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和池野成了同桌,開始整整半學期都沒有說話。
他不愛學習,下課之後基本不在座位上。
我上課認真,從來心無旁騖地聽講。
他連作業都有人幫著寫,自習課上不是趴著睡覺,就是逃課去了網吧。
哦,還總有人找他講話,吵吵嚷嚷。
那天的自習課上,他不在。
我因為前晚熬了夜,有些困,便趴在桌上睡了會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定定望過來的黑眸。
不知何時回來的池野,與我面對面,也在趴著睡覺。
可他沒有閉眼,凌亂的黑髮,濃眉長睫,幽深的眼睛像星辰一樣亮。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四目相對,我嚇了一跳,他卻沒有慌。
他舌尖頂了頂腮幫,慢悠悠地對我道:「臉上掉了根睫毛。」
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無疑有它,忙照了文具盒上的小鏡子,將那根睫毛拿掉。
同時還不忘低聲對他道:「謝謝。」
他笑了一聲,一手撐腦袋,一手飛快地轉原子筆,聲音饒有興致:「客氣了,同桌。」
再後來,我面上一紅,沒敢看他,翻開了課本。
我是個老實孩子,人生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
成績班裡第一,年級前幾名,人人對我心懷期望。
唯獨我媽陳茂娟。
她對我不管不顧,一心撲在麻將上,能抽出空回家看一眼爸爸,已是對我最大的仁慈。
姑姑常說:「咱們這樣的家庭,上學是你唯一的出路。」
表哥也說:「社會底層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多,讀書和工作,至關重要。」
於是我繃緊了一根弦,高中三年,挑燈夜讀。
我活得如此累,也如此心懷希望,盼著將來時來運轉,脫離這苦海。
池野是闖入我人生的一場意外。
我很少同他講話,他卻開始有意無意地注意我。
天冷的時候,我校服下面穿了件舊毛衣,有些脫線。
課堂上他百無聊賴,瞥見了衣服下的線頭,於是伸出手去拽。
他家境好,一雙鞋子都要成千塊,想來不是很理解這線頭的意義。
等到我們倆都意識到了不對,他手裡已經纏了不少毛線,我校服下的毛衣,短了一截。
他尷尬道:「對不起。」
我臉紅了下:「沒關係。」
一星期後,我來到學校,發現課桌里塞了個商品袋。
打開一看,是件粉色的新毛衣,吊牌還在。
我一時心慌得厲害,把那袋子塞到了他的課桌里。
上課之後,他發現了,往我身邊靠了靠,壓低聲音問我:「尺碼不對嗎?我讓我媽在商場買的。」
我感覺耳根發燙,十分窘迫:「不用了。」
「怎麼不用了?你那件不能穿了。」
「真不用,謝謝。」
他挑了下眉,正要再跟我說話,我已經默不作聲地和他拉開了距離,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
池野隱隱笑了一聲。
之後,我第一次見識到了他的霸道。
放學後我都走到校門口了,他在人群之中當眾朝我喊:「許棠!許棠!」
我錯愕地回頭,他看著我笑,走過來將那裝毛衣的袋子,直接塞到我手裡:「同桌,你衣服忘拿了。」
那之後,班裡開始有傳言,說池野在追我,給我買了件毛衣。
我覺得惶恐。
早戀對一個老實的好學生來說,是洪水猛獸。
好在我學習成績好,深得老師器重,班裡沒人對我說三道四。
只聽聞陳佳妮在池野面前,酸溜溜地問:「你喜歡許棠什麼呀,她不就學習成績好嗎?」
池野笑了,反問:「學習成績好還不夠?」
「可是她跟個呆子一樣。」
「你才跟個呆子一樣,許棠那不叫呆,叫乖。」
於是全校都知道了,池野喜歡乖乖女許棠。
流言傳遍的時候,對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擾。
但也僅僅是困擾罷了,我學會了充耳不聞。
池野找我說話時,我刻意疏離,很少搭理他。
他便也識趣,慢慢地又與我恢復了之前的狀態。
高二下學期,班主任找到我,說是學校食堂有兩個勤工儉學的名額,問我願不願意做。
我的情況她是知道的,學校的特困生補助,她一直幫我申請。
那個年齡的女孩,誰都想要面子,可我不能要。
我缺錢。
我想配一副近視鏡,因為看黑板的時候,總覺得模糊。
於是每天中午,我和另一名高三的男同學,帶上執勤袖章,開始在學校食堂收餐盤。
其實也就一個半小時。
偌大的食堂,午餐時間熙熙攘攘,人擠人地熱鬧。
遇到同班同學,無論是什麼樣的眼神,我都默不作聲,學會了接受。
許棠的人生,很早之前就學會了向生活低頭。
我不僅在學校勤工儉學,寒假和暑假,也常讓表哥幫忙找兼職工作。
服裝市場的快餐店干過,市區的地下電玩城干過,發傳單幹過,偶爾還會批發一些小玩具,節假日的晚上去公園賣給小孩子。
我很能吃苦,也吃慣了苦。
所以在學校食堂,當一個男生故意把吃剩的餐盤扔過來,濺了我一身菜湯時,我默不作聲,什麼也沒有說。
可萬沒想到,這一幕被池野看到了。
