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敢鬆開。
「笑什麼笑!」我兇巴巴地踢了他一腳。
「抱歉……因為實在是太可憐了,所以很難想像畫面。」
他一本正經地解釋,而後說:「放心,這種事不會發生,你永遠都不會窮困潦倒。」
我鬱悶了,以後我的窮困潦倒都是因為你好嗎!
「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保證。」他沉下聲音,斬釘截鐵地抬頭,焦褐色的眼睛深深凝望著我,裡頭像是夾雜了千言萬語,「我向你保證,方時。」
——撲通。
激烈的心跳中,我聽見自己縹緲的聲音:「我也向你保證,關山越。」
「你以後,一定會飛黃騰達的。」
21
周末是我的生日。
一大早,秘書很抱歉地打來電話:「兩位總裁需要出席一個商業聚會,給您的禮物稍後會由司機送到。生日快樂,少爺。」
「謝謝。」
我放下電話,用心地擠好最後一抹奶油尖尖。
門鈴響起,我打開門,關山越拎著一個看起來就又貴又精緻的小蛋糕舉到我面前,唇角微微揚起:
「生日快樂,少爺。」
「……」
我笑容僵住,猶豫著把背在身後、巨丑無比的蛋糕遞給他:「生日快樂。」
關山越垂眼盯了兩秒: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少爺,我是個孤兒。」
「我知道。」
我才是那個孤兒,所以今天就是你的生日。
「從今往後,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我昂著下巴,哼道,「畢竟狗隨主人。」
他啞然失笑:「是,少爺。」
「今天不用叫我少爺,」我將他領進來,「叫我方時就行。」
身後的視線熾熱得似乎要將我盯出一個洞,我插上蠟燭,命令關山越許願。
他睜著雙眼,合十手掌,虔誠地垂首看著我:「我希望——」
嘴唇微動,就立刻被我伸手捂住:「噓,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他焦褐色的眼睛凝視著我,眼底火光跳動,啟唇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像是在輕吻著我的掌心。
胸腔里簡直像是揣了一堆活蹦亂跳的鴿子,翅膀撲騰起來,羽毛漫天,短暫地遮蔽了我的視線。
我收回手,悄悄攥緊手心。
爸媽的禮物也隨之送到,不出我所料,是支票和最新款遊戲機,還有一車合作夥伴的贈禮。
我讓司機把這堆禮盒全部搬進來,一個個拆開。
領帶、袖扣、手錶、筆記本、高定皮鞋、各種搭配飾品……
我隨手拿起一條領帶在關山越身上比了比:「喜歡嗎?」
他任由我打扮:「你喜歡這種風格?」
我點頭,他也跟著點頭:「喜歡。」
「送你了。」
我又拿起一副某高奢品牌的平光眼鏡:「喜歡嗎?」
只要他點頭,我便通通塞過去。
半個小時後,我坐在滿地拆開的禮物盒中,看著關山越渾身穿戴一新——
挺拔的黑色西裝,襯衫領口由窄邊條紋領帶緊束,金絲鏡片遮住鋒利的眼尾,襯得肌膚冷白如霜,矜貴傲然。
關山越的頭髮已經有點長了,他脫下手腕的素圈,在腦後扎了一個小揪揪。
我怔怔仰視著他冷漠鋒利的臉孔,恍惚間甚至幻覺,看到了多年後那個隻手遮天的商業新貴。
這才是他原有的模樣。
這份錯覺在幾秒後消失。
關山越溫順地蹲在我面前,迎著我的眼神:「你有話對我說是嗎?方時。」
我點頭,伸手拽住他的領帶末端,用力一扯。
他狼狽地往前撐,鼻尖幾乎擦到我的鼻尖,修長的手臂按在我身體兩側,像是一個擁抱。
我慢慢用領帶一圈圈纏住手掌,收緊、再收緊。
直至扣住那枚精緻的溫莎結時,關山越已經呼吸不暢,喉結滾動,鼻息漸沉。
「學校有一個交換生的推薦名額,我替你報了名,審核通過了。」
