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詫異,阿爹竟然夢見了上一世。
「孩兒死在爹爹您的夢裡,您傷心嗎?」我忍不住問他。
我死前沒有見過阿爹,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態度。
阿爹摸了摸我的頭:「當然傷心,你是爹的女兒,爹從未想過你有事,爹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枕頭都被淚水打濕了。」
我不相信他,他只喜歡容姬的孩子。
「那爹爹的夢裡有娘親嗎,孩兒死了她傷心嗎?」
阿爹回道:「你娘也很傷心,哭出了血淚,就算後來我們再有了一個孩子,她還是很傷心。」
原來他們後來又有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呢?
「幸好只是一場夢。」阿爹低低一聲,似乎還心有餘悸。
我們往回走的時候看見了阿娘,她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我們。
微風吹拂著她的發,她比風還溫柔。
阿爹走過去,或許是他想到了夢中傷心的阿娘,難得對阿娘有了一次好臉色:「起風了,回屋吧。」
阿娘應了一聲:「好。」
19
當晚,容姬和她的兒子裴玄到了。
容姬開心地撲到阿爹懷裡,訴說著相思之苦。
阿娘慢慢向她走去,在容姬疑惑的目光里笑道:「容姬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她又俯身摸了摸裴玄的小臉:「玄兒,好久不見。」
裴玄一把推開阿娘:「我娘說你是娼妓,很髒的,不要碰我。」
阿爹冷冷掃了容姬一眼。
容姬立刻跪在阿爹面前,泫然欲泣:「殿下明鑑,妾沒有說過,是來的路上聽說的。」
她以前就是這樣,只要和娘有什麼爭執,她就先跪在阿爹面前請罪,阿爹總是相信她。
阿爹這次看起來也要相信,但裴玄不服氣:「娘,就是你說的呀,你說她是娼妓,是爹爹不要的女人,你還說姐姐是小娼妓,讓孩兒不要和她玩。」
容姬還想解釋,阿爹讓她滾下去,然後禁了她的足。
我以為阿娘會很高興,上一世容姬從未被阿爹禁足過。
但阿娘依舊平淡,她說一巴掌和剜心之痛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說完她安安靜靜地在燈下畫著西陵的城防圖。
我問她可不可以不畫了,我不想穆珣和阿爹打仗。
阿娘說:「顏兒,再忍耐些,很快一切就會結束了。」
20
容姬被關禁閉的時候,阿娘又在鬢邊簪了花。
她在月下撫琴,阿爹在樓上聽。
夜裡她沒有回來,照顧我的人說她去了阿爹房中。
她們說:
「殿下不是休了她嗎?」
「不懂了吧,這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沒了夫妻這層關係反而更刺激呢。」
「都說容姬手段高明,我看她呀,比容姬厲害多了。」
「可我也覺得她挺可憐的。」
她們說阿娘明明是高門貴女,是明媒正娶的妻,最後卻走到了身敗名裂、暗裡偷歡的地步。
第二天娘回來雖有些疲憊,但還是坐下畫圖。
只是我覺得她畫的像是我們鈞城,因為我看到了我們住的行宮。
她一連去了阿爹房中好幾日,幾日後這鈞城的圖也快畫完了。
容姬解除禁閉後來見阿娘,她站在門口對娘說:「你別得意,我既然能讓殿下拋棄你一次,就能再拋棄你第二次。」
