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懷孕了,她老公和婆婆說懷孕不能養狗,要把我送走。
桑桑不同意,她婆婆就趁她不在家,把我賣給了狗肉館。
等我再次睜眼,已經身處六道輪迴。
陰司的大官問我,下輩子想怎麼投胎?
我說我想做一隻貓。
因為我剛被送給桑桑的時候,她曾噘著嘴說她更喜歡貓。
1
然後我作為一隻貓誕生了。
我的貓媽媽說,強壯、漂亮的小貓最惹人喜歡。
為了讓桑桑一眼就能相中我,我努力地把自己吃得圓滾滾的,努力地學習舔毛、埋貓砂,最後成功地成為兄弟姐妹中最耀眼的崽!
兩個月以後,我和其他小貓一起搬到了寵物店的展示櫃里。
我的小柜子正對店門口的玻璃展示窗,可以很輕鬆地看到外面。
那是一片熟悉到讓我心動的景色。
陰司的大官果然沒騙我,他真的把我送到了桑桑附近!
於是我每天都扒在展示櫃的玻璃邊上,眼巴巴地看著來往行人,拚命地想從裡面辨認出那張熟悉的臉。
四月的一天,我終於等來了桑桑。
2
桑桑看起來很不好,她臉色蒼白,神情懨懨的,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心疼壞了!
她不是肚子裡有小主人了嗎?有小主人怎麼能這麼瘦?
我立起後腳,伸直前爪,拚命抓著玻璃!我不停地「喵喵喵」,想引起她的注意。
接著,我在桑桑身後看到了她的老公楊承宇。
楊承宇想牽桑桑的手,桑桑垂著眼避開了,楊承宇的笑容就黯了下來。
他幾步來到小狗區,指著一隻小金毛,對著桑桑開口,語氣里全是討好:「老婆你看,它是不是很像雪花?我剛在外面一眼就發現它了。」
雪花是我的名字!
我才是雪花!
我扒玻璃的動作更焦急了。
桑桑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但很快就被店長姐姐擋住了視線。
她示意店員小哥用逗貓棒哄哄我,然後笑容可掬地給桑桑介紹那隻金毛。
我平時也很喜歡跟逗貓棒玩,但現在只覺得它礙眼!我平移著後腳調整角度,直到又能看見桑桑。
桑桑搖頭說:「不像。」
楊承宇皺著眉左看右看:「怎麼不像?我看長得一模一樣啊。」
桑桑還是搖頭。她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往門口走,又被楊承宇拉了回來,
「哎,別走啊,你看看啊,真的很像!你先看看……」
桑桑猛地抽出自己的胳膊,突然失聲尖叫起來:「不像!一點也不像!它不是雪花!」
叫完,她崩潰地捂住臉,蹲下痛哭:「雪花……雪花……你去哪了?」
楊承宇被她毫無徵兆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他一下低頭看桑桑,一下環顧四周和店員們對視,從頭到腳都寫著尷尬和丟臉。
他又去拉桑桑的胳膊:「別哭了。雪花走丟了,我們不是一起找了很久嗎?」
桑桑不動,還是哭,楊承宇更尷尬了。他又一次左右張望了一下,對著店長抱歉地扯了一下嘴角,對著桑桑從拉變成拽,語氣也變得不耐煩。
「行了,快起來,別壓著肚子,要哭回家哭!我媽都同意你再養一隻狗了,你還哭什麼,還挑不挑了?」
我氣壞了!
別拽桑桑!拿開你的臭手!
她現在需要安慰,不需要你嫌她丟臉!
我忍不住發出尖銳的叫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叫聲引起了店長的注意,她站到楊承宇和桑桑中間,不讓他再拉桑桑。
她強硬地說:「先生,您妻子是懷孕了吧?孕婦的情緒起伏不定是激素問題,她控制不了很正常,您別逼她,也別這麼拽她,你這樣會傷到她!」
楊承宇皺了下眉,看起來對店長的多管閒事很不滿,但礙於面子還是鬆開了手。
店長趁機蹲到桑桑身邊,遞給了她一張紙,語氣柔和地跟她聊起來:「你以前養了一條叫雪花的金毛嗎?」
桑桑抽泣了兩下,情緒也穩定了一些。
她點點頭:「雪花兩個月大的時候就來我家了,它陪了我十年,對我來說就像弟弟一樣。
「我爸走的時候,是它陪伴著我和我媽。我大學剛畢業,一個人在異地工作不順利,又窮又悲觀的時候,也是它陪伴的我。」
「你會不會覺得我誇張了?」她遲疑地看著店長,「可真的是它把我從人生中的每一個低谷里拉了出來……」
聽到這裡,楊承宇忍不住插嘴:「桑桑,雪花只是條狗,你給它吃給它喝,它陪你不是應該的嗎?它已經丟了,我們也不好受,你有必要一直陷在個人情緒里,天天對著我和媽擺臉色嗎?我們才是你的家人,以後陪你渡過難關的,不還是我、孩子和媽?」
桑桑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我自己有媽媽,用不著你媽陪。而且雪花給我的愛和付出不求任何回報。它還能愛屋及烏,對你和你媽好,你媽能嗎?」
楊承宇聽不得這樣的話,他的嘴角一下就耷拉下來,眼裡全是冷意:「你什麼毛病,把我媽跟狗比?我媽不就是要你把狗送走嗎,她不是為了你好?