我緊盯著他震顫的瞳孔,慢慢道:
「這場訓狗遊戲,就此結束吧。」
他呼吸急促,不動聲色的表情寸寸開裂,「……為什麼?」
我鬆開手,仔細替他將這條皺巴巴的領帶塞回前襟,笑道:「因為少爺我玩膩了。」
此時門鈴第三次響起,關山越急迫地伸出手,拽住我的手腕,像是恐懼一場美夢的消散,啞聲問:
「你不再需要我了,對嗎?」
「是啊。」鎖孔轉動的聲音響起,季沐澤轉著鑰匙,似笑非笑地靠在門檻上,「——因為他有男朋友了。」
22
「生日快樂,寶貝。」
季沐澤曬黑許多的手掌扣著我的後頸,借擁抱時在我耳畔壓低聲音道:「高興點,笑出來。」
我扯出笑容,看著關山越:「我們有話要說,你先回去吧。」
季沐澤勾起一個挑釁的冷笑:「滾吧,喪家之犬。」
「方時,這就是你的選擇?」
關山越眼底泛起血絲,臉色更加蒼白,哪怕站得筆直,身上仍透露著一股虛弱與悲傷。
他陰鬱地注視著我,再度確認:「你不要我了?」
「對。」我聲音清晰地回答,「我不要你了,關山越。」
空氣死一般寂靜。
那雙焦褐色的眼睛也在這焦灼的氣氛中被不斷加熱、升溫、熬得黏稠熾熱,仿佛要從眼神中再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無數雙視線,牽在我身上。
我打了個寒戰。
良久,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關山越輕聲說出重複無數次的回答:「好。」
關山越走的那天,季沐澤沒讓我去送他。
「反正以後不會再見了,再說了,當初我走的時候,你也沒來送我。」
他躺在沙發上,長臂一拉把我拽到他懷裡,滿臉怨氣。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被送出國的嗎?就是他給我爸媽打的小報告!」
季沐澤將毛茸茸的腦袋埋進我頸窩裡,委屈道:「我早就說過這小子很陰,是你不信我。」
「鬆手。」
我一巴掌拍在他臉上,季沐澤被打疼了,皺眉問我:「你幹嗎?」
我言簡意賅:「滾。」
他一骨碌翻起身,氣笑了:「行啊方時,過河拆橋?你不怕我告訴叔叔阿姨?」
「你告啊。」我也冷笑地看著他,「你告訴他們,你霸凌他們的親兒子,還用盡手段把他趕走,咱們一塊死。哦,對了,物證我已經刪掉了,人證如今也走了。你猜我爸媽日理萬機,會不會騰出時間聽完你的鬼話!」
季沐澤面色鐵青,胸口劇烈地起伏,咬牙擠出幾個字:
「所以你之前,一直都在騙我,對不對?」
我沖他豎中指:「滾回去留學,再也不見,死同性戀!」
「方時!」
季沐澤惱怒地將我壓在沙發上,手指鐵似的箍著我的手腕。
我疼得皺眉,想要伸腿踹他,卻被他用膝蓋頂開腿。
他雙眸黝黑可怖,眼神瘋狂。
涼意一點點從尾椎骨爬上來,我慫了:「季沐澤,你別這樣……」
「方時,我他媽不是關山越,也沒那麼賤骨頭。」他單手掐著我的下巴,淡淡道,「你招惹了我,引狼入室,就要自負後果。」
我拚命掙扎,到了這個時候,脫口而出的名字居然還是關山越。
季沐澤陰氣森森地扯開唇角,笑著說:「老子今晚弄死你。」
在他即將俯身的前一瞬——咚咚咚,門被敲響了。
季沐澤罵了聲,敲門聲平穩有序地響著,大有不開門就敲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他只得先去開門。
我趁機一溜小跑來到二樓,將門反鎖後掏出手機,猶豫著撥通。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是啊,這個時間,關山越恐怕已經上飛機了吧……
「關山越?!」
樓下,季沐澤震驚的聲音響起。
隨後,就是劇烈的撞擊聲,仿佛連房子都被撞得晃了一下。
我撅著屁股趴到門上聽。
剛剛季沐澤是不是說了關山越?
