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鼻子一酸,仿佛是找到了一個溫暖的倚靠,心底湧上一股莫名的暖流,於是趕緊連滾帶爬地過去撿起手機,哽咽著喊:「媽……媽媽……」
下一秒,媽媽尖銳的聲音幾乎要穿透我的耳膜:
「向雲川!你存心不想讓我好過是不是?你沈叔叔現在要和我離婚,你滿意了吧?我當時為什麼要把你生出來?我當時怎麼沒一把掐死你!你這個小賤種!天殺的災星!你自己看看,靠近你的人有一個好下場嗎?你怎麼還不去死!」
我如鯁在喉,張了張嘴,所有委屈的話卡在喉嚨,眼淚卻先一步滾落了下來。
就在這時,唐唐沖了過來,她紅著眼睛,一把奪過我的手機,然後死死抱著我,撕心裂肺地喊:「哥!哥!別哭!別哭!沒事的,都沒事的,你還有我!你才不是災星!哥啊……」
唐唐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瘦瘦小小的人縮在我懷裡,渾身不停地顫抖著。
我猛地清醒過來,用力抹去眼淚,小心地抱著她:「唐唐,唐唐,你冷靜一點,哥哥沒事……」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唐唐突然埋頭,嘔出一口溫熱的血,然後如同一隻破碎的蝴蝶一般,輕飄飄地落在我的懷裡,面色慘白,氣息微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我用盡力氣去喊唐唐的名字,可是我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想,我撐了這麼久的天還是要塌了……
14
醫生說,唐唐的病情加重,最多只能挺過這個冬天。
可是,我現在已經身無分文了。
我無助地翻著手機,卻發現只剩下一個人可以借我很多錢。
……
時隔多天,再次見到沈開言。
他正坐在煙霧繚繞的包間裡左擁右抱,被他左擁右抱的兩個女人柔弱無骨一般依附著他,討好著他。
沈開言長得好,又有錢,走到哪裡都是十分受歡迎的人。
我進去時,沈開言正在和那個女孩嘴對嘴地喂酒,手在女孩的衣服里肆無忌憚地遊走,眼皮也沒抬一下。
倒是沈開言的兄弟們,一個個盯著我,目光里全是諷刺和輕蔑。
我無助地低著頭,主動開口:「沈開言,你能先預支我一些工資嗎?」
話音落下,包間裡哄堂大笑。
離沈開言最近的那個男人得了沈開言的眼色,端起一杯酒晃到我面前:「你這意思是借錢?我們老沈的錢,可不是誰都借的,不如你借我的吧?」
我遲疑著看向他。
下一秒,他猛地將一杯酒潑在我的臉上。
我沒防備,被紅酒迷了眼睛。
男人在我耳邊哈哈大笑:「剛才那杯酒價值八千塊,現在全給你了,怎麼樣?我是不是很大方?」
包間裡立馬陷入下一輪的哄堂大笑。
沈開言終於抬起頭,嗤笑一聲,輕聲說:「阿祁,你這不是為難人呢嗎?八千塊,看見他身上這件衣服了嗎?還是當年我穿剩下的被他撿起來了,縫縫補補了這麼多年還在穿,你借他這麼多,他拿什麼還?」
被叫作阿祁的男人突然變了臉,一把揪著我的領子:「我管你拿什麼還,你都得給我還!」
伴隨著這一句話,包間裡所有的人都紛紛站起來圍住我。
阿祁從包里掏出一張欠條摔在桌子上,然後吩咐他們:「按住他!」
我瞪大了眼睛,轉身就跑,卻被他們幾個人抓住,按在了地上,拖著手在那張欠條上按手印。
我被他們屈辱地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無助地哀求著,悲痛欲絕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沈開言。
沈開言靜靜地坐著,嘴角含著一絲笑意,愜意地搖晃著手裡的酒杯,仿佛一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阿祁收了欠條,揮揮手,那些人紛紛退開。
我渾身都在痛,倒在地上起不來。
沈開言推開身旁的女孩,低下頭和我對視:「屈辱嗎?還不及我在你那裡受到的千分之一,向雲川,還是那句話,我真恨不得你立刻就去死啊……」
我看著他的眼睛,這麼多天的痛和委屈交織在一起,瘋狂折磨著我,我忍無可忍,衝著他嘶吼:「沈開言,我討厭你……」
毫不意外,沈開言勃然大怒:「滾!滾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
我被他的兄弟們推出包間,跌跌撞撞地走在寒冬的街頭,不知該何去何從。
唐唐病重的消息也被人扒了出來。
他們都說,這是我的報應,是報應。
與此同時,醫院給我打來了電話,不是催著我去交醫療費,而是告訴我,唐唐死了。
醫生略帶惋惜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在我身上。
唐唐死了。
唐唐死了。
唐唐死了。
醫生說,唐唐在她難得清醒的三十秒里,用盡所有力氣扯下了自己的氧氣面罩,那個最怕死的小女孩,卻在此刻,面帶微笑,從容赴死。
只因為,她覺得,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用拖累我了。
她告訴醫生,都是為了掙她的醫藥費,我才會陷入今天的境地,她的死可以換我快樂地活著。
……
十二月的天氣可真冷。
我跪在醫院冰冷的長廊里,泣不成聲。
唐唐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她從來不是拖累,從來都不是。
可是這些話,我又該說給誰聽呢?