他不高興了,徑直走過來,按住了那男生的頭,嚴厲道:「給她道歉!」
池野是個混混,那男生也不是善茬,破口便罵:「我道你媽!」
怒火中燒的池野,一腳踹了過去,食堂的桌椅跟著倒了一片。
緊接著,食堂陷入混戰。
那男生寡不敵眾,連同身邊的幾個同伴,被打得鼻青臉腫。
我站在一旁嚇得發抖,看著池野兇狠狠地打人,含著哭腔上去攔他——
「別打了!你別打了!」
再後來,連同我一起,我們都被叫去了訓導處。
我一直在哭,抽泣著抹淚。
池野站在一旁,也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急:「別哭啊許棠,沒事的,不關你的事,放心。」
我很怕,也有些怨他:「誰叫你打人了?!」
「他欺負你了,不該打嗎?」
「我不在意,誰要你多管閒事。」
「我在意,我不能看別人欺負你。」
在他們眼中,年少的許棠,一定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人。
可我那時對池野真的頗多怨念。
我老實,內向,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真的不願惹事。
我更怕傳到陳茂娟耳朵里,被她污言穢語指著鼻子罵。
好在,那件事沒有鬧大。
我後來和池野一起,被叫去了校長辦公室。
我親耳聽到池野叫校長李叔叔。
也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校長哼了一聲,目光望向我,對池野訓斥道:「你小子了不得,一點也不消停,打架和早戀,都占齊全了。」
「您別冤枉我,說我打架我認,說我早戀,有證據嗎?」
「人都站在這兒了,你還想要什麼證據?」
「別這麼說啊叔,人家許棠是好學生,成績好著呢。」
「廢話,她要不是好學生,我早就把你們家長都請來了。」
「別麻煩,請我爸媽過來就行了,看看學校還缺點啥,讓他們給捐點?」
「臭小子,嬉皮笑臉,我告訴你,你自己不學好,不要影響別人,她要是成績下滑,我非得抽你一頓。」
「得嘞,她要是考了年級第一,您不得獎勵我點什麼。」
8
全校都知道了我和池野的事。
那時我們班主任是個很年輕的女教師,她特意找我談話,言語之中皆在叮囑我,我是女孩子,與池野不同。
女孩子在成長的道路上,註定要比男孩承受更多。
更何況我還是那樣的家境。
我無比感激她,她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不能走捷徑,因為我沒有退路,指望全在自己身上。
人生的每一步都至關重要,不到終點,不該下車。
我謹記著她的話,淚眼婆娑地告訴她:「老師你相信我,我沒有跟他談戀愛。」
她當然信我,因為在她找我談話時,池野也找了她。
他總是這樣無所顧忌,有直言不諱的資本:「老師你別為難許棠,是我追她,她沒搭理,她臉皮薄得很,你別把她說哭了。」
後來,我沒再理過池野。
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格外漫長。
我在表哥的介紹下,去了城區一家電玩城做暑期工。
表哥當時上大三,有個女同學也在那兒兼職,我和她正好一起。
每天工作四五個小時,晚上八點就可以回家。
我沒想到會在那裡見到池野。
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三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一起在打電玩。
我在幫人兌換遊戲幣時,被他看到了。
他朝我走來,很驚訝也很驚喜:「許棠,你怎麼在這兒?」
電玩城聲響很大,我也很忙,只含糊地沖他笑笑:「打工。」
他沒再說話,應是覺得自己多此一問了。
和他一起來的那個女孩,穿著漂亮的背心和短褲,扎高馬尾,歡快地跑過來攬他胳膊——
「哥,沒幣了,再兌換點。」
「多少。」
「江晨他們也要用,先五百吧。」
那天,他們一共兌換了一千塊的遊戲幣。
我在電玩城兼職整個暑假,也不過掙了一千塊的工資。
池野知道我在這兒後,經常過來。
開始是和一幫發小一起,後來變成了自己一個人。
我不太搭理他,他就每天在我下班時,守在門口等我。
表哥的女同學還因此打趣我:「許棠,你男朋友長得挺帥哈。」
我趕忙紅著臉解釋:「不是的,就是普通同學。」
過後我對池野道:「你別來了。」
他說:「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我說不需要,他也不強求,又問我想不想去天海大廈看夜景?
我說不去了,謝謝。
「那去附近的夜市逛逛?」
他很煩,每天都來,有次蹲在出口處抽煙,還恰巧被我撞見。
四目相對,他愣了下,起身將煙給掐了。
我輕嘆道:「你們在學校偷偷抽煙,我知道的。」
他於是笑了,雙手插兜,問我道:「今天要不要去天海大廈?或者附近夜市逛逛?」
那晚我算著時間尚早,和他一起去了夜市。
他挺高興,一路追著我問,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我買給你好不好?