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季沐澤啞聲罵著:「你他媽怎麼回——」
聲音斷斷續續,不時有桌椅被掀翻、玻璃被打碎的劇烈聲響。
以及,拳拳到肉的悶響。
我聽得心驚肉跳,正猶豫著要不要報警,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乖狗。
是關山越。
「方時。」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
隨後,我的門被敲響了。
「開門。」
23
「喂,貧困生!我們沒必要斗得兩敗俱傷。」
門外,季沐澤喊住他,吐出一口血沫後,笑得歇斯底里:
「你也喜歡方時對不對?但我告訴你,方時只把你當成一條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再這樣下去,你永遠都得不到他。我們誰都得不到!……可我有個好主意。」
「別著急拒絕。」
季沐澤仿佛未卜先知,聲音越來越近,似乎是走了上來:
「我掌握著方時最大的秘密,有沒有興趣聽一下?」
我心中警鈴大作,放在門鎖上的手縮了回去。
季沐澤的聲音,隔著房門,隔著關山越的電話,同時在我耳畔響起。
「方時他啊,其實是個冒牌貨。關山越,你才是真正的方家少爺。」
「轟隆!」
宛若五雷轟頂,我猛地跌坐在地上。
第二隻靴子,還是落了下來。
「想想看吧,方時所擁有的全部,本該屬於你——財富、地位、聲望、光明的未來……他自私地占有了這一切,並且對你頤指氣使,難道你就一點都不生氣、不抱怨嗎?你難道就不想看看,失去一切的方時,只能柔弱地依附你,像你曾經對他那樣,有求必應嗎?」
季沐澤的聲音藏著深深的惡意與妒忌,面前的房門變成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就會傾瀉出無盡的厄運。
「……承認吧,關山越,你也心動了。我會幫助你回到方家,只要你願意把方時交給我——不,我們可以共享他。」
野獸撕開了衣冠楚楚的人皮,流出充滿貪慾的涎水:
「這樣才能讓他徹徹底底、永永遠遠、死心塌地地,留在我們身邊。」
我手腳冰涼,如墜冰窟。
關山越會心動嗎?
他一定會心動的。
畢竟我自己,不正是貪戀著如今的一切嗎?
此刻,我清清楚楚地感到,命運的大網在此刻收束,而關山越成了那個執網的人。
我的命運,全在他一念之間。
「你說完了?」
關山越聲音低沉,既沒有得知真相的憤怒,也沒有被動搖的迫切。
只是幾秒寂靜後,季沐澤猛地撞在門上,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你他媽……」
咚!
巨響打斷了他的話,隨後又是一聲聲擂鼓般沉重的咚咚聲,似乎是關山越在抓著他的腦袋往門上砸。
「無聊至極!」
撞響的間隙里,關山越喘息粗重,一字一頓道:
「你、說、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嘭!
門外歸於沉寂。
斯文有禮的、克制的敲門聲再度響起。
三下,不輕不重,卻仿佛扣在我心上。
「方時。」
「開門。」
24
我咽了口唾沫,悄悄往房間深處撤退。
「如果不願意,我會在十秒後踹開房門。」關山越聲音平靜地威脅我,「你最好躲遠一點。」
「……」
他居然真的開始倒數:「十、九、八、七——」
咔噠。
我蔫頭耷腦地將門打開,低著頭,餘光看見季沐澤像垃圾一樣倒在走廊上,臉上全是血。
……死了?
關山越向前邁了一步。
我急忙後退,卻被什麼東西勒住了脖子。
抬起頭,發現關山越手中正攥著我之前送給他的那條領帶。
他用這條領帶,套住了我。
一隻手握住領帶兩端,小臂後收。
我迫不得已,踉蹌著又朝前邁了一步,看清了他的臉。
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忍不住露出了畏懼的表情。
站在我面前的關山越……好恐怖。
他穿著一件扯得破爛的白色長袖,上面沾滿污漬,還有鮮紅的血痕。
而他的臉上、脖頸、拳鋒,全都被鮮血塗抹。
像是一張素白的畫布,手臂爬滿猙獰虯結的淡綠色青筋,肌肉賁張布滿潮紅,視覺反差十分強烈。
散亂的墨發下,一雙眼從髮絲的縫隙里盯著我看。
「關、關山越……」我顫顫巍巍地問,「你不是走了嗎?」
「我沒去機場,」他聲音嘶啞,「既然成了棄犬,憑什麼還要聽從命令?」
我啞口無言,沉默地低下頭。
他反而蹲下身去,單膝跪在地板上,仰臉看著我。
那條皺巴巴的條紋領帶從我頸間滑落,重新交回到我的手上。
「棄養可不是一位好主人的品德。」焦褐色的,蜜糖一樣黏稠又令人窒息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仿佛從未離去,「求您發發善心,少爺。」
那雙眼,連同很多東西,亂七八糟地從腦海中划過。
「是我需要少爺,不是少爺需要我。」
「我的主人,只有方時。」
「你很在意她嗎?」
「若我非要糾纏呢?」
「我甘之如飴。」
「我不喜歡她。」
「我向你保證,方時。」
「你不要我了。」
……
「你也喜歡方時,對不對?」
「你說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生日那天,關山越到底說了什麼?