「你說你大著肚子,狗把你撞到怎麼辦?你每天還得遛它,它那麼大的勁,拽著你跑,你拉得住?我媽不是好心?」
桑桑把嘴巴抿成一條線,她一向說不過楊承宇,只能用眼神宣洩著不服氣和責備。
楊承宇不知怎的,對著她的眼神躲閃了兩下,態度突然軟和下來。
他總算想起自己是站著,桑桑是蹲著的了。他學著店長的樣子半蹲到桑桑身邊,帶著勉強的歉意:「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在怪我媽,但她也不想的啊。她只是牽著雪花去買菜而已,誰知道它會跑不見?」
還在一旁吃瓜的店長聽了,忍不住瞥了眼楊承宇,悄悄地、不屑地壓了下嘴角。
桑桑低下頭摸了摸肚子,沒說話。
她很了解我,知道我從不亂跑。她心裡一定在懷疑婆婆,但又有什麼用呢?
這是沒證據的事,菜市場門口又沒監控,她就是再懷疑也不能定論。要是她硬抓著這點跟楊承宇吵,反而會被說胡亂誣陷人。
楊承宇趁機說:「而且我媽不是說了嗎,你實在喜歡,就再養一條,只要我們一家人和和睦睦就行。我媽要是故意的,她還會讓你再養狗嗎?」
他朝桑桑伸出手。
這一回,桑桑雖有猶豫,但最終沒有拒絕。
3
「要不就那條金毛?」眼看氣氛緩和下來,楊承宇主動問。
不行不行!
選我,選我!
我又把玻璃抓出很大的動靜。
店員小哥哄了我半天也沒效果,只好把我抱出來順毛。
我眼睛一亮,立馬掙脫出他的懷抱,「唰」一下跳到地上。
因為離地太遠,我體型又還小,落地後硬是打了兩個滾才站穩。
我踢踏著小腿跑到桑桑腳邊,圍著她的褲腿轉圈圈,邊轉邊用腦袋蹭,還故意發出奶聲奶氣的叫聲。
桑桑被我逗笑了,她忍不住把我抱起來,心疼地哄我:「小傢伙,摔疼沒有呀?」
不疼!不疼!
我一個勁兒往她臂彎里擠。
她輕輕撫摸我的頭,我舒服地「咕嚕咕嚕」起來。
是我的桑桑,是她的溫度,是她的氣味!
是我最最喜歡的桑桑!
我貪戀地享受著她的順毛,順便給了那條據說跟我很像,但其實比我丑太多的蠢狗一個挑釁的眼神。
店長笑眯眯地在旁邊推銷:「或者養一隻貓也不錯。它很喜歡你,一定很想跟你回家。」
對,對!
我主動用腦袋蹭桑桑的手。
我可想跟你回家啦,快帶我回家吧!