阿娘笑看著她:「他那種畜生,你喜歡就拿去。」
容姬變了臉色,猶猶豫豫了一會兒:「你……你竟然罵殿下是畜生?」
阿娘無辜地說道:「我沒有啊,明明是你剛才在罵,不信你問你身後的人。」
容姬回身才發現有兩個僕婦不知何時站在身後,她剛才的話都被聽見了。
謠言就這麼傳了起來,行宮的人都說容姬不滿被阿爹禁足,罵了阿爹,容姬怎麼解釋都沒用。
阿爹再次將容姬禁足。
我高興地告訴阿娘。
阿娘對我說:「顏兒,有時候禁足並不是懲罰,而是一種保護。」
21
阿娘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那個長得像醫官的大夫每隔七日來為她診脈。
第一場雪的時候,大夫又來了,身邊跟著的徒弟和以前也不一樣了。
我仔細看了看,覺得這個徒弟有點像穆珣。
阿娘也有些吃驚,但她什麼也沒說。
醫官出去寫方子,徒弟留在房間裡,我偷偷地摸了回去,看見徒弟問阿娘:「這孩子是我的,對不對?」
阿娘回道:「妾每次服避子藥君侯可是親眼看見的,妾怎會有君侯您的孩子呢?」
徒弟不信:「避子藥也並不是萬無一失,你隨我回去,我娶你。」
阿娘眉眼彎彎:「好呀,那請君侯以天下來做聘禮,妾只做皇后。」
「好,你等我。」徒弟答應了。
待他們走後,阿娘喃喃道:「竟然冒這麼大的風險來這裡,可是穆珣,我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22
第一場雪的時候,阿爹的副將傳來戰敗的消息。
西陵反撲,三萬魏國將士葬身雪中。
這一敗就接連敗,叔叔伯伯們甚至連東吳的城池都丟了一些。
祖父大怒,讓阿爹務必守好鈞城,這是魏國的命門。
有人覺得是出了內鬼,阿爹的謀士又懷疑到了阿娘頭上。
阿娘跪在阿爹面前自請禁足。
阿爹將阿娘關了起來,容姬很是開心,說阿娘就是個蠢貨。
可阿娘被禁足後,魏國還是不斷地敗,西陵神出鬼沒地常把魏軍打得措手不及。
到了二月,穆珣領著三十萬大軍兵臨鈞城。
這一天阿娘也小產了,裴玄奔跑的時候撞到了她。
我氣得和裴玄打在一塊,我死死地壓著他咬他,然後看見阿娘的身下有血。
阿娘慘白著臉對我說:「顏兒,去叫人。」
阿娘落下了一個死胎,據說是個男嬰。
產婆說是因為阿娘用了太多不該用的藥,這個孩子註定是留不住的。
阿娘並沒有很傷心,就好像她早知如此。
阿爹來看她:「以後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原來,還是會一樣發生啊。」阿娘說。
「你說什麼?」阿爹想問清楚,可是攻城的鼓聲已經響起,阿爹只能離開。
23
這一仗打得很緊,阿爹都沒時間來行宮。
阿娘每日都按時吃藥調養,氣色也漸漸好轉。
但我總是忍不住哭,雖然阿娘不說,可我也覺得她好苦。
阿娘說不苦,說現在比從前好太多了。
她將我抱在懷裡輕柔地拍著我的後背:「至少,顏兒還在娘親身邊啊。」
容姬來了,她嘲諷阿娘一個百年清譽之家的貴女,竟服用秘藥把自己變成了取悅男子的容器。
笑阿娘再怎麼承歡穆珣卻還是被他送還給了阿爹。
說阿爹休了阿娘就不可能再娶阿娘了,就算現在把阿娘留在身邊,也只是當成禁臠。
最後容姬嘖嘖兩聲:「最可怕的是,你不能生了,不管是殿下還是穆珣,甚至大街上的乞丐,只要是男人就都是想要兒子的。姜鳶,你這輩子只能是男人的玩物,還有你的女兒,她長大……」
她突然不說話了,因為阿娘用剪刀刺向了她的喉嚨。
不過阿娘沒殺她,只刺進了半分。
容姬嚇得花容失色,她沒料到一向柔弱的阿娘竟敢手持利刃傷人。
