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林淮江折磨,我也只是紅了眼眶。
我以為,我只是命不好,運氣不好……
70
可現在,有人告訴我,我一切的苦難是人為的,我什麼也沒做,僅僅因為出身,他們就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想起來就揮揮手,吩咐幾聲,毀掉我的生活,碾碎我的自尊,逼死我的親人……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直面這個世界,直面強權,它壓在我身上,壓碎了我的脊骨,壓得我家破人亡……
71
花魁姐姐腫脹的屍體,綠意染紅的衣衫,死前的哀鳴,還有在林淮江腳下毫無自尊的我……
一幕幕撕扯著我……
72
我意識到,我早已不是故事的旁觀者,我成了局內人。
73
薛二派了人日夜跟著那衙役,往他屋裡扔污穢,他的家人只要落單就會被打劫暴打,我們找的都是下三街的一些無賴,無他,腳程夠快,又熟悉京城的路,一次也沒有失手過。
半月下來,那衙役交代了,他說,他只不過是收錢辦事,我問他是誰,他卻打死不說。
73
我對著銅鏡里,意識到,我可能犯了一個錯,這些年,我以為我隱藏得很好,可或許,我一開始就暴露了。
女兒像媽,好像天經地義,我雖從未見過榮華郡主,可京中怎會沒人見過……
所有的一切不合理之處有了解釋,在成年後找上門的仇家,拍價那日樓里的陌生面孔。
前仆後繼的人前來買我一夜。
他們總是帶著探尋與戲謔的目光……
74
我拿到了榮華郡主的畫像,和我有七分像。
75
畫像是林淮江給我的,他散漫地坐下,開始沏茶,他的茶杯、茶具,都是自己帶來的。
胸無點墨,派頭倒足。
總有一日我要將他扔到豬圈裡。
76
「你同當年的榮華郡主五分肖似,當然你沒有那種皇家氣度,一股子廉價的風塵味……」
「我們也不過來看個稀奇,碰你我都嫌髒。」
「不過你得謝謝我,那夜我故意幫你抬價,你賺了不少吧,哈哈哈哈……」
「過了這幾月,你就不值錢了……」
77
呵,看稀奇。
也就你個直腸通大腦的才會被利用了還一無所知。
78
拿到畫像,我大概猜個七七八八,那幕後之人在試探我。
試探我真的是榮華郡主後人,還是單純地長得像。
所以他們忽悠著林淮江這群變態來折辱我。
那日我和綠意送繡品,他們誤以為是我的繡品,所以命衙役李代桃僵,又聯繫流氓,磋磨我的自尊……
79
林淮江雖然是個變態,可他腦子跟不上,我忽悠幾句,他就交代了,是在裴羨之那裡看到的榮華郡主的畫像。
80
裴羨之,我也有耳聞,是當今皇后的侄子,也是裴卿歌的娘家人。
他們搞我合情合理。
81
所以我搞他們也是合情合理。
82
老鴇病了。
綠意走後,她的身體就不大好,春日裡,又著了涼,一下就倒下了。
她虛弱地靠在床上,指點著她皎月樓的江山。
85
後來,她病得更嚴重,整日裡昏睡,偶爾醒來也是望著窗外的天,臉上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只有這天還是一樣啊……」
86
這幾月,皎月樓的生意都是紅菱在打理。
她忙得團團轉,人卻比以前精神。
87
我忙著照顧老鴇,沒注意,薛二已經很久沒來皎月樓了。
等我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官府的懸賞令上。
他偷了裴府的東西,還殺了人,賞金百兩。
88
我想聯繫他,螢兒攔住我,「小魚兒,小心裴家有詐。」
89
老鴇已經下不了床。
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病重的老鴇越來越溫柔。
我給她喂飯時,她經常絮絮叨叨地懺悔,「說不定我會下地獄,我這輩子禍害了多少姑娘,她們會拖著我一起下地獄……」
我安慰她,「那些女孩應該不會下地獄。」
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90
老鴇從來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她逼著姑娘接客,還創出折梅這種折磨人的花樣。
