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對我躬身行禮,姿態恭謹異常。
「在下沈弘,是這酒樓東家。」
「久仰公主風采,今日有幸一見,實乃……三生有幸。」
他將一個隱隱透著寒氣的盒子放在桌上。
盒蓋一角烙印著一個細微卻清晰無比的盤龍紋徽記。
我恰好認得,那是青龍國御用之物的標記!
只有蕭衍之可以用。
「此乃敝店新得的南嶺珍果,名喚『荔果』。」
「公主若不嫌棄,權當嘗個新鮮。」
他神色自然。
而我心頭一跳!
之前在給蕭衍之的某封「情書」里,我曾提過一嘴:
【聽聞南嶺有果名『荔枝』,甘若瓊漿,不知此生能否嘗之一二?】
不過是一時興起,連自己都快忘了。
蕭衍之竟然記得!
餘光瞥見周圍還在搔首弄姿的小哥哥們,我瞬間有些尷尬。
沈弘又壓低了幾分聲音,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道:
「若公主將來有任何需要,不妨來酒樓尋我。」
他頓了頓,語氣意味深長:
「公主若有信件需帶到青龍國,也可以交予小的。」
語罷,他們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還帶走了小哥哥們。
我心口微熱。
他這是……幫蕭衍之要「情書」?
這麼久的一廂情願,竟然得到了回應。
聞著荔枝的清香,我追夫的鬥志又燃起來了!
彈幕這個時候比我還激動。
【哈哈哈追妻火葬場預定!他超愛!】
【這沈弘是故意的吧,將來的女主人叫了一群小奶狗哈哈哈,他忍不住了!!】
【小公主看看男主吧,他好可憐,剛死了爹,昨天死了媽,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真正愛他的人了。】
【是真的!我剛從男主視角切過來!】
【小公主,求求你去邊關看看他吧!他答應了母后,要把她的骨灰葬在雲州,現在抱著骨灰過去了……】
【死去的父母和破碎的他……現在是他最需要你的時候啊!】
……
我猛地站起來。
心裡燃起強烈的酸楚和心疼,還有無盡的自責。
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卻為了一點小事氣惱的時候,他都在經歷什麼?
父皇駕崩,與兄弟爭權,母后病逝……
「好,我去找他!」
我輕聲對彈幕說。
回宮的路上,突然多了許多彈幕。
再也不是之前零零星星幾條。
就連說話方式都不太一樣。
甚至帶著惡意和嘲諷。
最顯眼的是有好多在狂刷:
【蕭衍之有小青梅陪著去雲州了,你別去當三!】
……
5
雲州,是蕭衍之母后的家鄉。
離外祖父駐紮的邊關不遠,我兒時還去過。
彈幕已經吵得不可開交。
我沒有理會,徑直前往御書房。
父皇生性多疑。
我要離宮,必須找個天衣無縫的理由。
我的外祖父,是威震邊疆的定北老將軍,手握二十萬大軍。
這些日子他接連上書,奏報邊軍已經久未得軍餉。
糧草更是匱乏到了極點,連十天都不一定能撐下去了。
可朝中無人在意。
問再多遍,也是沒有!
「國庫空虛」四個字,成了萬能擋箭牌。
幸好我未雨綢繆,最近積攢了不少銀錢。
還私下囤了大量糧食。
其實之前送蕭衍之的,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父皇那討來的「追夫經費」被我昧下了大半。
如今正好解外祖父的燃眉之急。
我告訴父皇,願意捐贈自己全部私庫財物來充軍資。
條件是,必須我親自押送。
父皇說考慮考慮。
拖了幾日,他忽然召我入殿,臉上堆起難得的慈愛。
「嘉柔啊,年關將至,你外祖父年事已高。」
「此次你便辛苦一趟,親自押送糧草去邊關,順帶……接他回京,一家人也好過個團圓年。」
我心頭一喜。
可隨即,一絲強烈的不安涌了上來。
抬眼間,彈幕瘋狂滾動:
【虐文開始啦!最喜歡虐小公主一家這段了!】
【特意從其他頻道轉過來看看,最喜歡虐了!越慘越好!】
【你們別劇透,她能看到彈幕!!】
【We can just speak English,no way she'll get it.】(我們說英語,她不可能懂的)
數量實在太多,看一眼腦袋就有點炸。
甚至出現了好多西洋文。
好不容易,我才在無數彈幕里,找到幾條有用的:
【完了完了,將軍府要涼!功高震主!】
【千萬別讓老將軍回京!狗皇帝要卸磨殺驢!】
【昨天有走狗去皇帝那蛐蛐,說你要真嫁了蕭衍之,老將軍又是你外祖,手握重兵,萬一……】
最後那條彈幕,如同淬了毒的冰針,瞬間刺穿了所有的虛偽。
原來如此!