他一字一字啄吻著我的掌心,無聲祈願:
「請允許我。」
我想要笑,但眼眶酸澀。
我想大哭,可愉悅感如滅頂襲來。
我想逃,但不知何時,我已經成了蛛網上一隻被粘住的小蟲。
所有的掙扎,都是對捕食者的邀請訊號。
原來不知何時,這股視線凝成的繩索,也早已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關山越,你他媽的……
「你他媽的。」
我猛地用領帶勒住他的脖子,很用力,他蒼白的肌膚立刻暈上薄紅,嗆咳不止。
可即使這樣,他仍舊沒有掙扎,而是後仰露出脆弱的脖頸,仿佛引頸受戮。
薄唇咧開,他在笑。
我也笑了,單手扯住領帶末端,牽著他膝行了兩步。
隨後俯身,拍了拍他的臉。
我想過要放過你的,你這個死變態。
「你他媽的……就一輩子當我的狗吧,關山越。」
他抬眼,目光專注地凝視著我,壓舌吐出一個字:
「汪。」
25
後來我才知道,周茜茜壓根不是喜歡關山越,也不喜歡我。
「我是你們的 CP 粉!」
她滿目星光,炯炯有神地盯著我和關山越相牽的手:
「你們果然在一起了對不對?果然是因為我的助攻嗎?」
關山越一本正經地點頭:「多虧了你。」
「啊啊啊啊啊顏顏!我就知道!我嗑的 CP 是真的!」
周茜茜興奮地抱了一下一旁耷拉著臉的季沐顏。
季沐顏死魚眼:「走開!我和你是對家!」
她偷偷看了我兩眼,扭捏上前:「對不起啊方時哥,我不知道我哥這麼瘋,你放心,我爸媽已經把他送得遠遠的了,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你!」
「……還有,之前談話那次,你說你不會喜歡一條狗……那時候,關山越就在你身後。」
季沐顏越說越心虛,頭幾乎扎到地里:「我故意沒告訴你……對不起。」
「沒關係。」
我沒告訴她,季沐澤直到現在還會每天給我發上百條消息。
但我早已掌握讓他安靜的訣竅。
——只要告訴他「是你把我推向了關山越」就夠了。
況且……
我瞟了一眼關山越,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他的視線。
「那時候,估計他也爽到了。」
26
大學畢業後,關山越作為副手,和我一同進入方家的公司。
作為慶祝,我送了他一個項圈。
圈口很小,戴上後異物感很強烈,每一聲呼吸、每一次吞咽,都能感受到皮革帶來的壓力和束縛感。
同樣的,他的每一聲呼吸、每一次吞咽,都會比正常時刻放大百倍,毫無保留地回饋到我的耳中。
「把你的狗牙收一收,」我命令道,「咬疼我了。」
「抱歉,少爺。」
關山越喘息粗重,他雙手撐在辦公桌上,視線順著我的臉一路向下,落到腰間。
「在想什麼?」
我連他的大腦都想掌控。
「在想……」
他屈膝下蹲,熾熱的手掌托住我的小腿,聲音冷冽。
卻有一絲裂隙,順著冰面碎開。
「少爺的腰,也很細。」
冰雪消融,我落入一池纏人的泥沼。
27
結束後,我眯眼看著關山越熟練地撈起頭髮,用素圈綁出一個小揪揪。
便宜貨而已,他卻從不摘下。
我有點好奇:「有什麼特殊寓意?」
他轉過臉,神情莫測:「你忘了?這是你的東西。」
我絞盡腦汁:「我們曾經見過?我對你施以援手,你從此一見鍾情、念念不忘?」
「是很難忘。」關山越唇角微翹,目光灼灼,「不過不是情債,而是仇債。」
「方時,我恨了你六年。」
28.關山越番外
自從孤兒院體檢查出是熊貓血後,我曾貧血過很長一段時間。
珍貴的熊貓血,廉價而無人問津的孤兒,孰輕孰重,幾乎沒人會猶豫。
自願或被迫,我獻過很多次血。
血液從橡膠管中流走,裝滿一袋袋血包,身體會感覺很輕盈,大腦卻很重,仿佛脖子支撐不了頭顱,會隨時折斷。
……如果真的折斷了,創口處還能流出血嗎?
