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不用不用,」對方連連揮手,「本來你們家就沒收我們地租,已經受了很多恩惠了!」
「您隨便吃!」
當然,這一點裴逾因並不知道。
她此刻早跑沒影兒了。
沈倦自從腿斷了以後心思就格外敏感。
尤其討厭別人對他小心翼翼的態度。
裴逾因在這方面表現得就很突出。
她是沒把他當殘疾人,但也沒把他當人。
像什麼呢?
沈倦的腦海里浮現出兩個字——訓狗。
他想起裴逾因剛剛冷冷地拍他的臉,動作隨意輕佻,對人來說總帶著點羞辱的意味。
又想起樓梯間的那個懷抱……
指尖不自覺地摩挲幾下,甩了甩腦袋。
不能再想下去了。
沈倦後來在原地等了又等,還是沒等到裴逾因來接他。
只能一邊暗自唾棄自己竟然會去指望那個不靠譜的女人,一邊自力更生調動輪椅往回駛去。
牙都快咬碎了。
7
為了方便馴養,沈夫人特地在老宅給我也安排了個房間,就在沈倦隔壁。
我醒得很早,本來我一貫的日常就是早起七點遛狗的。
現在和沈倦又屬於一對一輔導,於是我每天兩眼一睜就是騷擾他。
固定時間帶他出去放風。
沈倦儘管一開始特別排斥,但到了後面也麻了。
果然,不管是人還是狗,都是有適應性的。
與此同時,他的康復訓練也該提上日程了。
在我來之前,沈夫人簡直對此愁白了頭髮。
——「這孩子,怎麼說都不聽,醫生說必須得一直堅持康訓,可以延緩肌肉萎縮。」
——「而且檢查結果說他的腿還保留了一定的知覺,配合後續治療的話,或許還是能做到短時間站立的。」
諸如此類的話,還在我耳邊徘徊。
沈夫人總覺得沈倦自暴自棄,對自己的身體也不上心。
其實不是的。
有天晚上我睡不著,想去樓下廚房倒杯熱牛奶,但是又怕黑。
所以就想把沈倦從床上拎下來,推他下樓陪我。
完全是習慣性思維,我沒覺得有任何不對。
先前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晚上想吃燒烤的話,也會把家裡的羅威納喊起來。
既然到了我手裡,當然得聽我的。
再說沈倦也明明也適應得很好。
天天出門曬太陽,皮膚都沒那麼蒼白了。
連管家都說,少爺最近有生氣多了呢!
夜色沉沉,只有走廊上有基礎照明,但光線也偏暗。
因為我強制要求的原因,沈倦的房間是不鎖門的。
我輕輕推開一點縫隙,先觀察了一下。
下一刻就聽到「撲通」一聲。
我嚇了一跳。
順著聲音看過去,發現沈倦正跌落在地。
我剛想上前去扶,卻又止住腳步。
他在試圖站起來!
透過室內微弱的光線,我能看到他如蝶翼般抖動的雙腿。
沈倦的上身伏在輪椅上作為支點,用手臂努力撐起。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卻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
像是受傷的小獸,偷偷藏起傷口,嗚咽著,脆弱無助,感到絕望,又不肯服輸。
沈倦就這樣嘗試了很多次。
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世界裡,沒注意到門外站著的我。
一次次地倒下,又一次次地爬起。
直到最後伏在地上,發出無助的低泣。
聽得人心顫。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沒進去。
他這樣小心地掩藏著,我就不去戳破了。
沈倦強烈的自尊心不會希望被人看到他這樣狼狽的時刻。
平時裝得風輕雲淡,可實際上他比誰都在乎。
8
那天晚上我沒喝牛奶,回房間把郵箱裡沈夫人讓醫生髮過來的治療方案全看了一遍。
咬著筆頭重新更改了一份日程表。
然後第二天早上七點準時騷擾沈倦。
少爺早就在輪椅上正襟危坐了。
自從我一上來就把不肯聽話的他的被子掀了,還讓他差點褲衩不保後,他就學乖了。
畢竟他也不想面紅耳赤地捂住上面,又捂下面。
於是在那之後,他每天都比我早起,穿戴整齊地等我過來。
沒辦法,我可是敢把裸睡的他推出去的。
但他不敢!