桑桑愛憐地撓了撓我的下巴,對楊承宇說:「我初中的時候就很喜歡布偶,結果我爸不知道哪裡聽岔了,送了條小狗給我。我不高興,非要給金毛取名雪花。他們都說名字不配,沒想到雪花自己很喜歡,然後這個名字就叫了下來。」
說著說著,她就懷念地笑了起來。
楊承宇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只死死盯著桑桑的手。半晌,就聽他含糊地喃喃了一句:「會不會有弓形蟲啊……」
桑桑的笑就僵住了。
站在旁邊的店長沒忍住,一臉驚訝:「您又不會用手去抓貓屎,然後把手舔乾淨,怎麼會感染弓形蟲?」
說完她頓了一下,不太自信地多問了一句:「您不會的吧?」
4
楊承宇罵罵咧咧地站到了店門外,桑桑則被店長帶去洗手。
店長抱著拚命想回到桑桑懷裡的我,十分可惜地問:「真不帶走它嗎?」
桑桑彎下腰來看我,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我很喜歡它,但我現在腦子裡只有雪花。我想把雪花找回來,不然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背叛它。」
然後她走了,朝我揮了揮手,但沒有帶走我。
我的世界一下就像四月連綿的細雨天一樣,陰悶、黏稠,不見陽光。
接下來的幾天,店裡來了很多客人,他們之中也有想買走我的,可我不想跟他們走,我只想要我的桑桑。
我對著他們嘶叫,縮在角落裡不讓他們靠近,我從最乖巧的崽變成最敏感的壞孩子。
店員們對我的變化一籌莫展。
「怎麼回事?前段時間不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不親人了?」
「沒事,它又漂亮又健康,肯定賣得出去。」
原來漂亮、健康就會被賣出去。
我還想見到桑桑,我不想被賣出去。
我開始減少吃喝,可愛的肉肉和漂亮的毛髮肉眼可見地消失。
我從中心展示櫃挪到了角落,掛在我柜子外的價格牌也一降再降。
我成了人人嫌棄的打折品,也不再有香香的罐頭吃。
但我並不介意,我還在等,一心一意地等。
等著店門口的鈴鐺聲響起,等著桑桑的到來,等著她抱起我,說:「雪花,我們回家吧!」
可桑桑一直都沒來。
店長遺憾地說,我要是再賣不出去,就只能做活動贈品了。
5
數不清是第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外面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雨。
原本趴著睡覺的我突然福至心靈,感受到了什麼。
我抖了抖耳朵,直起身體眼巴巴看著店門,隨著「叮叮」的鈴鐺聲後,我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桑桑。
她的連衣裙下擺濕了,鞋襪也濕了個徹底,整個人看起來都凍壞了。
「不好意思,我剛產檢完準備回家,結果雨突然下大了。我能進來躲躲嗎?」她進來後有些靦腆。
店長顯然還記得桑桑,她連忙把桑桑迎進店,又是拿拖鞋又是倒熱水:「快進來!快進來!把鞋子換了吧,孕婦可凍不得!你一個人去產檢嗎?」
桑桑道了聲謝,對店長最後一個問題不置可否。
她換好鞋後就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展示櫃里的貓貓狗狗。
我的心怦怦怦跳得飛快,我突然想起自己現在一定不是漂亮的崽了,連忙快速給自己舔了舔毛,然後小聲「喵」了幾下。
桑桑看了過來。
她一看到我就笑了。
她走到我的小柜子前,蹲下來用手指觸碰玻璃:「你怎麼還在呀?咦,怎麼瘦了這麼多?」
我用鼻子去碰她的手,卻被玻璃擋了回來,我又想用腦袋去蹭。
店長拿著寵物用的一次性浴巾走了過來,一臉驚奇:「果然,它只喜歡你,它看到你眼睛都亮了。」
「其他人它理都不理。上次你走以後,它連飯量都小了,我說它得了相思病,那幾個小子還不信。」店長一邊笑著調侃,一邊把浴巾遞給桑桑,讓她擦一下腳上的雨水。
桑桑好奇地用手指點點玻璃:「你喜歡我嗎?小傢伙。」
「喵~」我快樂地回應。
喜歡!喜歡!最喜歡桑桑!
桑桑沒想到我真的回應了一聲,笑得更開心了。她頗為感慨地說:「小動物太治癒了。」
店長深以為然,她說:「要不要跟它玩一會兒?我看這雨一時半會也下不小,你可以邊等你先生來接你,邊和它玩一下。好心情對寶寶也很重要哦。」
桑桑心動了,店長把我放了出來。
沒有楊承宇的打擾,我快樂地在桑桑面前撒歡兒,幾乎要把她手上的逗貓棒都薅禿了。
就在我衝著桑桑翻肚皮的時候,她輕輕「咦」了一聲。
接著她扒開我肚皮上的毛,問店長:「它肚子上這一塊怎麼了?」
店長湊過來看了一眼:「你是說那個禿了一小塊的月牙形狀嗎?出生時就有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那一小塊地方不長毛。」
桑桑沉默了。
冷不丁地,她突然喊了一聲:「雪花?」
那聲音很小,帶著強烈的自嘲和不自信,但我還是聽見了。
「喵~」
我在!
桑桑叫我做什麼呀?