15
唐唐死後的第二天,中央廣場的大螢幕上正在直播,直播里,沈開言的爸爸親昵地擁抱著媽媽,媽媽懷裡赫然是一個可愛的新生兒,二人的臉上皆是喜氣洋洋的,這一刻,全世界都在恭喜媽媽喜得麟兒。
他們送這個孩子房子、車子、首飾,送他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我抱緊唐唐的骨灰盒。
小小的盒子,唐唐在裡面,我在外面。
我想帶她去看海,可是我怎麼這麼窮啊?我為什麼沒有錢啊?
我發了瘋一樣,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攤在桌子上,五毛的,一塊的……
我的心臟劇烈抽痛,巨大的悲傷裹挾著我,我卻哭不出一滴眼淚,我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身體不停地發抖,忍不住地乾嘔,整個人痛苦得恨不得立馬死去。
沈開言說得對,媽媽說得對,他們說得對。
我就是一個災星,在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被我拖累,我怎麼不去死呢?我一早就該去死啊。
這時,沈開言的電話打了進來。
我機械地接起電話,耳邊立馬傳來沈開言的冷言冷語:
「向雲川,兩天沒接我電話,你真是膽子大了?不想要工資了是不是?我限你三分鐘,立馬出現在我眼前,不然就不要乾了!」
我聽著電話,木訥抬起頭,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突然,心口一陣腥味涌到喉嚨,我下意識低頭,猛地嘔出一口血在衣服上,與此同時,鼻子裡也湧出一陣暖流。
下一刻,身體脫了力,再不受我控制,軟趴趴向下栽倒,眼前也很快陷入一片黑暗。
徹底失去意識前,我似乎聽到沈開言怒吼著罵了一句髒話。
16
昏昏沉沉中,我知道我被送到了醫院。
耳邊醫生和護士的嘆息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他們說,我沒有親人。
他們說,我快要死了。
他們說,我真可憐。
我睜不開眼,腦袋昏昏沉沉中忽然閃過曾經的許多事情。
我想,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大家總是說,人臨死之前會回顧自己的這輩子所有美好的事。
果然,我看見了慈愛的奶奶,溫柔的媽媽,可愛的唐唐,還有不家暴的爸爸……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吃力地睜開眼。
放在身邊的手機一直在振動,是沈開言打來的電話。
我支撐著坐起來接通電話,忍受著喉嚨處傳來的腥甜味,低低道:「沈開言,你別欺負我了。」
你別欺負我了,沈開言,我就快死了。
那頭的沈開言頓了頓,隨後冷冷地笑:「我欺負你?向雲川,咱們兩個之間無論怎麼說,都是你對不起我!是你欠我的!你就是死了也彌補不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是嗎?沈開言。」我打斷他的話,輕聲問,「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難過?」沈開言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痛快地大笑起來,「開什麼玩笑,你死了,老子不但會哈哈大笑三天三夜,還要放鞭炮,請樂隊來慶祝!」
我突然間覺得無比輕鬆,於是平靜地「嗯」了一聲,然後對他說:「沈開言,我在市醫院,你能來看看我嗎?」
下一秒,沈開言幾乎是不假思索:「你生病了?」
我閉了閉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沈開言沉默了一秒,很快反應過來,繼續冷嘲熱諷:「哦,生病了嗎?那可真是報應啊,看你?我為什麼要去看你?我巴不得你快點病死……」
我木木地掛了電話,扭頭看著窗外藍藍的天。
從前,我總是在想——
媽媽不愛我就不愛我吧。
奶奶不愛奶奶就不愛我吧。
沒人愛我就沒人愛我吧。
大家討厭我就討厭我吧。
我吃些苦,再吃些苦,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吧?
