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娘完整後續

2025-08-13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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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腳步聲往我這邊來,陛下輕輕掀開帷帳,我背對著他裝睡。

我在等他說話。等了很久卻只等到他低低叫了聲:「宛娘。」

再沒有下文。

我把臉從錦衾中露出來,滿臉濕漉漉的。

陛下並不吃驚。

我嗓音都是啞的,祈求道:「陛下,你讓阿郎來找我,好不好?就見我一面,我想他了。不打擾他做事的。」

我剛剛愕然發現,我竟然忘記了雲奴長什麼樣了。我那樣久沒見他,連他的模樣都忘記了。

我有些哽咽:「我好害怕。我想見見他。」

陛下垂眼看我,白髮從他的肩上垂下,他伸出手,幫我擦掉臉上的淚。

劉梁哄我道:「宛娘,等這段時間的雨停了,我就讓雲奴來見你。」

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經在宮中待了太長時間,卻感覺神思越來越糊塗。

陛下從前對我那樣壞,誰知道以後會不會也殺了我。

我怕我有朝一日,要成了瘋子,記起來的忘了的混成一堆,到最後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我扯住他的手,幾近懇求:「那陛下您讓我出去,讓我自己回蔭縣行不行。麻煩你告訴我阿郎一句,我就在蔭縣等他,就在那個小院中等他,好不好?」

陛下一點一點把手從我掌心抽出,默然很久。

他說:「宛娘,不好。」

14

宮中近來氣氛十分緊張,連閒言碎語都很少聽見。

大約是外頭的風雨太大了。

陛下以雷霆手段收押了謝、崔、楊三大世族,將三族內近些年來所犯的罪證都一一收集,男丁視罪論斬流放,女眷充入教坊。

還好這兩日洛陽的春水豐沛,才能沖乾淨地上的血。

謝皇后也不能倖免。

我在宮闈之中行走,卻被人突然衝撞。

往日裡在我面前高不可攀的謝家嫡女、當今皇后謝盈蓬頭垢發,後頭有金吾衛在追她。樓台塌陷,竟然只在幾夕之間。

謝皇后摔倒在我的跟前,把阿若嚇了好大一跳。

她抬起頭,眼睛赤紅,不知生出的是恨意還是恍惚。

謝盈攥著我的腳踝,痛得我幾乎想要叫出來,她大笑起來:「趙宛,托你的福,陛下提早對我謝氏動手。可你以為你忘了就能一直無憂下去?你真捨得一直忘下去?本宮告訴你個事情。」

我屏住了呼吸,五內翻騰起來。

我知道謝盈向來厭惡我,死前也必定不會讓我好過。

她要告訴我的,必定是讓我能天崩地陷的事情。

我等著她說。

卻被從後頭捂住了耳朵,金吾衛的刀戟於剎那間刺上謝皇后的身軀,謝皇后的嘴仍在翁動,大量的血從她口中、身軀之中淌出。

謝皇后徹底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陛下才放開捂住我耳朵的手,淡淡吩咐道:「拉下去埋了吧。」

我問:「陛下,剛剛娘娘說了什麼事情?」

陛下的下頜細微顫動,仔細打量了我的神情,並無異狀:「沒什麼。污言穢語罷了。」

他轉過身,往前走,耳後有一粒小痣。

巧的是,我家阿郎,耳後也有一粒。

我剛剛被他遮住了耳朵,確實沒聽見聲音。但我記得皇后翁動的口形。

我慢慢回憶,一字一字地拼起來,謝盈說的是:

「陛下小名,乃為雲奴。」

我看著前面大步走的身影,頭腦發昏,心痛不可復加。

我驟然停住腳步、不可置信,聲嘶力竭地叫他:「雲奴!」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來。

我一頭栽在了地上。

原來我阿郎,從始至終,都在這裡。

15

夢裡不知身是客,幾轉春秋,幾度沉浮。

我看見阿郎剛起義打出前朝末帝皇太孫的旗號時,他的下屬便對我這個主母不大滿意,一個當過舞女的農婦,怎配匹配皇太孫殿下。我常常自失,怕拖累了他,幾番起了和離的心。阿郎便牽著我的手,大大方方地走過他的軍隊前,好教每一個人知道,他不可割捨的女子是誰。