我們在一攤位吃刨冰。
我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你以後真別來了,算我求你,你這樣我很困擾。」
「困擾什麼,我又沒讓你跟我談,當好朋友不行嗎?」
「當好朋友也不行。」
他黑眸定定地看著我,凌亂的長髮顯露出幾分不羈,聲音也有些煩:「為什麼不行?」
「不合適,我們不一樣。」我低聲道。
「怎麼不一樣?難道你是人我不是人?」
「我不需要朋友,我只想好好學習。」
「呵,這話說的,你就算跟我談,也不影響你考大學,我還能督促你學習呢。」
「你怎麼聽不懂呢,以後不要再纏著我了。」
我有些生氣,刨冰也不吃了,起身離開。
池野隨後追了過來,跟我到車站,看著我上了公交車,神情有些無奈。
我每天真的很累,沒時間跟他糾纏。
公交車到最後一站後,我還要去騎我的自行車,約莫十幾分鐘才能騎到家。
到家之後,通常我媽也是不在的,我要給爸爸喂食,看他有沒有大便,幫他翻一翻身,擦洗一下。
忙活完後,已經很晚了,我還要洗漱,抽空看書,複習資料。
我的近視度數又增加了,不配眼鏡真的不行。
我像一隻背著殼的蝸牛,需要不斷地爬啊爬,負重而行,才能緩慢到達想去的地方。
池野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不會懂。
暑假兼職最後一天,我照例騎著自行車回家。
在小區樓下,看到了一男人守在那裡。
因為是老舊小區,樓下那段路沒有路燈,但我認出了他,他叫黃洪斌,是一家麻將館的老闆。
我都知道的,在我爸車禍後不久,他成了陳茂娟的姘頭。
他有家有室,中年男人,孩子都很大了。
陳茂娟自願跟著他,因為他給她錢花。
他也給過我錢花。
在一次我忘記帶了家中鑰匙,去麻將館找陳茂娟時,他看到了我,笑眯眯道:「許棠長這麼大了,聽你媽說你成績特別好,來,叔叔給你二百塊錢,你留著買學習資料。」
我從沒有叫過他叔叔,也沒有要他的錢。
陳茂娟罵我沒禮貌,給錢還不要,是個缺心眼。
我討厭黃洪斌,他不是好人,笑起來的樣子總讓人心裡發毛。
所以在小區樓下看到他的一瞬間,我立刻心生警惕,沒有上前。
他朝我走來,笑道:「棠棠,來,叔叔給你生活費。」
他拿出一沓錢,作勢要遞給我。
我自行車一扔,轉身就跑。
我跑得那樣快,壓根不知他有沒有追上來。
驚懼,恐慌,使我眼淚瞬間飆了出來。
直到跑到外面的大路,迎面撞上一人,我嚇得尖叫出聲。
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道:「怎麼了,許棠你怎麼了?」
是池野。
我瞪著眼睛看他,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哭道:「你怎麼在這兒?」
「送你回家啊,那麼晚了,你一女孩我不放心。」
我這才注意到,路邊停了輛計程車。
池野跟了我許久了。
在我告誡他不要纏著我,他仍舊每晚都來電玩城。
等我下班,上了公交車,他再打出租一路跟著。
送到小區路口,他再讓師傅拐彎回去。
其實我回家的那條路,治安很好,一直都有人,晚上還有擺攤的大排檔。
唯有自家小區樓下,沒有路燈。
若非遇到黃洪斌,我不會有任何危險。
那晚池野陪著我去推自行車,黃洪斌已經不在了。
我請他去路邊吃大排檔。
他很高興,一直說菜炒得好吃,最後還自顧自地把錢付了。
兩個炒菜加餅,三十多塊錢,他給了老闆五十,說不用找了。
隨後又陪我走回家。
小區樓下,他又問:「你到底怎麼了?真的是被貓嚇的?」
我點頭,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發生了什麼。
難以啟齒,我難道告訴他,我媽的姘頭,在我家樓下堵了我。
池野對我來說,也僅是一個普通的男同學而已。
後來他走了,我回了家。
進家之前,我還在想著如何把這件事告訴陳茂娟。
她不是一個好媽媽,但我相信她不至於喪盡天良,放任此事不管。
可我萬萬沒想到,推開家門,看到黃洪斌正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抽煙。
陳茂娟當然也在。