我全明白了。
一股冰冷的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四肢百骸都透著寒意。
不僅是因為我父皇的無情。
還有那陪伴了我一個多月的彈幕。
他們為了看我按照原故事線被虐,為了看外祖父被害,竟然各種誤導我。
刷得最多的,竟然是:
【快讓老將軍回來,你母妃和外祖母想他啦!】
這條彈幕,現在已經多到把其他言論都覆蓋下去了。
他們是故意給我錯誤的信息?
……
父皇還在等我回復。
少有的耐心。
既然他不仁,也就不能怪我不義!
為了不讓他察覺,我將微微顫抖的手藏進寬大的衣袖。
面上不動聲色地應承:
「兒臣遵旨!」
話鋒一轉,我帶上恰到好處的憂慮。
「只是……父皇,嘉柔私庫微薄,恐難湊足所需糧草之數。」
「可否即日行勸捐之策?朝中諸公大臣,食君之祿,當為表率。」
「畢竟,邊關穩固,方是我朱雀國安穩之根基。」
我深知父皇秉性。
只要不觸及他的根本利益,這種惠而不費的事,他必定會答應。
第二天,在父皇的默許下,我帶著御林軍,直接向最喜歡蛐蛐我的貪官們開刀。
痛痛快快地宰了他們一大筆。
美其名曰我都捐了,為了國家大義,你們也得捐。
我滿載而歸。
所得財物,堆積如山。
全部換成糧草。
再加上我私下準備的糧草,足夠二十萬大軍用大半年了!
6
萬事俱備,我去母妃那請安。
她的宮裡安靜得不像話。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著陳腐的陰冷氣撲面而來。
母妃是外祖父唯一的孩子。
父皇娶她原本就是為了威懾外祖父,讓他好好鎮守邊關。
母妃心知肚明,從不爭寵,宮裡也冷冷清清。
今天更是冷得反常。
我加快腳步進入殿內。
她靠在榻上,兩眼空洞,臉色蒼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
只有侍女小翠守在邊上。
見到我來,小翠眼淚止不住地掉。
「娘娘她……」
小翠嗓子啞得厲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多虧了公主殿下提醒,奴婢日日盯著藥材。」
「今早皇上送來的補藥裡頭……果然摻了東西!」
「那碗要是真灌下去……娘娘必定傷及肺腑,撐不了兩周……」
小翠精通藥理,是我特意安排在母妃身邊的。
之前經過彈幕提醒,我猜到了一些。
提前做了準備。
沒想到父皇真的那麼絕情。
原本我還對他抱有最後一絲絲的期望。
希望彈幕是故意誤導我。
希望父皇真的只是感念外祖父這麼多年鎮守邊疆之苦,把外祖父召回來。
讓他可以享天倫之樂。
如今,他為了那把破椅子,那點可笑的猜忌,竟然可以對母妃下毒手。
只是為了確保我能帶回外祖父!
如若母妃病重,一向疼愛母妃的外祖父說什麼都會趕回來。
那等待外祖父的……
看著母妃那毫無生機的眼睛。
原本豐潤的她已然形銷骨立,心如死灰。
我死死攥著拳,任由指甲摳進掌心。
終於下定決心,命令道:
「小翠,去門外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殿內恢復死寂。
「母妃。」我聲音異常清晰,帶著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
「我們——」
「反了吧!」
——
彈幕徹底瘋了!