「夫人饒命,妾……妾不敢了。」
阿娘笑道:「我現在不會殺你,否則就不好玩了。」
容姬捂著脖子跑了,她甚至打包行李帶著裴玄想回東吳去,但她已經走不了了。
行宮裡多了一些陌生人將她攔住。
24
阿爹終於回來了,但是被抬著回來了,他被西陵的強弩射中,流了很多血。
謀士提議他放棄鈞城回東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阿爹不願意,說一旦放棄這裡,魏國就失去屏障,他寧願戰死。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阿娘的眼中有一絲光亮。
或許,現在的阿爹就是她曾經最愛的少年郎。
但也僅此一瞬,她眼中的光就不見了。
她親自喂了阿爹服藥,阿爹迷迷糊糊地說他最近做了很多很多夢,要說給阿娘聽。
阿娘聽完後勸他好好睡一覺,不要想太多。
也就是這天夜裡,穆珣的大軍攻下了鈞城,占領了行宮。
25
那晚我睡得太沉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後來是從僕婦們口中聽說那夜的故事。
她們說:「姜鳶,是個可憐的魔鬼。」
原來那晚裴玄掉進水裡,阿娘不讓救,還讓阿爹和容姬眼睜睜地看著。
「為什麼你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阿爹雙目血紅地問阿娘。
阿娘笑道:「你不是記起上一世了嗎?」
「上一世,裴玄將顏兒故意推到水裡,我一開始也以為他是玩鬧無意,可後來我懷孕六個月時,他竟把我推下台階。」
「我在神明面前祈求了一萬次,才讓顏兒重新來做我的孩子,結果裴玄又殺了她。」
「這一世他依舊害我,這樣的惡魔我怎能放過。」
說完她給容姬喂了每日發作的牽機藥,讓人將她扔到大街上。
她說曾經也想和容姬好好相處,可容姬卻壞事做盡。
「最可恨的是你。」阿娘指著阿爹,「最可恨的是你啊,裴玠,我滿懷欣喜來嫁你,可你負我傷我,讓我被世人恥笑辱罵,你讓我活得萬箭穿心啊!」
她們說,阿娘說完這句便口吐鮮血倒了下去,穆珣立刻將阿娘抱回房中救治。
她們還說穆珣一開始就是阿娘的棋子,她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她給穆珣也用了藥,讓他對她欲罷不能,借他的手殺阿爹。
甚至那個不明不白的胎兒也是她特意為穆珣準備的,她越遮遮掩掩,穆珣就越懷疑孩子是自己的,所以穆珣在得知她真的懷孕後,便率軍南下了。
「她真的夠狠啊。」
「她是怎麼會提前部署這一切的呢?」
「不會她真的有前世今生吧?」
大家沉默了。
好一會兒後又有人問:「她那個讓男人慾罷不能的藥叫什麼,我有一個朋友想知道。」
26
我去看了阿娘,她沉沉地睡著,眉頭緊皺有淚水淌下,不知做了怎樣的噩夢。
「娘親,顏兒在呢。」我握住她的手,為她擦乾眼淚。
她緩緩睜開眼睛,對我笑:「睡醒啦,小懶蟲。」
我也開心地笑:「早醒啦。」
阿娘摸了摸我的臉,又慢慢睡去。
穆珣說阿娘要好好休息,讓我去吃飯,他會好好照顧阿娘。
我擔心他說謊,折返回來,一看他正在給阿娘喂藥。
好吧,他沒撒謊。
我也去看了阿爹,他被關在地牢里。
「你娘怎麼樣了?」他問我。
我回道:「她和穆叔叔在一起,挺好的。」
「那你喜歡穆叔叔嗎?」
我用力地點頭:「很喜歡,很喜歡。」
阿爹沉默了很久,突然對我說:「顏兒,爹對不起你,你會原諒爹嗎?」
我一字一句道:「不會,不會原諒你。」