天氣炎熱,屋頂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轉,空氣卻仍舊沉悶,除了散不去的煙味,還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腥。
陳茂娟剛洗完澡,頭髮還在滴水,弔帶勒住渾圓的胳膊,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拿著毛巾擦頭髮,看到我輕抬了下眼皮:「回來了?」
我老實,內向。
她脾氣差,從小到大對我非打即罵。
是她讓我明白,天底下真的有不愛孩子的媽媽。
她只愛她自己,我自然也不會愛她。
我已經儘量容忍,把她當成一個陌生人。
她和麻將館老闆的風流事,鄰里街坊無人不曉。
我可以忍受指指點點,但我不能忍受,她把人帶回了家。
尤其是,爸爸還躺在床上。
我第一次發了脾氣,指著他們發飆——
「滾!你們都給我滾!」
陳茂娟先是一愣,她一向是個火暴脾氣,二話不說扔了毛巾,衝過來推搡我:「你跟誰大吼大叫呢,讓誰滾呢?!小賤蹄子你發什麼瘋,脾氣見長啊你。」
「我讓你滾!你們都滾出去!」
那天,陳茂娟抓著我的頭髮,按我在地上打。
黃洪斌見狀,走過來拉她。
他拉開她,又伸出手去抱我,看似是想把我扶起來,實則用那雙噁心的手,胡亂地摸我後背。
我瘋了一樣地踹他,被他一把抓住腳踝。
「嘿,小妮子真難管教。」
他們兩個人,我一個,後來轉身衝進廚房,拿了把刀出來。
陳茂娟罵罵咧咧,換了衣服,帶黃洪斌離開。
我哭著給姑姑打電話,把事情全部說給她聽。
當晚姑姑和姑父就都來了。
他們帶我去了小區的那家麻將館,鬧了一場。
陳茂娟像個潑婦,指著姑姑鼻子罵,讓她有本事把她哥接走。
姑姑氣得直發抖,讓她趕緊去離婚,只要她離了婚,我爸不需要她管,她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都跟我們無關。
陳茂娟冷笑:「趕我走?行啊,房子給我,大的小的都接你家去。」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那幢兩室一廳的破房子,傳言有拆遷的規劃。
鬧了一場之後,姑姑走的時候還在罵:「房子你想要,人你不想管,做夢去吧,只要你不離婚,就得把人伺候了,躺多久你伺候多久,死了我還來找你!」
你看,這種事怎麼理得清呢,叫姑姑也沒用,報了警也沒用。
鬧一場的唯一好處就是,陳茂娟不會輕易帶人回家了。
壞處是,她開始陰陽怪氣地找機會就罵我:「不要臉,你黃叔叔看你回來得晚,好心去樓下接你,想男人想瘋了是吧,說他堵你,你身上那二兩肉有多值錢,發賤呢。」
污言穢語,更難聽的她也罵過。
那年我十七歲,臉皮很薄的女孩,被她罵得多次崩潰。
爸爸不過躺了兩年,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希望他趕快死吧。
他死了,我就可以解脫。
我可以住校,永遠不要回來再見到陳茂娟。
那念頭一出,我淚流滿面,一邊拿溫毛巾給爸爸擦臉擦手,一邊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爸爸,我沒那個意思……」
我自幼是被他呵護著長大的,他帶我買糖葫蘆,吃老味湯麵,接我上學放學……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憨厚的父親。
甚至如果出現奇蹟,他會變得有意識也說不定。
而我作為他的孩子,竟然惡毒地希望這個躺著不能動的癱瘓病人,快點死。
他死了,我不用上著課還在擔心,陳茂娟中午有沒有回家,有沒有給他喂水喂食,扶他起來坐一下,大小便失禁的話,她會不會給擦洗一下……
久病床前無孝子,真到了這一刻,才知人人都是俗人。
9
高三,我終於戴上了配好的近視鏡。
投入到更加緊張的學習之中。
池野也愈發明目張胆。
他開始每天早上給我帶牛奶,揣懷裡拿出來,還是溫的。
班裡男生起鬨,他便眉頭一皺,一腳踹過去:「滾!」
我始終不明白,他這樣的男孩子,為何偏就喜歡了我。
直到我們在一起後,有次我問他這個問題,他笑道:「你不一樣。」