夾雜著更加熱烈的、對於我家人的問候語。
【臥槽!】
【不是,我以為公主最多是勸說老將軍別回來!】
【我也以為,能護住母妃已經很厲害了!】
【我還在第一層,小公主已經爬到七十二層了嗎?】
【有個可怕的想法,公主之前囤糧草,是已經準備造反了?】
……
我含笑看著眼前的彈幕。
少有的,對著彈幕挑釁:
「你們之前不是說,想看我外祖父回來嗎?」
「好呀,我讓你們看!」
只不過是領著二十萬大軍,打回來!
7
決定好了,說干就干。
先把母妃安排好,等我一走,她就重病假死。
我的人大部分都留在了京都,隨時待命。
等成功說服外祖父造反,他們就會將外祖母一家,以及主要邊關將士的家人接走。
去邊關路途遙遠,這堆積如山的糧草,必定有很多虎視眈眈的人。
尤其是前幾天被我強制「捐贈」的貪官。
他們都等著看我好戲,順帶再敲回來一筆。
夜色將至。
我又來到了醉仙居用晚膳。
雅間內,照舊傳喚帥帥的小哥哥們。
卻來了一群漂亮姑娘伺候。
「不是,你們家的小倌呢?」
「回公主,」領頭的姑娘神色不太自然,「他們今個告假了。」
「全部告假?」領頭姑娘的額頭都冒汗了,低低「嗯」了聲。
彈幕笑聲一片。
【告 p 個假,絕對是蕭衍之吃醋,全給撤了哈哈哈!】
【這醋味隔著螢幕我都聞到了!陛下威武!】
【我的男主寶寶居然還有這一面,媽媽我此生無憾了!】
如今的彈幕又回到了以前和諧的樣子。
大半已經被我的膽魄折服,嚷嚷著要跟著我造反。
那些要看虐的劇情的,發現劇情已經無法掰回來了,也就走了。
以及,一部分說:來都來了。
……
等我用膳完畢,沈弘準時出現。
我沒有任何廢話,毫不客氣地提要求。
反正是他說的,讓我有什麼需要就告訴他。
「路上不太平,想跟沈老闆多借點人手,護送一程。」
「順便……」
我頓了頓,指尖敲了敲桌面,「再借幾個身手利落的暗衛,護我周全。」
沈弘挑眉,笑容倒是更深了些。
「公主,恕在下直言,您這要人手護送糧草,可是要送去顧老將軍麾下?」
「而顧老將軍的大軍,兵鋒所指,可是我青龍國的疆土。」
「您就不怕……我們直接把糧草先截下了?」
聽他這麼坦誠地講出來,我反而鬆了口氣。
不在乎地擺擺手。
「沈老闆說笑了,青龍國實力強盛,哪在乎這麼點兒東西。」
我喝了口茶,繼續道:
「況且,若朱雀國真有幸被青龍國打下,未必是件壞事。」
「作為貴國百姓還能豐衣足食,不像現在的朱雀國……」
我實在不忍說出如今朱雀國的慘狀。
「公主殿下……真乃妙人。」
沈宏從袖子中取出一枚玄鐵令牌遞給我。
「人手早已備好,皆是精銳,隨時待命。」
8
車隊即刻啟程。
沒走多遠,我便處理了父皇安排在車隊里的探子。
離開京都不過百里,耳邊的笙歌便被哭嚎所取代。
慢慢的,連哭嚎都沒有了,變成了黑白的默片。
道路兩旁,觸目驚心。
裹著破毯的孩童坐在路邊,早已被凍成屍體。
他的眼睛還睜著,抱著個冰硬的泥巴團,嘴角裂開,像在笑。
一名母親在死人堆里扒拉,扒開一具具凍僵的屍首,直到找到自己兒子小小的身軀。
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用草蓆包好,慢慢背走了。
更有三個人麻木地圍坐成一圈,中間還擺著鍋碗瓢盆。
我一眼就看出那鍋里的肉,不是豬,不是羊,是……
胃裡一陣翻湧。
我貴為公主,一身狐裘,騎著駿馬高高在上,被三千精銳護衛著,看著這人間煉獄。
代表公主府的華麗旗幟,在空中飄揚。
路人只能呆呆看著。
更諷刺的是——
身後拖著可以救無數人的糧草,我卻無能為力。
好在收到了外祖父的書信。
他說邊關並不缺糧草,上書問朝廷要糧只是慣例,為了打消朝臣和父皇的疑慮。
外祖父讓我自行處置這些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