我看見烽火連天,家書斷絕。阿郎說,他要收復先祖江山,再揚漢室雄風。他要世家不能再壟斷官職、知識與財富,要夷狄不敢再犯中原,還要天下像我這樣的小娘子,靠自己也能吃飽飯。

阿郎行軍不便,一走便是數月。每每音信傳來皆為捷報。

王侯將相,本就是他的命格。

報信的小卒,每次見了我第一句話便是:「阿郎安好,問娘子安康否?」

直到有段時間,許久不見阿郎消息。

半年過去,當初淪為乞兒的皇太孫殿下,已在洛陽稱帝。消息都傳到蔭縣來了,他也未曾派人知會我一聲。

我從未疑心阿郎變心,只怕他有什麼不測。

便帶著家中老僕上路,輾轉千里,落下一身傷,幾度瀕死。卻見他在洛陽另娶,乃是世族嫡女。

陛下封我做了貴人,寡恩薄倖,唯有的那麼一次失態,便是埋在我脖頸間顫抖落淚,他說:「宛娘,我絕不負你。給我一年時間。」

可一年之間有多少變數?

幽州城亂,我與皇后被困,陛下率親兵前來救助,卻把我孤身丟在亂軍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后。我喊無數遍的阿郎,他從未回過一次頭。

宮闈規矩多,皇后知曉我一農婦曾與陛下有過白首之約,便屢屢針對於我。陛下從未偏幫過我。

他有他的帝王宏業。

我有我的春閨夢碎。

我阿郎,能做很多的事情。

除了喜歡我。

16

我從大夢中醒來,心痛難忍,近乎衰微。

陳年舊疾發作在一塊,我渾身都在出冷汗。

這次並不是在劉梁的寢宮了,我又回到了原本的小宮殿中。阿若一直守在我床頭,見我醒了,立即握住我的手。

我聲音乾澀,輕聲道:「阿若,我都想起來了。」

全部都想起來了。

阿若緘默,只說了一句話:「貴人,陛下在外頭等你。」

劉梁知道我不願見他,便在我要醒來前,退去了外頭。

我讓阿若扶我起來,下地慢慢行走,才走到珠簾那塊就再也走不動了。重重珠簾後頭,站著年輕卻早生華髮的陛下,珠簾被風吹動時,竟像陛下渾身顫抖。

有人因愧疚至極,一夜白頭,譬如陛下。

有人因傷心難忍,萬念俱灰,譬如我。

我吸了口氣,有些傷神:「我失憶這段時間,讓陛下見笑為難了。」

我失憶時只一廂情願地記著雲奴,那樣信誓旦旦地維護他、相信他,沒想到鬧出了這樣大的笑話。

劉梁很久才出聲。

他說:「宛娘,究竟是我,對不住你。」

多少愛恨情仇,終究隱沒在這一句對不住中。

陛下說:「謝家當初以斷絕二十萬將士的糧草要挾於我,要我娶了謝盈。不光是謝家,崔家、楊家,他們後頭的無數世家,唯有見我與世家女成婚,才能不倒戈敵盟。宛娘,我擔著百萬將士的性命和先祖期望,不能踏錯半步。我總以為我無所不能,可有時也得咬牙讓步。亂世江山,餓殍遍野,我比誰都想讓各方安定下來。謝家傳出風聲,說謝盈為我不嫁多年。我不得不娶她。」

「我往蔭縣送信,送一封被截殺一封。我想,只要給我兩年時間,我就能擺脫世家控制,待局勢穩定就來蔭縣接你。卻獨獨算漏一點,我們宛娘,乃是個有膽魄的小娘子。後來我查閱你上洛陽的路線,無數次後怕,恐懼不已。」

「我祖父、父親都死於世家亂政之下,我被世家子打碎脊骨。你既然入了洛陽,若我對你情深根重,你必然成為謝盈乃至謝家的眼中釘,我不敢讓他們知曉我對你的情意。便從未回應過你的阿郎二字。」

