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去研學旅行的時候,是在隔壁市的山裡。
盤山公路九曲十八彎。
靳川站在路邊,背朝公路拍遠山。
繞山下來的三輪車失了控,差點就要撞上他。
我想,反正我可以開掛,讓這件事仿佛不存在。
所以我不會有危險。
又或者我什麼也沒想。
反正我飛身撲了上去,推開了靳川。
三輪車最後時刻堪堪剎住了車。
只擦過我小腿,留下大片鮮紅的擦傷。
我從沒見過靳川那樣的眼神。
以我淺薄的文學素養來說。
就好像是被雷劈了一樣。
劈成一根木頭柱子釘在地上。
也許是錯覺,他的眼皮在微微顫抖。
我閉眼默數 123。
再睜眼時畫面果然倒轉。
A 班那些人,包括靳川,都退到了山麓,還沒來得及爬到我們這塊兒。 可夏小芸卻顫抖的抓住我,幾乎要哭出來。
「你瘋啦路知知?看著三輪車都失控了,你還往這邊躲?」
腿上傳來大片皮肉擦爛的疼痛。
原來……我受的傷並不會消失。
我很後怕。
然後又想,其實這一點也不感天動地。
天不知道,地不知道。
只有路知知知道。
……我怎麼像個蟬,吱吱吱的。
而且,要是早知道這麼疼,傷口也不會消失。
我也不會撲過去的。
還有,男主角是絕對不會死的,我怎麼連這一層都沒想到!
路人甲的小命才是命。
18
「總而言之,在漫長又短暫的十七八歲。
炮灰路知知,經歷了無數次,僅自己可見的瑰麗冒險。
在被所謂的命運一直捉弄的時候,她反而和命運做起了遊戲。
真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小女孩。」
班長讀完我寫在板子上的內容,狠狠敲了一下我腦袋。
「寫什麼亂七八糟的,路知知!讓你寫畢業寄語!」
副班長也湊過來快速瀏覽。
然後對班長說:「你懂什麼,這就是我們二次元,熱血!青春!夢想!」
我捂著腦袋,「我那麼棒,給自己鼓勵一下都不行嗎!」
對呀,我好棒。
這兩年不僅沒有崩潰,還活得好好的,開開心心的。
還把學習也搞好了,應該能上個不錯的大學。
因為靳川實在是太負責、太好的老師了。
我不能對不起他的付出。
而且,炮灰也可以書寫一點自己的劇情呀。
比如好好念書,居然逆襲了一丁點什麼的。
在這本小說的邊邊角角里,悄悄發一點光。
這又不影響主線劇情。
靳川還是那個樣子。
人淡淡的,嘴毒毒的,臉帥帥的。
在他眼裡,我還是原封不動的形象。
一個周末會去幫忙補課的鄰居。
只不過,應該有從不開竅的笨鳥鄰居,變成孺子可教的上進鄰居吧?
這就很好了。
我對自己說。
過幾天的志願填報,我決定不和靳川填同一所城市的大學了。
這段路走到這裡就夠啦。
他不知道的那些事。
那些荒謬的、甜蜜的、瘋狂的暗流。
我還記得就行了。
19
我屁顛顛跑到 A 班,在典禮前給他送畢業禮物。
靳川多少帶點欣慰地接了過去。
用修長的手指慢慢打開。
亂七八糟的鐵盒子裡裝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他看不懂。
講座筆記一張,角落有個醜陋火柴人。
廣播室報廢的開關按鈕。
意義不明的遠山照片。
還有很多很多。
甚至有一隻很假的塑料蟬。
大概是要畢業了,面對這些怪東西,靳川也難得沒有嘴我兩句。
只拿起最下面那張印著垂絲海棠的明信片。
念出了那首我改的小詩:
「我們不要在這裡。
跟我回去十七歲,
躲到海棠花樹下,
不要被命運找到。」
他笑一下,表情淡淡的。
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看。
也都要遙遠。
「可以呀路同學,現在都讀簡媜了。」
畢業典禮即將開始,遠處有人叫他。 靳川合上鐵盒蓋子,對我鄭重點頭。
「路知知,多謝你,祝你前程似錦。」
說罷便轉身要走。
靳川沒有錯,這一路還幫我那麼多。
我最不該怪的就是他。
就算我的喜歡能夠宣之於口,他也會拒絕我的。
一切都是無用功。
這些道理我明明都懂。
可我仍然沒有忍住。
在他轉身的時候,哭出聲來。
20
【靳川】
靳川轉身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哭聲。
路知知哭得是如此真切又洶湧,像漫長又隱秘的時光里,那些命不由人的遺憾。
他的腳步忽然就邁不開了。
為什麼她明明剛才那麼平靜,此刻卻如此傷心呢?