我看著他,他便又解釋:「我們同桌後,你半個學期都沒跟我說一句話,我尋思著這女孩也不是啞巴啊,課堂上也經常發言,是不是我什麼地方得罪她了。」
「然後我就觀察,發現你跟誰都不太說話,但是成績好啊,老師喜歡,我還發現你長了張標準的娃娃臉,乖巧得不像話,自習課上你一眼望過來的時候,眼神還膽怯怯的,我就開始心跳加速,撲通撲通慌得好厲害,心想完了,不僅老師喜歡,我好像也喜歡……」
他說得不全然。
除了喜歡,一開始他對我還有同情。
班裡誰都知道,學習委員許棠,家境不好,父親癱瘓是植物人。
交班費的時候,老師永遠會說一句:「許棠不用交了,她家裡條件不好。」
老師純粹是好心。
但那一刻我總是低著頭,面上發燙的。
因為陳佳妮等人在背後議論過:「老班就是偏心,條件不好的又不止她一個,不就是成績好嗎,整天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扮豬吃老虎。」
我想池野的好感,定然也是建立在憐憫之上的。
不然他不會處心積慮地對我好。
偷偷往我飯卡充錢,課桌里塞巧克力,他還翻看了我的資料,在我生日那天,買了雙名牌鞋子送給我。
我覺得羞恥,是深入人心的那種羞恥。
因為我知道,我腳上的帆布鞋開膠了。
鞋子是他在放學時,偷放在我車籃里的。
我拿去還給他時,眼眶都紅了……
不堪其擾。
課堂上,他又湊到我面前,壓低聲音問——
「許棠,你近視多少度,在哪兒配的眼鏡?」
「……幹嗎?」
「你這眼鏡挺好看的,回頭我去問問,不近視的人能戴嗎?」
「不近視為什麼要戴?」
「不為什麼,想跟你般配一點啊。」
池野總是這樣,明目張胆。
我心驚膽戰,唯恐前后座的同學聽到,憋紅了一張臉看他,只看到少年坦蕩蕩的眼神,濃眉挑起,沖我咧嘴一笑。
他無疑是熱烈的,永遠無所畏懼。
可我承受不住這份熱烈,我對他道:「你真的很喜歡我嗎?」
問話的時候,我聲音很低,臉上發燙。
他愣了下,四下環顧,似乎也有了做賊心虛的感覺,趴在桌上湊近看我,耳朵紅了一片:「你突然這麼直接,整得我不好意思了。」
「真的,許棠,我真的喜歡,我發誓。」
自習課上,他望向我的眼睛,漆黑且明亮,眼底似乎有細碎的光。
十八歲的許棠,雙手用力地揪著課本,突然不敢看他,強忍著心慌,紅臉道:「那你跟我考同一所大學,考上了我就跟你在一起。」
聲音細若蚊蠅。
但他離得近,聽得清清楚楚,安靜了那麼幾秒,突然炸裂道:「靠,你不早說!不到一年時間了,把我當神仙啊,把書給我!」
在我的認知里,池野成績不好,是沒機會跟我考上同一所學校的。
這不過是我拒絕他的理由。
可我沒想到,學混子池野,在高三這年變了個人似的。
他開始瘋狂補習。
後來我才知道,他並非成績不好,只是懶得學而已。
他家裡遠比我想像中的有錢,父母早就為他安排好了一條條康莊大道。
他很聰明,是一點就透的那種腦子。
家裡有錢,報了最貴的輔導班,然後中了邪似的,埋頭苦學。
結果就是一年之後,他竟真的考上了。
那年暑假,池野沒有出現。
據說是因為考得好,被父母強行帶去國外走親戚了。
我沒閒著,依舊在兼職打工。
期間倒是發生了件大事,陳茂娟把黃洪斌的老婆給罵了。
然後他老婆喊了一群娘家人,把陳茂娟拉到大街上,衣服給扒得乾乾淨淨。
她們還在罵:「你不是想脫嗎,脫乾淨了,今天要是你閨女在這兒,我把她也扒了!」
因為那句話,我渾身顫抖,去姑姑家住了幾天。
結果回家之後,發現陳茂娟雖然幾天沒出門,但也沒閒著,像個瘋子似的,整天對著窗戶外罵。
那些不堪入耳的詞,皆是在咒罵黃洪斌和他老婆的。
事情發生後,黃洪斌壓根沒露面。
而我爸爸,因為太久沒翻身,身上生了壓瘡,一陣惡臭。
我在那不絕於耳的咒罵聲中,反覆崩潰。
我一邊哭著給爸爸清洗他萎縮的身體,一邊心裡想著,爸爸,你為什麼還活著,你早點解脫好不好……
姑姑說讓我放心去上大學,她會每天都過來看爸爸的。
明明一切都安頓好了,可我為什麼還是如此惡毒?
十八歲的許棠,又在盼著她的父親,趕緊死去。
我從十六歲開始照顧他,擦洗一個癱瘓男人身體的方方面面,大便小便,從害怕到輕車熟路。
從輕車熟路到內心荒蕪和絕望……
我盼他活著,盼有一天我能推著清醒的他去吃一碗老味湯麵。
我又盼他死,讓他解脫也讓我解脫。
短短三年而已,所以人性到底是什麼?
