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本事就殺啊!!」
對面那個青年猛地出聲朝我吼。
我突然想到,這是我們還在警校時對的暗號。
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真的太痛苦了。」
「我快忍不住了。」
「兄弟。」
「如果能殺了我,就把我殺了吧。」
我的槍,猛地移到了他的額心。
子彈的速度是 1200 米每秒,所以扣下扳機後就是一瞬間的事。
我扣下了扳機,聽見劇烈的聲響,虎口還在震,他就已經倒下了。
溫熱的血頭一次以這樣的方式濺在我的臉上。
槍聲令我莫名的耳鳴。
槍傷不會立馬死亡,傷口越大,越痛苦,神經末梢說不定還在活躍,大多數人就因流血而亡了。
而他死前,在我耳旁,拿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朝我說的那句話是——
「哥,以後的路……」
「你替我走下去吧。」
……
槍從我手裡掉了下去。
我愣在那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淚腺他媽瞬間被打通了。
直到身旁的人捧住了我的臉。
我猛地抖了下。
我身上有血,周少伯身上也有。
他拿指腹蹭了蹭我的嘴唇。
真他媽的混蛋啊。
那天。
我倆站在一地血泊中。
唇齒間全是血腥味。
同僚倒在我的腳邊。
我親手殺的。
周少伯捏著我的下巴。
吻了我。
14
我想,也是從那天開始。
我變得巨愛抽煙。
跟周少伯從同一張床醒來時。
他含了根煙。
白茫茫的霧氣隔開了他硬挺的五官。
想到他這麼隨意地對待我,其實是把我當成了什麼。
我就衝過去,撲倒他,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
他看著我。
丹鳳眼,明艷,張揚,勾引。
「別鬧。」
他任由我死死地掐住他的頸動脈。
緩聲提醒我。
「你在發燒。」
操你媽的周少伯。
我真想殺了你。
或許我想殺的是我自己,這幅身軀破爛不堪到我看著鏡子都會嘔吐。
可是。
我沒選擇了。
這條路就得一蒙眼走到黑吧。
我沒選擇了,真的,如果任務失敗了,我怎麼面對那些在地下的同事,連奈何橋我都不敢走。
我鬆開了掐著他脖頸的力。
拿走了他的煙。
濕耎的。
我把煙草吸進肺里,再呼出來。
活著已經夠殘破不堪,我不介意再殘破一點。
15
周少伯說自那次之後我變了。
我說,人哪有見了血後不會變的呢。
「我有點後悔那時把槍給你了。」
周少伯皺著眉看著我。
我拽住了他的領帶,將他拉向我。
「別後悔,哥。」
「你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你知道。」
我對周少伯的感情,就如同瘋長的枝節。
攪開一池恨意,苦澀而充滿辛辣。
他開始讓我真正接觸他的產業了。
有了一層皮肉關係就是不一樣,怪不得自古嫂子是最會搞事的,
我開始頻繁收集情報。
周少伯挺寵我的,即使組織里好幾個幹事都提醒過他,我絕非善茬。
但我明白,他對我那感情,摻雜了多少愧疚、不甘、占有。
在我擺脫不了他的同時。
他也擺脫不了我了。
我過生日那天,周少伯買了一輛直升機給我。
「為什麼是這玩意?」
我望著流暢的機身,卻有些搞不懂他的想法。
「阿凜,你還記得小時候嗎?」
「有天你看著頭頂上的飛機,說你也想讓我帶你飛到天上去。」
「現在,我想,我應該能做到了。」
他跳上了飛機。
我跟著他也坐了還去。
「害怕嗎?」
他給我戴上直升機上防噪的耳麥。
嗓音下一秒就如電流一般竄過我的耳旁。
「我記得你小時候,又怕高,又要纏著我帶你到離地萬丈的地方。」
……
是,我以前怕黑,怕高,怕龐然大物。
現在,卻什麼都不怕了。
山風呼嘯,直升機的螺旋槳高速運轉著。
我們漸漸背離地面,正如背離曾經的自己。
兒時的他拉著我的手穿過黑暗森林,說阿凜,總有一天,我要讓你過上你想過的日子。
只是可惜,登上這架直升機的並不是兒時的我。
我們飛過了叢林和山脈,
廣闊的山河灑下一片細碎的星,
操控著直升機的周少伯朝我說:
「生日快樂,阿凜。」
「下半輩子,也陪我走下去吧。」
我在心裡朝他說:
「哥,你有可能沒下半輩子了。」
16
帶著我在天上飛的周少伯不知道。
就在剛剛,他所有的產業被警方一舉包圍。
多數的合作勢力盡數落網。
這是這幾年來,規模比較大的聯合跨省追捕活動。
抓捕對象不僅僅只針對他,還有其下更深的產業鏈及背後的保護傘。