我面無表情地想。
珍貴的食物源源不斷地送過來,如同填鴨般想盡辦法塞進身體,轉化成新的血液。
直到皮膚不再比床單還白、針眼的瘀青開始消退時,再度捲起袖子,讓那根螞蟥鑽進血管里。
養病的時候我喜歡讀書,現實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困於苦室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未來。
書中寫「上帝使人在受苦之地昌盛」,我躺在狹小的醫療室內,望著發霉的天花板,想:
究竟要怎樣的昌盛,才能配得上我的降生呢?
大概是七八歲那年,命運迎來了轉機。
當地著名的企業家夫婦來資助孤兒院,所有人都換上了過年才能穿的新衣服,提前三天將祝福語背得滾瓜爛熟。
院長將我們這些肢體健全、五官整齊、智商正常的孩子挑出來,在寒冬里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boss」檢閱。
那天來了很多人。
記者、媒體、愛心人士、企業的工作人員,但我記得最清楚的,仍舊是方時從豪車上走下來的樣子。
他燙著栗色的卷髮,穿著翻領的小羊皮靴子。
像是櫥窗擺台上精緻的玩偶,大而圓的眼睛嵌在巴掌大的臉上,肌膚瑩潤,唇畔殷紅,好奇地綴在父母身後,打量著眼前陌生的一切。
像一頭小羊犢。
那是一雙自幼生長在暖棚里、不曾見過嚴寒的眼睛。
企業家夫婦在前面接受採訪,他就跑到孤兒堆里,東摸摸、西碰碰,好奇地問了一堆蠢問題。
其他孤兒們惶恐且殷勤地簇擁著他,像圍著蜂后的工蜂,爭先恐後貢獻出自己破舊的玩具、廉價的零食,然後因為少爺的一道目光而歡欣鼓舞,感到無上的榮耀。
我沒有上前,只是遠遠看著,並覺得他們蠢得令人發笑。
然後,那道矜貴的目光便落到我身上。
「你的眼睛好漂亮。」
他仰著臉,嫩白的手捋開我的劉海,細細打量著我。
他的眼睛很清澈,烏黑的瞳仁亮得能倒映我的影子:「像寶石一樣。」
這是富人的通病——
因為從小生活在寶石堆里,所以對玻璃獨有鍾情。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很漂亮嗎?
我躲開他的手,扒拉劉海重新將眼睛遮住。
其他人生怕方時的視線為我轉移,迫不及待地告狀道:「少爺,別碰他,髒。」
他們嬉笑著說:「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個雜種。」
方時有些生氣地看著他們:「他不是雜種,而是混血兒,我父母祖上也有外國血統!」
看著他們噤若寒蟬,方時很得意,像是做了天大的好事,微抬下巴看著我:
「我會讓他們給你道歉。」
全然不知道,他給我惹了多大的禍。
我的視線划過一旁眼神怨毒的孤兒們,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個世界是上帝為我設置的一處苦室,我浸泡在惡意中長大,驟然見到這份純潔的愚蠢,竟然忍不住笑出來。
因此,我難得和顏悅色地告誡他:「不要多管閒事。」
方時漂亮的臉蛋因為不可置信而微微扭曲。
似乎是從未想過,有人會拒絕善意。
「你……你不要不識好歹!」
他氣得雙頰酡紅,跺著腳跑到父母面前。
沒多久,這對優雅的企業家夫婦牽著哭哭啼啼的方時過來了。
我冷淡地抬眼看著他們。
「小時,快給哥哥道歉。」
女人輕推方時的背,對著我歉意地笑著:「抱歉,這孩子被我寵壞了,說話不知輕重。」
方時震驚地瞪大眼睛:「媽媽,明明是他——」
「還在拍攝,不要給大家添亂。」
男人逼著方時給我道了歉。
高清鏡頭下,方時怨恨地看著我。
他有什麼資格怨恨我?他那杏仁一樣的大腦中難道就沒有想過,被迫接受少爺道歉的我的處境?
我很少討厭一個人。
但方時,我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很討厭他。
為何他無需受苦,就能擁有昌盛?