……
開學後,我見到了池野。
在女生宿舍,他直接過來找我。
一如既往地明目張胆,笑得張揚。
漫長的暑假過後,他曬黑了些,但依舊是劍眉星目的一張臉。
我曾看過書上說,這種長相,俗稱鬼見怕。
風目劍眉,是兵權萬里的將軍相。
雙眉偏濃,直線上揚,光明磊落,又威信十足。
這樣的人,活在光亮下,行善與行惡,似乎都可以率性在一念之間。
他無疑是矚目的。
室友驚奇的目光中,我低著頭將他拉了出去。
他順勢握住了我的手。
學校的梧桐樹下,我掙脫開了他的手。
他不肯放,笑得張揚:「許棠,你不會說話不算吧?」
我低著頭,沉默不語,自然就是不算的意思。
他微微地弓下身子,盯著我看,嘴角的笑慢慢凝結,眉眼竟透出幾分危險的意味:「我追你再久,你不答應我沒話說,可是答應了又反悔,就是在玩我,我會生氣的。」
我的臉頓時白了又白。
池野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我當然都知道。
他打人又快又狠,學校食堂踹別人那一腳,我記得清清楚楚。
他天不怕地不怕,也就追我那會兒,對著我笑,身上那股盛氣和凌厲收斂了起來。
不知道他打不打女孩子,但我確實是慫了,白著臉道:「沒玩你,我就是覺得……」
話未說完,我已經驚呼一聲。
這傢伙直接將我拎到了懷裡,雙手捧著我的臉,托舉著與他對視。
我嚇得瞪大眼睛:「你,你幹嗎?」
他笑得燦爛,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下。
我懵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幽黑的眼睛深邃無比,舌頭頂了頂腮幫,認真道:「蓋個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學校的梧桐樹,一排排,葉子綠得像翡翠。
茂密的枝葉遮著驕陽似火。
可我的臉就這麼燒了起來,燒得通紅。
那看似一本正經的男人,逆著光,光暈剛巧映在他紅透了的耳朵上。
除此之外,都還算一本正經。
開始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但後來確認是喜歡過的。
沒人能拒絕一份熱烈的愛。
我在陰暗裡蟄伏太久,他像一團焰火,靠近我,燃燒我。
至少那一刻,我整個人是活的。
不再有家庭的困擾,不再有陳茂娟污言穢語的謾罵,原來許棠也可以,堂堂正正,活得像個人。
10
和池野在一起,我內心是不安的。
所以一開始室友問我他是誰時,我沒敢承認,開口說他是我哥。
他太有名了。
這樣的人,似乎生來就是人生的焦點。
我們不在一個班,也不在一個系。
但是池野這個名字,很快無人不知。
如高中時那樣,他永遠我行我素,眉眼鋒銳又凌厲,身邊眾星捧月,圍了很多人。
他比高中時更吃得開。
因為他的幾個發小,即便不在這所學校,距離得也並不遠。
他們時常來找他,其中就包括了吳婷婷。
那個身材高挑如模特一般的女孩,他們都叫她小辣椒。
池野說她性格直率,男孩子似的,大大咧咧。
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她明顯愣了下,很快面上又笑得燦爛:「哥,原來你喜歡這樣的。」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見她。
她不記得了,那年暑假,我在電玩城兼職,便是她過來挽著池野的胳膊,說要取遊戲幣。
女孩子與女孩子之間,對一切不友好有天生的敏銳。
我知道,她不喜歡我。
但池野不知,他沒好氣地拍了下她的腦袋——
「什麼這樣的那樣的,以後要叫嫂子。」
逐漸接觸了池野的世界之後,我才意識到什麼叫天差地別,格格不入。
他手上那隻黑盤腕錶,價格昂貴得令我心驚。
限量版籃球鞋,不管有多難買,總能買得到。
吳婷婷過生日,撒嬌問他要包包,他一邊說著「老子欠你的」,一邊答應送她想要的最新款。
他也送過我一款香奈兒手錶,強勢地硬扣在我手腕上。
帶我去商場買衣服,買鞋子,買一切他想買給我的東西。
我不肯要,他便有些生氣。
後來我也生氣了,扭頭就走。
他便追上來,服軟來哄我:「不買就不買,鬧什麼脾氣,走,哥哥帶你去吃飯。」
池野這人,一身痞氣。
也從不遮掩自己的輕浮和慾望。
剛開學時,我對室友謊稱他是哥哥,他第一次在宿舍樓下等我,同宿舍的美珍站在窗戶前沖我喊:「許棠,你哥來找你了!」
這話不巧被他聽到。
後來他便拉我到無人處,大手扣著我的腦袋,欺身親了過來。
那是我們第一次接吻。
他太強勢,吻得我喘不過氣,直接哭出來。
然後他才戀戀不捨地鬆開,手握著我的腰,眼睛危險地眯了下,聲音有意猶未盡的啞:「許棠,別搞錯了,我是會跟你接吻的那種哥哥。」
我當下哭了:「你耍流氓。」
他先是一愣,繼而笑了,笑得還很愉悅,心情大好,抵著我的額頭,高挺的鼻樑與我相觸,「哥哥保證,這輩子只對你一個人耍流氓。」
一輩子這個詞,聽起來那麼地天方夜譚。
可我知道,他當時是認真的。
他很介意我掩飾他男朋友的身份,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倆的關係。
有關我的任何風吹草動,總能第一時間傳到他耳朵里。
開始班裡有個男生,性子比較好,沒事總喜歡找我聊幾句。