我都已經這麼倒霉了,還能更倒霉嗎?
可是我吃了那麼多苦,還總是那麼多有苦等著我。
我不禁想,我這一生,是不是根本就是不值得的……
我這麼努力活著,又得到了什麼?
沒有,什麼都沒有得到。
我有時候恨不得一了百了地死了。
可是我才 23 歲。
可是我才 23 歲呀……
幸福什麼時候能輪到我呢?
為什麼沒有人喜歡我?
為什麼我的日子過得如履薄冰?
我做了很多惡事嗎?並沒有呀。
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啊?
……
我垂下頭,用手捂住臉,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好痛苦,好痛苦,我真的好痛苦。
重新抬起頭,我發現我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窗邊。
一窗之隔,窗外景色漂亮得仿佛是天堂,有藍藍的天,有白白的雲,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媽媽在朝我招手,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想,唐唐是不是也在那裡朝著我笑呢?
媽媽……
唐唐……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也微笑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朝著溫暖的太陽光的方向踉蹌了幾步。
下一秒,劇烈的失重感侵襲著我的感官,樓下的一切都離我越來越近,我終於看清,正對著我的,不是地面,不是雲彩,而是沈開言的車。
然後,我看到了沈開言驚慌失措的臉,以及他臉上屬於我的溫熱的血。
這是重逢後的第一次,他眼中不再是仇恨,而是前所未有的絕望和後悔。
周圍的人尖叫著逃竄,只有他額頭青筋暴起,撕心裂肺地痛哭著,掙脫了警察的阻攔, 嘶吼著撲上來。
……
他還是來看我了
他以後再也看不到我了。
17.後記:沈開言
眼睜睜看著向雲川從樓上跳落,死在我面前後。
我悲痛欲絕,生不如死,每天都被後悔和絕望折磨著,幾次輕生卻未果,於是只能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後來我無意間聽到後媽和爸爸的對話,在後媽一口一個「掃把星」中,有一些事情的答案呼之欲出,我不顧一切,脖子上抵著刀去質問爸爸。
後媽尖叫著躲在桌子下瑟瑟發抖。
爸爸怕我傷了自己, 顫抖著聲音,承認了當年是他用向雲川妹妹的命逼迫他離開, 也承認了他給我的司機是故意安排到我身邊的, 也包括把監控錄像賣給媒體,控制網友的輿論方向。
在得知所有的真相以後,我瘋了。
我從來沒這麼絕望過, 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從心臟開始蔓延到四肢。
我閉了閉眼,無助地跪在地上, 只覺得周圍陷入了一片漆黑, 沒有一絲光亮。
也對,我確實再也見不到我的光了。
向雲川啊向雲川。
從始至終, 我只是想要你一句道歉。
你只要對我笑一笑,我就會立馬拋開一切奔向你。
可是你不肯對我笑, 你還說我不要臉。
你說你討厭我,我才討厭你呢,
我橫衝直撞,拚命證明你還愛我,拚命說傷人的話不想讓自己落了下風, 拚命逼迫你向我低頭。
對不起。
對不起。
我怎麼這麼蠢啊……
我真是個混蛋。
……
忽然想起那天警察惋惜地說:「向雲川,你死了,你讓在乎你的人怎麼活啊?」
「在乎他的人?」一旁的鄰居聽了這話,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路邊的小鳥小蟲死了, 都有人在乎,可是小川他死了,還真沒人在乎他, 那些該在乎他的人個個都盼他死呢。」
聽到這話,我心如刀絞。
是呀!他活著的時候, 大家都在咒他死。
沒有人愛他,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他。
不過沒關係,小川,我就來陪你了,我就來陪你了, 我去你的面前給你贖罪。
……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我避開爸爸安排的保鏢,用水果刀刺穿了心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