周少伯的直升機降落時,一地的警車包圍了他。
男人只反應了兩三秒。
立馬拔槍朝警車的輪胎射擊。
「周凜,跑!」
「快跑啊!!」
他推了我一把。
語氣急切。
我莫名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也是這麼推開我的。
將我推離那個地獄的。
只是這次,我沒跑。
我站在那,男人的目光由急切,不安,慢慢轉變為遲疑,震驚。
我舉起槍對準了他。
我的身後,是一片警燈匯成的光華。
「……」
「阿凜。」
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音顫成那樣。
一瞬間,他的眼眶就紅了。
「我從沒想過。」
「真的,從沒想過。」
「你會背叛我。」
17
回憶如猛水退潮,
我被人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
「怎麼了?沒睡好啊。」
「剛開會就聽你一直打瞌睡。」
搭檔走在我身旁,我輕車熟路地掏出根煙,點燃了。
看呼出的白霧消散在茫茫藍天。
才忽地回神意識到,我是在警局裡,我本來都快完成任務了,結果周少伯又他媽跑了。
像一隻不死的小強似的。
「周少伯這是多少天沒消息了?」
「你說,他逃到境外的可能大嗎?」
辦公室里,搭檔翻著一地的捲軸里抬頭。
「他逃個屁。」
我抓著自己亂糟糟的腦袋,
「周少伯那性格,絕對想著怎麼報復我。」
「他都在那輛車上寫滿了我名字。」
「你覺得他會放過我?」
我揉了揉眼睛,這幾天連宿連宿睡不了覺。
畢竟那麼大一條魚跑了,全局上下連門口那條看門的退役警犬,都被提溜著戒備。
「按我說,你們不如把我放出去,釣他……」
「周凜,我希望你明白。」
我話沒說完,辦公室的門就被打開了。
門口,兩鬢斑白,卻依舊精神抖擻的局長看著我。
「雖然為了獲得情報,你不得不深陷黑暗。」
「但你有你的警號,也有你的警徽。」
「你是我們的一分子。」
「任何時刻,我們都不希望家人受傷。」
……
是。
按周少伯睚眥必報的性格。
把我的行蹤透露出去,他就算走,估計也必須帶我一起下地獄。
可是,我早就身處在地獄裡了。
局長走過來,拍了拍我肩膀,想對我說些什麼。
結果,另一名警員就在這時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
18
我的搭檔是一線幹警。
見過不少慘烈的場面。
可當他從那個房間裡走出來時,還是直奔廁所吐去了。
死者王景昌,死前身中數槍,密密麻麻的彈孔遍布臉面。
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
他是我的同事。
那天,女朋友因周少伯越獄犧牲、衝進來把我干翻在地的警員——
就是他。
誰都想不到,他會以如此離奇詭異的方式在家中死去。
如此密集的彈孔,簡直就是對警方的一種挑釁。
整個淮州市。
唯一能幹出這種事的。
就只有一個人——
周少伯。
……
死者旁邊,放了個文件袋。
證物員取完指紋後,局長把那裡面的東西隔著塑封套遞給了我。
是王景昌的自白書。
今夜零點,他準備殺了我,然後去自首的。
「這個周凜,以我的推斷,絕對已經反水了。」
「組織還在保護他,那麼只好由我來做這個正義使者。」
「我的女友因他而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犧牲。」
「殺了周凜之後,組織該怎麼判我怎麼判,我問心無愧。」
「但是,我覺得我做了件正義的事。」
……只是,或許他還沒來得及動手殺我。
周少伯已經先他一步,把他變成了篩子。
我垂著眼看完了那封自白書。
手在抖。
剛剛看他的屍體都沒吐。
這次,卻猛地衝進來衛生間劇烈地嘔吐。
剛出洗手間的搭檔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我不該如此失態。
可是。
心像是被揪著一樣難受。
所以胃裡翻湧,一陣陣噁心衝上腦袋。
為什麼。
為什麼啊。
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覺得我做了壞事。
為什麼說我會反水,我沒有,我明明沒有。
還想要我怎麼做。
就這樣妄自判斷我是個壞人,就這樣把高高的帽子套在我的頭上,要給予我審判的利劍。
這個混蛋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為我的正義,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壞人覺得我是背叛者。