可她也救了不少可憐女孩的命,比如我,比如綠意。
91
薛二找到了我,他藏進倒夜香的大桶里,混進了皎月樓。
他躲在紅菱的房裡見了我,給了我一個驚天大雷,「裴卿歌沒死,裴羨之是她兒子,她藏在一個尼姑庵……」
92
榮華郡主早已身亡,難產而亡。
而我只不過是青樓收養的一個孤兒。
而幕後之人冒著暴露的風險,費盡心力折辱我,想必對榮華郡主恨之入骨。
此等仇恨,除了裴卿歌,我想不出還有誰。
93
我只是沒想到,她還生下了兒子,不愧是女主,天道的寵兒。
正文被 be 了,還能重開個隱忍復仇番外。
94
薛二待在皎月樓很危險,不只他危險,皎月樓也是。
他遞給我一副裴卿歌的畫像,就打算走,他說此事事關重大,害怕節外生枝,他才親自來告訴我。
他說他混跡於京城的下三街,裴府沒那麼容易抓到他。
95
我沒讓,只要在京城一日,薛二不會逃得過,他發現的事足以讓整個裴府萬劫不復。
裴家不會輕易放過他,他們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他。
96
老鴇說,她把薛二帶出城門去,她讓我把薛二藏在她的棺槨里。
97
夜裡,老鴇到了彌留之際,姐姐們一一前去同她告別。
輪到我時,她拉著我的手,湊到我耳邊呢喃,「只有真正成了這個時代的人才能活下去,只是,莫要忘了你的名字。」
「莫要像我,忘了自己的名字……」
98
老鴇死了,死在了細雨綿綿的春日,我站在她的棺材前,手裡握著這幾月她費盡心力默寫出幾本書,從九九乘法表到鵝鵝鵝,所有她能記起來的,她都寫了。
到最後她也沒告訴我她的故事,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穿越的;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才成為皎月樓的老鴇;不知道她是否遇到過志同道合的夥伴抑或是恨之入骨的仇人……
她帶著她兩輩子的故事,帶著她的回憶一起埋進了棺材裡,踏上了歸途……
這是老鴇最後的遺願,她想葬在她那錯位了千年的家鄉……
99
小栓子架著馬車拉著老鴇的棺槨出了城門,裡面還帶著一個薛二以及三本我們默出的書……
100
螢兒告訴我,她的一個恩客告訴她,他馬上要升官了,要當刑部司的郎中。
「他去歲才當上員外郎,按理說不會升遷如此之快,除非,他的頂頭上司馬上就要犯事……」
「而前幾日,我還聽他抱怨,他在街上逮住了一個西南那邊的難民,得連夜加點審問……」
101
西南大旱已有三年,縱使當今聖上一直開國庫賑災,民間還是流言四起,他們說大旱三年是上蒼的震怒,是對那位死去的先太子的哀鳴……
102
小栓子打聽到了西南難民的事,他說,那個人是來告御狀的,他們鄉連續三年顆粒無收,人死了好多。
好不容易盼到了朝堂賑災,每人只分到半碗糠粥,一日只有一次,吊著命。
那人是鄉里的一個老童生,識文斷字,他知道賑災款是被扣押了。
看著鄉里的老人一天比一天少,他一路乞討來到京城,想要告御狀。
「其實,不止他一人,他集合了附近好幾個鄉的童生,一起上京,只是一路來,只剩他一人了。」
他們先到縣太爺那兒要說法,被轟出去,他們又寫信給同窗,全被攔截。
這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童生,咬著牙,背上行囊,徒步千里,乞討著來到了京城……
103
皎月樓里好幾個常來的恩客都消失了,西南難民的事卻沒激起任何波瀾。
螢兒告訴我這很正常,京城之中,風雲詭譎,西南難民的事用好了就是一把除去政敵的鋒利刀刃。
至於在博弈之中死去的難民,只能是他們的命不好。
104
我想到了送給裴卿歌的一份大禮。
105
裴府在京中已有百年根基,門生眾多,賑災貪污一事,裴府從未直接插手,但他們從中撈的好處一點沒少。
106
半月後,皇上查處了賑災貪腐案,流放了好些裴府的門生,所有人都夸皇上聖明,是個難得的明君。
茶館裡,說書人唾沫橫飛,我去聽了幾日,講得真好……
我問小栓子,那個老童生如何了。