「你在幽州被圍,我飛奔而至,卻只敢讓親兵去救你。知曉你燒傷了腿,我當晚縱火燒膚,想到我們宛娘,原來受了這樣疼的傷。」

「我沒想過,你會忘了我,徹底忘了我。我幾乎瘋魔,你忘了,我做的那些事誰能替你原諒?我究竟都做了什麼事,是怎樣讓你這樣好脾氣的人對我心灰意冷的?我從未如此嫉妒過蔭縣的雲奴。你越維護他,越讓我覺得自己噁心。」

珠簾後的陛下早已淚流滿面。

白髮中看不到一點烏色。

他想起曾在蔭縣那兩年,是他此生中最快意時光。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陛下問:「宛娘,我們還有將來嗎?」

我看了看外頭的春花,已近乎凋謝。

很久才說:「陛下福澤綿長,將來必成千古霸主,護佑天下百姓。」

隻字不提自己。

就這樣吧。

17

劉梁仍然日日來看我,知道我厭煩,有時隔著珠簾,有時站在宮外。

阿若不止一次看見陛下在我宮外站到半夜,也不進來,只是靜靜地站著,每日問她,我用了多少飯食。

我不許太醫幫我看病。

從前便有一次,謝家的人命太醫在我的藥膏里下毒,乃至我現在膝蓋上的跪傷還時不時在潮濕時節復發一下。

劉梁見我最近狀態不錯,便也悄悄放了心。

我如往常一般。

也不落淚,也不難過,天天和阿若踢毽子玩。

劉梁的江山初定,時不時還要起亂子。要是不想當一個短命王朝,他就要不斷地努力。近來南邊戰事緊張,右相不止一次催促他親征南下。

他去之前來見過我,彼時我正在吃力地練字。

他隔著很遠, 便也看不見我落在絹布上的字抖得不像話。

劉梁說:「宛娘, 我又要南下鎮壓叛亂了。你和我道個別, 好不好?」

這樣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在蔭縣的時候,每次劉梁要出去,便從後頭環著我, 那樣高大的一個人竟然也會撒嬌。

他會說:「宛娘,和你的好阿郎道個別, 好不好?」

只是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隔得好遠了。

我放置下筆, 很難得地回頭看劉梁, 笑了一下。

我說:「阿郎,要早些回來呀。」

我聽見珠簾被撥開的聲音,陛下的手掀起珠簾,身子就要踏進來了,可仍然膽怯愧疚。他退了回去,眼睛卻很亮。

陛下說:「好。我一定快些回來。」

18

陛下出征後的第二日午後。

我連床都下不了了,這些日子,難為我忍著噁心吃那麼多飯了。我怕陛下知道我生了重病,讓我死前都過不得安生日子,便日日歡笑來矇騙他。

我這些年, 受的傷太多, 不光身子上,還有心裡, 久病成醫。忘掉的東西又重新記起來, 時常混沌分不清夢與真實, 我便知道, 我藥石無醫了。

我睡覺之前,和阿若高興地說:「阿若,我昨晚夢見我阿爺和阿兄了,我十多年沒夢見他們了。我要去見他們了。」

阿若忍著眼淚。

我蹭了蹭她的手, 說:「阿若,你真好。謝謝你。等我走後,你要告訴我那幾個老僕,蔭縣院中那棵繁樹下, 我埋了四十兩金,要他們都分了。我是用不著了。」

阿若含淚凝涕,問我:「那貴人,有什麼話要我留給陛下的嗎?」

我想了想,說道:「你告訴他, 案桌上寫的那幾個難看的字是留給他的。」

是昨日裡他向我告別時我艱難提筆寫的字。

上書——

「江山白骨, 無可回頭。

但願今世、來世、無數世,都不要見劉梁了。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 我實在是累著了, 便閉上了眼睛。

夢裡院中陽光熹微, 繁樹沙沙作響。

我推開門,朝白衣的郎君哭泣:「郎君,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我阿郎嘆了口氣, 幫我擦掉眼淚,說:

「瞧我們宛娘,怎麼掉眼淚啦?」

我與阿郎的時間。

永遠都停在這一日。

再不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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