少爺會羞憤欲死的。
人要臉就等同於有了軟肋,好拿捏得很。
我心情頗好地哼著小曲,推他出門。
沈倦很快察覺到不對勁兒,「你要帶我去哪?」
我仗著臂力按住有些牴觸的沈倦,把他連人帶輪椅往保姆車裡一塞,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
對著司機說:「出發吧。」
一偏頭就對上沈倦的視線。
他陰惻惻地看著我,「你倒是很有主人的架勢。」
「哼,」我不甘示弱,很是輕慢地看了他一眼,「陰陽怪氣的搞什麼呢。」
沈倦眯了眯眼,對著前方的司機命令,「停車!」
結果連車速都沒變。
我哈哈大笑,樂得看他吃癟。
他臉上掛不住,威脅道:「徐叔,想想是誰給你發的工資。」
司機也很無奈,「少爺您別為難我,夫人說了一切都聽裴小姐的。」
我鼓掌,笑著看向沈倦,「哎呀呀,你媽媽把你賣給我了哦~」
沈倦磨牙,快氣成河豚了。
一路上沈倦都在生悶氣,後面都不和我說話了。
我並不在意。
很快就到了一家國內頂尖的私人醫院。
尋常的康訓當然不用來這裡,沈家老宅有給沈倦準備專門的訓練室。
只是最開始的時候需要做一個全方面的檢查,有些專業的大型儀器不好挪動。
「我不去!」
沈倦滿臉的抗拒。
「諱疾忌醫可不好哦。」
他抿了抿唇,還是不樂意。
「好啦,」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腦袋,「你這樣子簡直像是小孩子鬧著不願意打針呢~」
「誰……」他張口想要反駁,然後消音了。
因為真的很像。
沈倦一下子耳朵都紅了起來。
也有點不適應我竟然會溫柔地哄他,一下子有些懵。
我趁機就把他推進去了。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很強勢地給他一個閉嘴的眼神,「你剛剛都默認了,不許反悔!」
於是沈倦帶著淡淡的死感做完了全部的檢查。
就是那種明明全身都寫著抗拒,但是只要有要求他都配合了的那種。
等了幾個小時後,我拿到一個檔案袋。
「OK 啦~打道回府!」
此刻沈倦癱在輪椅上,已經有點死了。
他好久沒同時接觸這麼多人了。
還都不認識。
我順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沈倦懶懶地抬眼看我。
我沖他一笑,「這是獎勵哦。」
他「切」了一聲,別開腦袋。
我剛想發作,就看到他自脖頸蔓延開來的緋紅。
「咦~」
算啦算啦,小男生嘛,口嫌體正直也正常。
我們大女人寬容一點,就不計較了。
9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我一直都在陪沈倦做康復訓練。
他不接受其他任何康復訓練師。
只能由我這個非專業人士臨時惡補,天天拿著一堆資料一邊看,一邊指導。
或者連線沈家聘請的康復師,但是得由我來傳達。
這個階段我熟。
我從前養狗的時候就發現會有依賴期。
我的金字招牌也不是憑空得來的。
基本上被我養半個月的狗都能被調教得很聽話,也很忠誠。
屬於是帶著溜溜,我這邊鬆開牽引繩的話,狗子們能主動叼回我手裡的程度。
沈倦已經算慢熱啦。
這個也完全可以理解。
少爺總是矜持一點。
在康訓期間,他也跌倒了很多次。
身上總是摔得青青紫紫,可把沈夫人心疼壞了。
她急著要給地板鋪軟墊。
但被阻止了。
醫生給出的理由是,軟墊不好借力,會影響整體方案的實施。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沈倦也有些萎靡起來。
效果有是有,但是太慢了。
每次剛剛有點細微的感觸,就又陷入漫長的等待期。
情緒崩潰的時候,沈倦把臉埋進我懷裡,他顫抖著語調問我:「怎麼辦啊裴逾因?我是不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不會的,」我輕輕摸著他的腦袋,垂下眼瞼安慰道:「你會好起來的。」
可這話我自己說著都覺得蒼白。
沈倦又開始有了把自己關起來的傾向,在我的督促下,才每天正常進食。
但每次也只吃一小點。
我看在眼裡,也開始焦急起來。
人非草木,這麼些天相處下來,當然會有感情了。
我很擔心他。
再這樣下去,他會把自己逼死的。
10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沈家的多方運作下,終於從大洋彼岸傳來了一個好消息。
M 國的史密斯博士及其他的研究團隊在機體組織生長與修護,以及骨力骨再生等領域有著卓越的成就,在國際上享有盛名。
此刻他們願意接收沈倦這個病例,不過需要附加研究協議。
即在診斷的同時配合他們的研究,作為實驗數據以供參考。
沈家這邊沒有意見。
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送沈倦登上了飛機。
這次的跨國手術全程無法陪同,史密斯那邊的實驗室保密級別很高,除了作為病人和實驗對象的沈倦,其他人都不能過去。
就連沈夫人也只是把兒子送到 M 國落地就得返回。
那邊會有專員對接,無需操心。
臨走前,沈倦緊緊握著我的手,繃著臉,手心微微出汗。
機場的提示音響起的時候,他還是沒動。
只是突然看著我,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很多。
我只當他是緊張,就安撫他,「快去吧,我等你回來。」
他終於開口,聲音不知怎麼有些艱澀,「到那個時候,你會來接我嗎?」
「會的會的!」
眼看著沈夫人已經在揮手催促了,我趕忙給他下了一劑強心劑,「史密斯博士一定能讓你站起來的!」
「等下次回來就不用坐輪椅啦!你不是說你有個秘密基地很美嗎?」
「不用我推了的話,就由你親自領著我去看嘍~」
興許是我輕鬆上揚的語調讓他的神經不再那麼緊繃。
沈倦輕輕笑了一下,「好,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說:「裴逾因,你記得要等我。」
一字一句,他說得很鄭重。
我不懂,但是點頭應下。
做個手術再加上在那邊的觀察期,最多也就三個月。
之後就回國休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