我看見桑桑的眼睛一點一點放大,嘴唇也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她不敢置信地又試探了一聲:「雪花?」
「喵!」
我再次給出了回應。
6
桑桑抱著我,一如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她的淚比窗外的雨還要磅礴,我情不自禁地去舔她的臉頰。
楊承宇過來的時候,桑桑對著他哭訴:「是雪花!承宇,它是雪花!我要養它!」
楊承宇先是驚訝,接著緊繃了眉毛,露出並不贊同的表情。
他站在桑桑身邊,拍著她的背,眼神卻飄到了店門外,不知在想什麼。
但任誰都能看出,他完全無法共情。
等桑桑哭好了,他才說:「你確定不要狗?」
桑桑點頭。
楊承宇猶疑半晌:「布偶很貴吧,特別是這種品相好的。」
桑桑一愣,抬起頭盯著他看,楊承宇避開了她的眼。
桑桑不高興:「我自己出錢。」
「你哪來的錢?」楊承宇脫口而出,「你現在又沒上班,用的錢不是家裡的?我們每個月要還房貸,你產檢哪樣不要錢,我媽現在還在吃藥……」
他每說一句,桑桑的臉就白一寸。
「不是我不願意上班,是你和你媽擅自去找了我領導!」她想分辯。
「你自己想想你每天吐成什麼樣,風一吹就倒,不讓你上班不是為了你好?哦,你現在又說想上班了,那你去找工作啊!你看有沒有人要你!」
楊承宇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是指著桑桑的鼻子在吼。我看桑桑的眼淚好像又要落了下來,渾身炸毛朝著楊承宇「嘶」了一聲。
楊承宇看我的眼神更不喜了。
他揉了揉眉心,好像帶著滿身疲憊:「秦桑桑,我每天上班真的很累,不想還要回來跟你吵。」
桑桑只一字一句地堅持:「我要這隻貓。」
她很聰明地沒有再去強調我是雪花。
楊承宇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甩出一句「隨便你」,隨即奪門而出。
外面的雨還是很大,楊承宇把車開走了,被留在原地的桑桑顯得格外弱小。
我不知道是不是錯在自己,十分不安地蹭了蹭桑桑的臉,桑桑緊繃的身體逐漸柔軟。
面對店長關切的眼神,桑桑溫和地說:「可以刷卡嗎?」
店長看了我一眼,「嗯」了半天才說:「其實吧,這孩子現在在做活動,買滿 1000 的寵物用品就能帶走。」
桑桑沒想到還有這種便宜可占,她微微張大了嘴:「真,真的?」
7
最後是店長親自開車,把桑桑、我,還有一大堆我的東西送回了家。
臨走前她留了桑桑的聯繫方式:「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沒什麼問題也可以跟我聊天。你是孕婦,沒事多出來散散步,對你和寶寶都好。」
「真的不用我送你上去?」店長姐姐很不放心。
桑桑搖頭:「怎麼好意思還麻煩你。」
她堅持等店長走了以後,才站在樓下給楊承宇打電話,要他下來接我們。
「承宇,貓砂和貓糧很重,我拿不了。」桑桑乖順地請求。
楊承宇冷哼一聲:「買的時候不管我意見,要苦力的時候就又想到我了?」就掛斷了電話。
桑桑看著手機發了會呆,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喃喃自語:「每次都是一樣,一定要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我,沒了你我會是什麼下場。」
她把我放到背風的地方,輕輕喊我:「雪花?」
「喵!」我快樂地回應。
桑桑的眉眼便放鬆下來:「有你在真好啊。」
她悄悄說:「但我現在不能叫你雪花,我叫你四月吧?我和你是四月份相遇的,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對這個詞很陌生,但沒關係,只要是桑桑叫的,我就喜歡。
我是為了陪桑桑更久一些,才作為一隻貓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希望桑桑不要難過,不要害怕,我想告訴桑桑,不管發生什麼,我都在。
不管我的外在是怎樣的,我都會永遠永遠陪在她身邊。
我滿心滿眼地看著她,回答:「喵~」
8
最後是桑桑的鄰居,一個眼神同時囊括著清澈和愚蠢的陽光開朗大男孩送我們上去的,桑桑叫他蘇明歌。