靳川不知道。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很沉很沉。
甚至壓得他走不動路。
「不長記性的壞蛋……」
路知知如此哭道。
靳川的心臟忽然傳來一陣強烈的劇痛。
像是亘古沉寂的雪山終於迎來了第一次崩塌。
他昏了過去。
然後便做了一個極為漫長的夢。
在夢裡,他還是他,卻有無數個不一樣的路知知。
有的路知知在海棠花下,飛快地踮腳親他。
有的路知知賊眉鼠眼溜進廣播室,卻敢大聲向全世界說喜歡他。
喜歡他?
怎麼可能呢。
她總是一副怯懦的模樣,即使聽課也顯得乖巧無比。
對他敬而遠之的那種乖巧。
兩人從未有過其他私交。
至少他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可在夢裡,路知知憂心忡忡跪坐在他身邊,讓他深呼吸,輕輕拍他的背。
她最喜歡的裙子裙擺在地面散開,沾上了地板上久遠的灰。
女孩眼睛亮晶晶的,寫滿了焦急。
卻還要努力在他面前裝鎮定。
努力大口呼吸的樣子,是穿蛋糕裙的小河豚。
靳川一邊難受一邊想笑。
甚至都忘了告訴她別用嘴巴呼吸。
回去時她還趴在車窗上,伸出臉去感受雨。
然後笑嘻嘻回頭看他。
她好可愛。
靳川的心臟突然一陣抽痛。
21
後來也總是這樣。
有時是愛。
有時是痛。
總有東西在分泌。
他的心總是疼。
每次疼痛之後,他會忘掉剛才與路知知的一切。
最開始,路知知還會用一種震驚的、黯然的眼神看著他的轉變。
後來她就習慣了。
因為太多太多次啦。
她甚至會笑著自言自語,說沒關係反正我也是路人甲。
即使在夢裡,靳川也察覺到當時的自己,心中的涌動。
他很想衝破某種桎梏,說一聲。
不,你不是。
可他做不到。
他恨他自己做不到。
夢裡靳川一次又一次重新體驗那種疼痛。
複習那些他不認識的路知知。
路知知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總是自言自語。
說些憑什麼,好生氣之類的話。
卻還是一次又一次跑到他面前。
讓他去治恐慌症。
還衝上來一把將他從三輪車面前推開,明明個子那么小。
她保護他,治癒他。
一次又一次用愛意滋養他。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將他養得很好。
因為在另外一個版本的夢裡,
那次的三輪車,將他腿撞斷了一條,甚至沒法再做特別劇烈的運動。
大夢一場,七百多個日夜。
又或者不止七百多個。
因為有一次路知知坐在他身邊,兩人在操場的雙槓上看星星。
這個場景也是極為陌生的。
路知知白凈的小腿在空中晃呀晃。
她突然說,「要是有一天能讓你知道就好了,不是現在,是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我喜歡你。」
說著喜歡,她卻壓根沒有轉過頭來看靳川。
因為知道身邊的人會忘記。
「哎呀,又說漏嘴了。」
路知知在笑,聲音卻有一點點悲傷。
那模樣讓他即使是在夢中,也徹骨地疼。
這一個畫面後,靳川終於知道了每次記憶重置的原因。
不是路知知的「越界」。
而是他自己的「喜歡」。
只要他心上溢出一點對路知知的喜歡,疼痛就會更尖銳地生長出來,將他覆蓋。
他也喜歡她。
無數次。
22
大夢方醒。
父母喜極而泣,說他原因不明地昏迷了三個月。
靳川驚疑不定。
夢中場景似幻似真,讓他生出了近鄉情怯般的懷疑。
他不敢去相信那都是真的。
可路知知那時悲切的哭聲猶在耳畔。
他扯了輸液針頭,發瘋一樣跑迴路家。
家中只有路知知的媽媽在。
他只問了一個問題。
路知知的媽媽就感慨起來。
「是呀,當時回來跟我哭鼻子了呢,說特別疼,小腿外側沒幾塊好肉了都,還好後來沒留什麼疤……」
話沒說完,便看見眼前這個高個子年輕人竟然流下了眼淚。
他無比確定那些都是真的。
路媽媽很驚慌,「你不要哭呀,有什麼事等她放假回來吧,她也去看過你幾次,只是大學早就開學了這會兒。」
說完,像是察覺自己言語有失,捂住了嘴。
靳川昏迷了三個月,早就錯過了高考志願填報。
至少今年,頂尖學府是去不成了。
他卻一點不在意,問了路知知的學校,立刻就趕了過去。
路知知真的考上了很不錯的學校。