好人也不接受我。
我不被這個世界接納,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眼眶通紅,
猛地一拳砸在鏡子上,鮮血如注。
我恨極了鏡子中的怪物,我真的活的很痛苦,可沒有人能救我。
誰都有救贖,就只有我沒有。
誰都有回家的路,可就只有我沒有。
19
周少伯發了個視頻。
給警局。
內容很簡單,
一個小女孩被綁在椅子上,是王景昌的侄女。
他的要求,是我。
他要求我獨自一人,前往他發給警局的那個定位。
可以帶手槍,可以帶定位器,可以帶任何錄像設備,
唯獨我身邊不能有人,方圓十里內不能有警察。
不然,他就撕票。
「你不用去。」
「他就是為了要你命的。」
看完他的要求後。
局長擋在了我身前。
「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名同志,我不會讓另一名……」
我笑了聲。
確實是很明顯的鴻門宴。
拿我的命,換那個小女孩的命而已。
「可是,局長啊。」
我看著這個不知何時,已經滿頭華發的男人。
明明前幾天他才兩鬢泛白而已。
「我這殘破的命……」
擠出了我這輩子,最寬慰的笑。
「要了又有什麼用呢。」
不如到地下九泉。
見了王景昌。
把他好好揍一頓。
告訴他,老子沒有叛變。
20
「這是你最熟悉的 54 式槍。」
「周少伯是重點罪犯,保證人質的安全下,見了直接擊斃就行。」
「耳麥有信號吧,進了那棟建築,保持聯絡。」
車子裡,搭檔點了點自己耳朵上佩戴的東西。
我點點頭。
氣氛異常沉悶。
明明什麼也還沒發生,他們卻個個表情都像是準備參加我的葬禮一樣。
確實。
臨行前,局長已經讓我把遺書寫好了。
我拿墨筆在那張白紙上點了個點。
寫下兩個字母。
「sb」
如果有人問起。
如果我還能回來。
我就說是 sweet baby。
如果我死了,就讓他們覺得我真是個傻逼。
挺好的。真的。
我甚至還真有心情在車上睡一覺。
只是夢著夢著夢見了自己的老爹。
他坐在自己的墓碑上。
薅我的頭髮。
「你小子,這麼著急見我幹嗎?」
「你忘了答應你爹的事啊?」
他啊。
一個把我養大的人。
一個……
被我繼承了警號的人。
21
周少伯幫我逃出孤兒院後。
我一個人在市井流竄了很長時間。
那時候的我十一二歲,沒讀過書,會的無非就是,搶。
看到想要的就搶,搶完了跑,跑不贏就挨打。
我就在偏僻的小巷遇到了我老爹。
打折了他一根腿骨,搶了他 140 塊錢。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他是剛執行完任務,傷還沒好。
更不知道。
這人是他媽當時的公安安局局長。
我搶完他第二天就被捕了。
順便被關進豪華監獄,以前都沒這待遇那種。
穿著樸素的男人瘸著一條腿來看我。
見我面的第一句話就是。
「聽說你沒爸媽啊?」
他不知道這正是我的痛處,
於是我扒著欄杆就朝他吼。
「老子沒爸媽怎麼了?」
「不像你狗娘養的,兒子也是雜種。」
沒想他笑著看我,點了點頭。
「不錯。」
什麼不錯?!
然後,我就見到他,隔著欄杆,給我看了張文件。
「你的領養手續。」
「我用了點手段,不需要你同意。」
「以後我就是你爸了,小雜種。」
「……」
……
我老爹,從來就沒想過,拿什麼正常方式教導我。
我在網吧包夜,他叼根煙塞我嘴裡,叫我起來,說我遊戲打的真幾把菜。
我在學校里跟人打架,他問我有沒有欺負弱小,我說我打的高年級那群收保護費的,他說,兒子,好。
他開完家長會憤恨我成績為什麼考成這勾八樣,過了幾秒,問我吃不吃全聚德烤鴨。
他是個很散漫的人,
散漫到容易讓人忽視他肩上扛著的是什麼,
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很平凡的爸爸。
後來,他的人頭被送到了我家門口。
犯罪分子懸賞他的人頭懸賞到 1 億美金。
全世界就他這名警察的開價最高。
於是有天,這天上最亮的星星被摘下了。
那是對他無上的褒獎。
他從不平凡。
我這輩子沒想過什麼家國大義。
可卻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站在他所站的路上。
22
周少伯給的定位,是一座荒廢很久的大樓。
衛星定位都不一定能找到的那種。
可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