他說,死了,病死在牢里,皇上後來還特地封賞了他。
只是他無兒無女,父母也已故去,那些錢帛送回了鄉里。
他的故土,蜀地榕城方山縣南子鄉石子村。
106
「方雅正。」苡娘問我可不可以教她這幾個字。
我問她,「是那個童生的嗎?」
「嗯,我想為他點一盞往生燈,還有方粟先、方明鴻……」
我教她一遍一遍地練著,苡娘是跟隨鄉里人逃難而來的,一路上父母都走了,好不容易到了京城,過了沒幾月安生日子,投靠的遠房親戚死了。
苡娘為了安葬他,賣身來了皎月樓。
她一遍遍在地上練習著,她說紙墨太貴,得一次成功才行。
107
「他平日裡在鄉里德高望重吧?」我摸著苡娘的頭。
她搖搖頭,「很酸腐,自視甚高卻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天天喝酒,說什麼壯志難酬,經常賒錢,人緣也差……」
後來,故鄉蒙難,鄉里出息的秀才老爺、村長、富戶們都走了。
這位惹人嫌的滾刀肉,卻挑起了什麼大任,乞討上京告御狀。
「臨走前,我問他,為什麼——」
苡娘突然停頓,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開始我的猜測,「是不是,『讀書就是為了鳴天下不平之事』,或者是『為生民立命』一類的……」
她搖搖頭,自嘲一笑,「他罵了一句,說問個屁,鄉裡面能識字的只剩他們幾個,他們不來誰來?」
「是不是有點失望啊,他們不是什麼才高八斗之人,肚子裡墨水也不怎麼樣,還挺摳門的,不是話本里那種,德高望重的大英雄……」
108
我想起了前世的政治大題,「平凡人也可以是英雄」,我洋洋洒洒背了一篇議論文給苡娘。
她聽得兩眼放光,問我是哪位先生說的。
我實在想不起來,「嗯,雷鋒吧。」
109
天元十年,春日,我遣散了皎月樓,將賣身契都還給了樓里的姐姐們,我以疫病的名義,陸續將她們送出了城。
只有紅菱和螢兒留下來。
紅菱說她不會離開我,螢兒說她是官妓哪兒也去不了。
110
裴羨之的身世暴露了,京城中的一位王爺微服前往尼姑庵禮佛時,親眼目睹了裴羨之叫裴卿歌「娘」的場景。
一夜之間,人人皆知,裴羨之是聖德太子的遺腹子。
同時,裴府在邊疆蓄養私兵的消息也傳到宮中。
京城的天要變了。
111
幾日後,皎月樓被人圍得水泄不通。
我終於看見了裴卿歌,這位掌控著我命運的天命之女。
112
歲月在裴卿歌的臉上仿佛失效了,她身著道袍,頭髮用一根木簪挽起,整個人超凡脫俗。
她看著我,不悲不喜,她深諳反派死於話多的道理,乾脆利落地命人捅向我。
卻被埋伏已久的官兵拿住。
114
天元十年,四月初四,裴羨之發動宮變。
幾日後,裴皇后率兵鎮壓叛亂,裴羨之於宮門伏誅,聖上被亂賊所傷,命不久矣。
皇后親手處理了裴家,後力排眾議,扶持幼帝登基,垂簾聽政。
115
我贏不了裴卿歌,哪怕我堵上一切也是飛蛾撲火,只是裴卿歌的仇家不止我一人,她的妹妹裴明珠首當其衝。
當年聖德太子病故,裴卿歌又搭上了當今聖上,那時,皇上已經娶了她的妹妹裴明珠。
裴卿歌失了皇后的位置,她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失去皇位,她給裴明珠灌下無子藥,裴家發現時已無力回天,他們被綁在了裴羨之的船上。
一輩子屈居於姐姐之下,甚至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有,裴明珠如何不恨,積年累月之下,她連帶著偏心姐姐的裴家一道恨上。
我給裴明珠遞了刀,她接住了。
116
或許,在當初的奪嫡之戰中,聖上許諾過裴家什麼,可十多年過去,聖上遲遲沒有恢復裴羨之的身份,裴家著急了。
我捅破裴羨之的身世,替他在民間造勢,而皇后在宮中進言,聖上起了殺心,西南難民一事裴家被貶,蓄養私兵一事又被爆出……
裴家不得不反。
117
叛亂平息後,皇后,不,現在是太后,她允我回歸皇家,說我可以繼續當郡主。
我問她,「那皎月樓的姐姐們呢?她們養我長大。」
「她們也可以一同封賞,良田黃金,想要什麼都可以,還可恢復良家女的身份……」
我曾經的願望就是帶著姐姐們一同走出皎月樓……
可其他樓的姐姐們呢?