他的存在,讓我的苦難與悲慘被襯托得像一個笑話。
等記者散去後,我注意到院長單獨邀請了企業家夫婦會談。
方時又重新像小孔雀一般被人簇擁著,我不遠不近地綴在他們身後,盯著他嬌縱的側臉,惡毒地想:
他這樣的傢伙,難道不該受點苦嗎?
詛咒很快應驗。
方時被一顆石子絆倒在地,眼角被劃破,血流不止,看起來很是恐怖。
他疼得直哭,而其他人哪肯擔責,早就遠遠跑開,留他一個人跪坐在骯髒的地面上,像頭迷路的羔羊。
我很難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
仿佛方時的衰敗,成就了我的昌盛。
我一步步走近他的時候,好像不是在踩著石子,而是在踐踏我的苦難。
我蹲在他面前,伸出手:「喂,別哭了。」
他抽噎著望向我,分明很想依賴過來,卻又明顯耿耿於懷,栗色的頭髮扎了一個小揪揪,像圓滾滾麻雀的短尾巴。
最終,還是軟弱占據上風。
他靠進我懷裡,我伸手摸著他的頭,手指順著發頂捋到髮根。
發繩散了,我順勢戴到手腕上,抱著他起身。
他很輕、很乖地縮在我懷裡,小腿像兩根柔弱的麥稈,身上很香,羽絨外套輕而柔軟,貼在我胸口。
我抱著他的時候,仿佛從一攤爛泥里走了出來。
貧賤、虛弱、吵鬧、羞辱、束縛、強權……
重的泥殼從我身上褪去,而我短暫擁有光明、溫暖和未來。
方時被緊急帶去治療,他的父母和顏悅色地對我道謝。
我將發繩還給他們,女人卻連連擺手:「送給你了,正好你也是長發。」
我沒錯過她眼底的嫌惡。
手指縮回,我攥著那節鑲著碎鑽的發繩,沉默地點點頭。
他們翻看著我的體檢報告,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交談:「這孩子也是熊貓血,不如留給小時,以備不時之需。」
又一次,我被惡意淹沒。
溺水的窒息感從頭漫過腳,我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看陰影藤蔓一般纏住雙腿、雙手和身軀。
等黑暗完全籠罩下來後,那對夫妻說:「先給他做個體檢吧。」
很可笑,全國各地都如此珍貴的熊貓血,在一家醫院裡居然能找出四個。
更可笑的是,居然還能被抱錯。
這是不是命運的捉弄?
在等待化驗報告的這段時間裡,我聽見他們在不停地爭吵。
女人說:「可小時也是我的孩子!」
男人說:「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就是一個沒人要的孤兒。」
女人說:「我不能接受。那孩子從小在這種地方長大,院長都說他性格陰沉不討喜,連學都沒上過,你讓他怎麼和我的小時比?」
男人說:「我方晨養了這麼多年別人的孩子,消息傳出去,所有人都會笑我有眼無珠,居然被蒙在鼓裡這麼久!」
女人說:「那孩子的眼睛像你媽,我看見他,心裡就發怵。」
男人說:「……只能將錯就錯。」
我站在門口,一不小心摳掉了發繩上的碎鑽。
他們的反應快速到讓我以為,剛剛那番話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男人說:「我會給你一筆錢,將來,若你能證明你比方時強,那你就是方家的孩子。」
女人說:「我們可以為你找一家可靠的養父母,算是補償。」
這個世界於我,是一處苦室。
無論怎樣的昌盛,都配不上了。
我恨了方時六年,我將他的昌盛視作我的衰敗,以他的痛苦充盈我的快樂。
我離開他六年,也注視他六年。
直到轉學後的重逢。
我想要看看,我的苦難供養出了一顆多麼甜蜜的鮮果,我的犧牲成就了一位多麼耀眼的天才,我的缺失填補了一個多麼豐厚的靈魂。
……隨後我看到了一個嬌氣、枯燥又浮華的漂亮草包。
他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他呼朋引伴、囂張跋扈,身旁的朋友們像是孔雀漂亮的尾羽,被他炫耀般從走廊這頭拖曳到走廊那頭。
嘰嘰喳喳,吵得要命。
他甚至很愚蠢,明明察覺不到近在咫尺的覬覦,卻總是對我的注視敏感過度,驚弓之鳥一般,用那雙依舊漂亮的眼睛狐疑地看著我。
但他完全忘了我了。
他有那麼多寶石,又怎麼會記得我?