後來見到我就低頭不說話,或者扭頭就走。
我聽到有傳言說池野找了他,頓時十分生氣,同池野理論,氣得眼睛紅紅。
他輕撩著眼皮,似笑非笑地看我:「許棠,跟哥哥談戀愛,不許三心二意。」
「你胡說什麼!人家跟我就是普通同學。」我漲紅了臉。
「得了吧,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根木頭,他有沒有想法我清清楚楚。」
「你神經病,簡直不可理喻。」
我氣得轉身就走,他一把拉住我,笑得輕慢:「你不信,我們找他對峙啊。」
「池野,你是個瘋子嗎?有病吧!」
「是啊,愛你愛到發瘋,想你想得有病,你是我一個人的,哥哥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爛桃花,你也不許有。」
池野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這一點在我們日漸相處中,逐漸明了。
我從不懷疑他對我的喜歡,因為那些經常使我感覺透不過氣。
他後來又開始哄我搬出去住,與他一起。
我不肯,一度還因此躲著他。
雖然我知道,那是遲早的事。
在他面前,我就像一隻純良的小白兔,早就掌控在他手中。
他一次又一次地引誘我,哄我。
在我們戀愛的第二年,他有次帶我去看劇場演出,說好會在宿管關門前回來,結果硬是拖到很晚。
我一出門,心就涼了半截。
他穿了件黑色風衣,身材高挺,凌厲眉眼染著笑,纖薄嘴角痞氣地勾著,身後是霓虹閃耀的街。
然後他沖我伸出手,笑容張揚,聲音很壞:「走吧,跟哥回家。」
學校外,他住著的公寓,是家裡一早買下的。
我在他承諾了保證規矩之後,忐忑地踏足了這裡。
並非第一次來,但之前都是白天,坐一會兒就離開了。
池野明顯心懷不軌,分明保證了規規矩矩,一進屋就原形畢露。
我推搡他,有些氣惱:「你說話不算話,我再也不信你了。」
他在我耳邊的笑,又輕又撩:「乖寶,我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壞男人。」
「但我保證,只對你一個人壞,好不好。」
他靠近我的耳朵,在我渾身顫抖時,又低聲道:「我不騙你,畢業後我們就結婚,我池野要是反悔,不得好死。」
他說著令人心驚的話,做著令人心驚的事,我手足無措,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池野一會兒叫我「木頭」,一會兒又叫我「乖寶」,聲音循循善誘,自己卻也耳根紅透。
窗外應是下雨了,隱約聽得到淅瀝雨聲,感受得到絲絲涼意。
天大地大,仿佛只剩我們兩個人。
他說:「乖啊木頭,別怕,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哥哥保證。」
我緊握的雙手,被他推舉到頭頂,耳邊皆是鬧騰,在腦海中一遍遍地炸開。
不知聽誰說起過,愛情的本質就是連綿不斷的疼痛,唯一的解藥就是他也足夠愛你。
那一刻,我很矯情地想到一句話——
外面風雨琳琅,漫天遍野都是今天。
有人愛我,我便值得被愛。
11
池野說我是書呆子,還說我是傻子。
他每次送我東西,我們倆都要別彆扭扭地鬧一場。
最後他來了脾氣,把商品袋扔地上,煩躁道:「許棠,你非要這麼軸嗎,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以前你不是我女朋友,鞋子穿到開膠也就算了,現在老子給你花錢天經地義,你什麼意思啊,跟我分這麼清?」
「接受我的東西就這麼難?你現在甚至還在兼職打工,為什麼非要這樣呢,你難堪我也難堪。」
我知道他的意思,作為他的女朋友,我兼職打工讓他遭受議論了。
一開始他帶我跟他那幫發小一起吃飯,別人的女朋友落落大方,衣著光鮮,打扮靚麗。
而我格格不入,妝也不化,穿得簡單,全身上下是便宜貨。
當時有人打趣,說原來阿野喜歡白幼瘦,許棠看起來像個高中生。
池野尚未開口,吳婷婷率先道:「什麼高中生,我嫂子是灰姑娘,搖身一變就能成公主的那種,亮瞎你們的狗眼。」
她眉飛色舞地說著,還不忘用胳膊撞一下池野:「是吧哥?」
池野輕撩眼皮,罵了他們:「老子喜歡什麼樣的,關你們屁事!」
我不喜歡跟他們一起吃飯。
被池野強行帶去幾次後,任他下次如何要求,我咬死了不肯去。
甚至還因此第一次提了分手:「你非要我去的話,我們分了吧。」
池野當時臉色就變了,眯著眼睛道:「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分手!」
我生氣地朝他喊,眼淚奪眶而出:「我一早就說了,我們不合適,不一樣,你非要逼我,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那種女朋友,我樂意做灰姑娘,行了吧。」
他愣了下,仿佛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麼,聲音軟了下來,哄我道:「說什麼呢,老子就喜歡灰姑娘,你做你自己就行,木頭,我不逼你,你以後也別動不動說分手,成嗎?」
我知道,我有很多委屈,他亦有委屈。
別人說池野那麼傲那麼狂,女朋友許棠還不是穿了件起球的毛衣。
許棠甚至還在校外奶茶店找了兼職。
我不明白,哪件毛衣不起球,難道因為袖口起了一點球,就必須扔掉?