她生長得很好。
像朵堅強的小玫瑰。
只是小玫瑰見他像見了鬼。
那個畏畏縮縮又努力往角落縮的模樣。
簡直在說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快忘掉我那會兒嚎啕大哭的丟臉模樣吧。
心思都寫在臉上。
他心裡軟得一塌糊塗。
猶豫了半天不知從哪說起,路知知卻想趁機開溜。
想拉住她,指尖卻抓了個空。
巨大的心慌感再次襲來,靳川大聲喊她。
「路知知!」
「哈哈,等下還有課,下次有緣我們再……」
靳川只說了六個字。
路知知的腳步便頓住了。
回過頭時,肉眼可見的紅了眼眶。
以至於靳川走過去, 像珍寶一樣將眼前女孩擁入懷中時。
路知知也只是緊緊抱住了他, 又一次放聲大哭。
靳川的聲音很溫柔,飄散在敞亮的天光中。
他說。
「路知知。
「拔絲的是地瓜。」
(全文完)
番外一:以身外身, 做夢中夢
在遙遠的以前, 有個 1.0 版本的靳川。
那時他還是個較為單純,也不太毒舌的半大少年。
某一天, 他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喜歡隔壁那塊小蛋糕。
可話都還沒跟人家說上一句呢。
系統從天而降。
系統說他是小說男主, 有自己另外的女主角。
跟路知知的不聽不聽不一樣。
1.0 靳川說:「哦?說來聽聽。」
系統說他和那個女孩是前世戀人,今生註定要再續前緣的。
靳川:「好土。20 年前的地攤文學都不這麼寫。」
系統無語。
靳川又說,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轉世了, 她也轉世了,我們雖然沒有前世記憶, 但一定會再次相愛是嗎?」
系統表示肯定。
靳川笑了, 「你知道什麼叫『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嗎?人由他的一切經歷組成, 而不是虛無縹緲的靈魂……」
然後扯著系統大講馬克思,大談唯物主義和無神論三小時。
給系統繞暈了。
「總之, 」靳川總結道, 「我不信前世今生這套,就算靈魂一樣,我也不再是前世的我了。你也尊重一下那個女孩子,別助長小說作者寫這種奇奇怪怪的前世今生了。」
系統很生氣。
他給 1.0 靳川的第一個警告就是奇怪的病症。
只要和路知知距離過近, 就會心慌、手抖, 呼吸困難。
可這完全治不住他,他依然自告奮勇說要去給她補課,還不讓她知道是自己主動的。
身為先進的小說謬誤修正系統,自然不能遭此奇恥大辱。
它洗了靳川的記憶, 並施加禁制, 讓他變成了 2.0 版本的「只要喜歡上路知知就會自動失憶版靳川」。
雖然不小心把恐慌症留他身上了,但系統很滿意。
然後系統決定去捏一捏那個名叫路知知的軟柿子。
至於後來軟柿子如何硌了系統的牙,倆人如何給系統氣得罷了工。
那又是後話中的後話啦。
畢竟系統不知道,人類的偉大在於一旦開始奔跑逃離,
反抗命運,就已經成了她命運的一部分。
(番外一完)
番外二:取名
很久很久以後。
我和靳川在一起也很久了。
靳川簡直是輕輕鬆鬆玩了一年, 毫不費力又考入了頂尖學府。
不過這回,是我大學旁邊那所。
我在靳川懷裡扯他頭髮玩。
反正他盤靚條順,頭髮又多又黑, 薅幾根也沒關係。
我說:「那個系統為什麼再也不見了?」
「覺得我倆煩了吧,一個比一個倔。」
「好可惜, 我到最後都不知道你的書里到底寫了什麼。」
說著可惜, 我卻嘿嘿偷笑兩聲。
「好好的一本書, 被我們毀啦——
「你的男主人生, 也徹底沒啦——」
靳川低頭吻我指尖:「隨便吧。誰愛當誰當。」
「哎。」
我心念一轉,突然惆悵起來。
「要是有人也給我寫本書就好了。不要多麼澎湃和驚心動魄, 只要真誠就好了。」
靳川抬眼看我, 眼眸中閃著灩灩的光。
「那你先給這本書起個名字?」
「唔, 我想要個勁爆又通俗的名字,讓人迫不及待想點進去看那種?就叫《炮灰路人甲強吻男主角後》吧,怎麼樣?」
靳川勾起嘴角, 「我倒是有個更適合的名字,雖然簡簡單單,卻能讓人看到她勇敢的心。」
「嗯?」
「《奔跑的路知知》。」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