我無法忍受,憎恨與妒忌填滿我的心,我寧肯要他耀眼,比我更加耀眼。
——我居然敗給了一個虛有其表的蠢貨。
被那個叫季沐澤的男人堵在洗手間時,我已經做好了將罪證呈現給方家人的準備。
……可我真是高看方時了。
他怎麼會覺得,放幾句狠話、扇幾個巴掌、踹上幾腳、澆幾盆髒水,就算得上凌辱呢?
他蠢得令我發笑。
他不知道,他的惡意比起隱藏在海面下龐大而危險的冰山,淺薄得就像一隻紙船。
被我盯著,連聲音都會發抖。
那樣狐假虎威、色厲內荏的樣子,仿佛下一秒就會咩咩叫著哭出聲來。
我很擅長忍耐,在這個苦室中,我已經恆久忍耐了十六年。
可方時,卻似乎產生了某種錯覺。
他有些過分黏人了。
甚至沒裝凶幾天,就迫不及待地對我好,像極了曾經圍在他身邊殷勤奉獻的那群人。
不過他們是屈於權勢,而方時,又是屈於什麼呢?
……僅僅是這種程度的順從,就能讓他滿足嗎?
他究竟是多好騙,又或者,是多缺愛?
如果說憎恨是我對他產生興趣的開端。
那麼好奇,就是我對他產生愛的種子。
他的色厲內荏、口是心非、他過剩的憐憫心、他淺薄而無知的大腦、他輕易被人看穿的內心……
他的眼淚, 他的寂寞,他無聲的吶喊, 他的裂隙。
我的注視像是填補石像的膠水, 他越破損, 便越渴望, 將隨便什麼東西填進身體里,甚至不理會那是否會傷害到他自己。
……原來我以為的昌盛, 亦是他的苦室。
洞察這一切之後, 一股無法抑制的暢快在心胸間激盪,我熾熱地注視著他, 像是在注視著我脫掉的泥殼。
原來你也一樣痛苦。
原來你也一樣……孤獨。
原來我們是一對並生的兄弟,我們同樣在這苦室中熬煎。
但正如一隻左手找到了他的右手, 一隻左腳找到了他的右腳, 我的順從是你骨頭裡突生的刺, 而你的痛苦是我血肉中纏繞的藤。
方時,我們是彼此的豐盈與昌盛。
我想要抓緊他, 占有他,獨吞他, 可總有一個人太過礙眼。
所以這次,我要親自終結我的苦難。
我越沉默, 越顯出季沐澤的喧鬧。
我越柔順,越顯出季沐澤的桀驁。
我越隱忍,越顯出季沐澤的貪婪。
我越寬宥, 越顯出季沐澤的狹隘。
我要逼著他親自選那條最愚蠢的路。
他過得太好了, 難道他這樣天生昌盛的人,不該受一點苦嗎?
他出國那天,方時沒去送他,可眼眶卻紅了。
他像是從渾濁的羊水中初生, 懵懂而無知, 在沒有察覺到自己擁有之前, 就早已失去。
是我親自剝開他隔絕世界的那層薄膜,是我逼他走入塵世,是我要他和我一起浸泡苦海。
我要讓他感知疼痛、歡欣與愛。
我要讓它們同時因我而存在。
方時不是徹底的笨蛋。
他有著螞蟻一樣敏銳的觸角,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本能已經在拚命保護著他。
他一次次地命令我下跪, 仿佛要從肉體的俯瞰中攫取靈魂的強大。
可……
我的小少爺,你太早露怯, 讓野狗咬住了咽喉。
你不知道,當你拚命想要拽緊一樣東西, 就會同樣被那東西纏住手腳。
在他想要掌控我的時候,在我沖他跪下, 握住他小腿的那一刻。
我就纏住了他。
更早、更深刻、更透骨、更緊密、更恆久。
我恨他,所以糾纏他。我憐憫他, 所以托舉他。
這一生,他都將坐在我用血肉鑄就的巢穴中,與我長在一起,爛在一起。
——這是我賦予自己的昌盛。
我們結婚前,方家父母曾嚴肅地將我叫到一旁,問我是否真心。
我當然愛他。
這世界於我是一處苦室, 可當我跌跌撞撞站在上帝面前,卻仍要笑著說一句:不苦。
因為《聖經》早就說過——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