校外兼職的大學生多了,我們都在好好生活,努力上進。
我普普通通,格格不入的只是池野的世界罷了。
他們後來經常去的酒吧、高檔俱樂部、射擊場,是我從來不曾踏足,也不敢踏足的地方。
為什麼非要這麼軸?
他送過我最新款的手機,執意要我收,說放假的時候好聯繫。
我在回家時,那手機被陳茂娟看到了,她當下嘲諷道:「還以為你多清高,當初給錢不要,是嫌少了?現在還不是靠男人吃飯,被包養了吧,我說呢,放假也不去打工了。」
「你別胡說八道,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
我氣得渾身發抖,不僅因為她不乾不淨的話,還因為我回家後,發現她因為沒錢花,竟然在小區找了一老頭做皮肉交易。
這些都是姑姑告訴我的,姑姑有次過來照看爸爸,把人堵在了家裡。
那次回家,池野來找過我一次,在小區樓下,發信息問我住在幾樓。
我回頭看到陳茂娟正咒罵著的嘴,說著最骯髒的話。
又看到日漸萎縮,躺床上沒人形的爸爸,以及髒亂凌亂的家,幾乎是瞬間,心生恐懼,幾近作嘔。
我跑下了樓,身後傳來陳茂娟又一聲辱罵:「發什麼瘋,你投胎去啊!」
池野在樓下,他開車來的,買了禮品。
他站在陽光下,雙手插兜,沖我笑,說要上門看看我爸媽。
我渾身上下一陣惡寒,想盡辦法地趕他:「今天不方便,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而且我媽也不在家。」
好不容易哄走了他,上樓之後,我看到站在窗戶邊的陳茂娟,輕蔑地看著我:「你比我強,找了個年輕的,下次他再送你手機,把你這個留給我,我也該換了,那老頭太摳,不如你這個。」
……
是陳茂娟使我明白了,無論我走得多遠,永遠擺脫不了這地獄的深淵。
惡臭的陰暗角落,令我無比厭惡和噁心。
我差點就吐了。
然後當著她的面,我把池野送的手機給砸得稀巴爛。
她氣得面色發青,抬手給我一巴掌,又開始打我。
我們在髒亂的房間,互相謾罵,用最惡毒的語言。
陳茂娟一邊扇我,一邊罵:「看不起我是吧,告訴你許棠,你和我一樣,都是騷貨,賤貨,都是花男人的錢,你有什麼可驕傲的,我呸!你跟我一樣知道嗎!……」
不,我怎麼可能跟她一樣!
如果跟她一樣,我寧可立刻去死!
我一直都明白的,我們這樣的家庭,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拼盡了全力,才能堂堂正正活得像人。
只有靠自己的能力擺脫這地獄,才是真的可以擺脫。
除了我自己,沒人救得了我,池野也一樣。
內心的膿瘡,除卻自己,誰都無法剜掉。
我與池野談戀愛的事,大二那年,表哥便知道了。
他對我說:「許棠,如果你談的是一場不對等的戀愛,那就儘量要讓它對等,只有對等了,你才是你自己。」
不對等的話,你便是受制於人,遲早失了自我。
失了自我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我都明白的,也一直在努力前行。
可是陳茂娟如此令我絕望。
從前我盼過爸爸死,如今我盼著她趕緊去死。
可她命真硬,大二那年,竟有次找到了學校,管我要錢。
我冷冷地看著她,說沒有。
她不屑地笑:「找你那男朋友要啊,他應該挺有錢吧,你不要我去要,我女兒也不是白給他睡的。」
絕望,還是絕望……怕她在學校鬧,我將卡里全部的錢,都給了她。
她面無表情道:「才這麼點?你的獎學金呢?貧困補助呢?難道你男朋友不給你錢花?」
「別怪我沒提醒你,多搞點錢,總比搞大肚子強。」
「滾!你立刻滾!」
後來,我吃了半個月的饅頭。
與池野的關係也在急劇惡化。
他不滿我總是出去兼職,沒空陪他。
甚至他生日那天,我姍姍來遲,趕去飯店時,都快散場了。
他臉色不太好看。
吳婷婷說:「這麼重要的日子嫂子還去打工,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嫂子一定是太缺錢了。」
池野沒理她,起身拉我離開。
他帶我回了公寓,塞給我一張銀行卡。
他又在發脾氣,惱怒道:「你身上連給我買禮物的錢都沒了對吧,聽說你在宿舍吃了好幾天的饅頭,許棠,你他媽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算我求你了,收下吧。」
他說到最後,聲音好疲憊,「我知道你有骨氣,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有骨氣,並不會因為你花了我的錢,就改變了什麼,木頭,我們都退一步好不好?」
退一步,也不是不行。
一隻不斷前行的蝸牛,遭遇困境,想在石頭下遮風擋雨,也是可以的吧。
我默默地收了那錢。
尚且未花一分,吳婷婷帶著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找到了我。
那女孩叫溫晴,也是池野一個圈子裡的朋友。
她比池野還要大兩歲,之前一直在國外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