其他地方如同我們一般深陷泥沼的女子,那些奴隸呢?他們又該如何呢?
我拒絕了當回郡主,我替姐姐們求了點恩典,求太后在下三街開學堂,允女子入學……
118
天元十年,我帶著黃金萬兩,珠寶萬千,離開了京城。
我來到了蜀地,這裡是老鴇的故鄉,我在這裡開了第一座不要束脩的書院,無論男女,無論老少,無論貴賤,皆可入學……
農閒時,我帶著夫子與學子,走向鄉下,這裡有被世世代代豢養的奴隸,我教他們識字、算學、農桑……
人數太多,我根本走不完,我們推行小先生制,儘量讓所有想學的人都能夠學到……
後來是邊塞,是南蠻之地,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積貧積弱、被壓迫的地方……
書院裡有算學,有農學,有工學, 還有科學。
我將老鴇留下來的筆記拿給書院的夫子,他們帶著學生一同摸索如何提煉鹽, 造玻璃,改良織布機,造火藥, 甚至是摸索著蒸汽機……
我在閒暇時會給學生講德先生和賽先生的故事,講述自由民主,講述打土豪分土地的童話故事,講述我夢中的故鄉……
後來, 傳說在學院的深處, 有一本沒有名字的書上面只有一個紅色的五角星……
119
在這個吃人的時代, 我護得了姐妹們一時,護不了她們一世。
我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改變這裡,將這裡變成那錯位千年的故鄉……
我穿越前只是一個讀破師範的,我所能做的, 也只是將我記憶中所學的一切教予他們。
120
這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但我播下了火種,我相信, 假以時日,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終有一日, 那故鄉的紅, 可以飄蕩到九州四海……
121
天元十八年,冬, 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二十八年,我死了。
皇帝發現了我的書院裡教授著自由民主……
不過值了,我的書院遍布九州大地已八年,星火足以燎原……
122
砍刀落下的那一刻, 過往的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花魁姐姐,綠意,老鴇……
最後畫面定格在我第一天幹活那晚,年輕的紅菱坐在我的床邊垂淚,她說,「小魚兒, 你要認命……」
這一次,我沒有沉默, 我用盡力氣, 勾住她的手指,「我不!」
我不認命, 生而為妓,非我之錯。
123
在這個吃人的時代里我遇到太多人,她們拼盡全力卻被強權砸碎了脊骨。
生而為妓,所有人都告訴我要認命……
我亦盡我所能地去共情這個時代, 可我大夢千年, 始終同這個吃人的封建時代格格不入……
我從故事的旁觀者,變成了局內人。
為了活命,為了堂堂正正地當一個人活著,我用盡所學, 只想將這裡變得像我那錯位千年時空的家鄉一點,給千千萬萬的她們掙一條活路……
生如螻蟻,亦當向陽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