他震驚地看著我,良久後問我:「你是不是也記得?」
「嗯,記得。」
我們三個,都記得。
所以才有了這些痛苦和傷心。
最後他問我:「可以讓爹再抱抱你嗎?」
「不要。」我轉身就跑了。
上一世的事,這一世才後悔,是來不及的。
長且昏暗的走廊里,那些記憶里的畫面壓抑又難過。
我跑啊跑,直到我站在光亮里,即便天氣很冷,卻不叫我害怕。
沒過兩天傳來阿爹死亡的消息,我那天去看他後,他就拒絕用藥,最後得了傷寒死去。
他的屍身被送回東吳的時候,阿娘站在廊下聽風。
風吹著廊角的銅鈴響,過往種種皆消失在風裡。
27
阿娘的病一直不見好,各種藥都吃了也無用,總是咳嗽。
醫官說她是從前思慮太過消耗了元氣。
但路過的野道士說:「她拿命換了不該換的東西,有今生沒來世了。」
穆珣用了好酒將道士請回府中,幾天後道士離開,阿娘也漸漸好了起來。
阿娘跑去問他做了什麼。
他說:「上一世我短命不得善終,這一世托你的福能活得長久,報答你是應該的。」
阿娘有些動容,說她當時說的那些話都是胡謅騙他的,說穆珣不應該信的。
穆珣說已經信了。
四月,穆珣要繼續征戰,我和阿娘被送到西陵郡休養,那裡沒人認識我們。
有時候也會聽到西陵郡人議論阿娘,但無人罵她,都說她有本事,能把天下最俊的兩個兒郎誆到床上。
「美人計那也是計謀啊, 你們想耍,先摸摸自己臉皮,看夠不夠美。」
「我不敢想若是我有她的美貌,我會有多開心快樂。」
眾人哈哈大笑,閒聊完便各自忙各自的路。
人生,本也就是各走各的路。
我和阿娘在西陵郡無憂無慮地生活了三年,直到穆珣得了天下,我們被接到了天都。
到天都後,我見到了小姑姑裴玥。
她左腿受傷了,走路一瘸一拐, 沒了從前的驕縱跋扈,見到我們後她跪下恭敬行禮。
阿娘說讓她不必如此。
她輕輕搖了搖頭:「如今東吳已經殘破, 只余阿弟一人苦苦支撐, 還請夫人看在曾經的情分上讓陛下放過,從前我衝撞過夫人,夫人若想責罰, 我甘願領任何罪。」
說完她又給阿娘磕了一個頭。
這時一男子聲音傳來,責備她:「你跪在這裡做什麼, 找你半天了, 還不過來。」
我循聲看去,只見一個俊美矜貴的錦衣少年立在門下。
小姑姑似乎很怕他, 立刻起身向他走去。
待兩人走後,娘說小姑姑長大了懂事了, 只是她怕是也要被她的姻緣磋磨了。
「剛剛那人是誰,長得真好看。」我問阿娘。
阿娘說:「他是穆家的混世魔王, 也是你的小姑父。」
28
春光明媚的一天,我正在爬樹摘桃花。
我要摘最好看的一枝送給阿娘。
穆珣站在桃樹下指揮我,待我折下後他笑著問我:「顏兒, 要不要做朕的嫡公主?」
我調皮地說:「陛下去問我娘親吧,也麻煩陛下和我娘說一聲我去玩了,晚點回來。」
穆珣說我長大了,懂事了。
待一個時辰後我回去,穆珣還在阿娘房間裡, 他說:「你曾經答應過的,我拿天下做聘禮,你便嫁給我。」
阿娘說:「陛下, 妾不值得。」
穆珣又說:「我們壽命共享,將來某一天我們會同死。阿鳶, 我們不要再辜負光陰了。」
阿娘沒有再說話了。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嗯。」
我抱著桃花悄悄退了出來。
我坐在花樹下抬頭看著天, 想起三歲半那年,阿娘讓我拿著糖餅去很遠的地方吃,我也是這樣看著天。
明明是同一片天,同一個春日。
可此時此刻, 風日晴和人意好,沒了邊吃邊哭的小阿顏。
阿娘,這一世阿顏正在平安長大。
您也一定要幸福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