蘇明歌剛把我們送到門口,楊承宇正好打開門,一副要出去的樣子。
他瞟了一眼左手貓糧右手貓砂,背後還背著超大貓包的蘇明歌,詫異了一下,隨即禮貌地笑了笑:「又給你添麻煩了,小蘇。」
蘇明歌脫口而出:「楊哥,你在家啊?那怎麼沒接桑桑姐?」
楊承宇有些尷尬:「正要出門接。」
蘇明歌恍然大悟:「噢!你肯定是出門前突然想拉屎了,所以才二十分鐘都沒下來對不對?我懂,我懂,男人嘛!」
他做了個「OK」的動作,臉上洋溢著浩然正氣,一點都不像是在諷刺。
說完這句話,他甚至根本沒等楊承宇有什麼回應,就一個閃身躥進了隔壁,徒留楊承宇在原地張了半天嘴想罵娘。
他沒好氣地對桑桑說:「進來吧,媽給你留了飯。」
確實留了飯,乾乾淨淨,肉蛋菜充足,還有一小碗草莓。
全是桑桑喜歡的。
楊母笑著讓桑桑去洗手:「都是提前給你留的,草莓也是承宇特地去買的。」
她朝楊承宇擠了擠眼,楊承宇就嘆著氣拿起餐桌上的一小束百合遞給桑桑:「貓,買就買了,以後我負責鏟貓砂,你負責跟貓玩,我們還像從前那樣高高興興過日子,好不好?」
楊母也在旁邊幫腔:「桑桑,是媽不對,媽不該把狗帶出去散步,不該把它弄丟,都是媽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別跟承宇發脾氣!媽啊,這輩子就只想看著你倆好……」
桑桑還沒做任何反應,楊承宇就皺起了眉:「媽,你別這樣……」
桑桑看了一眼楊承宇,又看了一眼楊母,緩緩伸出手接過花,面色呆滯。
楊母就笑眯了眼:「好,好!媽就知道,我們桑桑最懂事!來,吃飯,吃飯!」
桑桑把百合插在玄關的花瓶里,坐到餐桌邊一小口一小口咽著飯,楊承宇和楊母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把她夾在中間。
他們的影子投射到牆上,像惡魔和提線木偶。
我不安地朝桑桑跑過去,還沒靠近她就被一隻腳攔下。
我抬頭一看,是睜著三角眼,面無表情盯著我看的楊母。
9
夜裡,桑桑吐了。
她撐在馬桶水箱上乾嘔時,我站在客廳看到次臥的門縫裡突然透出了亮光,但不到半分鐘,那光就滅了。
於是夜裡的「家」變得不像家,而像打開了喉嚨的怪物,一眼望過去儘是壓抑的黑暗。
我就站在這個怪物的咽喉處,聽著桑桑好像要把五臟六腑吐出來的痛苦嘔吐聲,以及楊承宇舒適安詳的鼾聲。
吐完後,桑桑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半天沒有喝下去。
我借著垃圾桶跳到灶台上,伸爪去扒水杯,想要她喝,結果力道沒掌握好,把垃圾桶給踢翻了,一個袋子掉了出來。
裡面是雞骨頭、紅棗核、湯漬和許多草莓蒂。
桑桑愣住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我好奇地去扒拉袋子,桑桑才把我抱開:「髒,不吃。」
她的喉嚨好像壓了塊石頭。
她慢慢蹲下來把袋子系好,重新扔進垃圾桶,然後就這麼蹲在垃圾桶旁邊,嗚咽嗚咽地哭起來。
我聽見她說:「哭什麼,多大點事,不就是一鍋湯嗎?又不是多矯情,非得喝……
「你還能怪誰?怎麼不硬氣一點,直接說菜冷了,吃不下?你自己懦弱,哭什麼哭,不是活該是什麼?」
她在罵自己。
我著急地圍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我去蹭她的腿,蹭她的手,可她哭得太專注,根本沒有回應我。
我看著自己的爪子,和冰箱表面反射出的模糊、弱小的影子,陡然從心底生出一股極為濃烈的悲哀。
我從不曾為自己是動物而遺憾,但此時此刻,我好恨自己不能為她做些什麼。
我回頭去找楊承宇,希望他能給桑桑安慰,因為在我還是雪花的時候,桑桑看著他總會笑。
我跳上床拱楊承宇,他沒醒,我就用力地跳到他身上。
「啊!」他吃痛地一動,扭曲著臉睜開了眼。我驚喜地「喵」了兩聲,卻突然眼前一花。
我被毫不留情地掀到了地上。
「艹!」楊承宇罵了一句,然後拉起被子轉過身,咕噥了兩句,又半直起身往門外看了看。
他一定看見了廚房的燈,也一定聽見了桑桑壓抑的哭聲,但他還是躺了回去。
他從枕頭旁邊翻出手機看了眼,小聲罵:「才兩點,又發什麼瘋?」
然後用被子捂住頭,重新睡了過去。
10
我不懂,為什麼人類之間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彼此的感情卻會越來越差呢?
難道不該是越來越愛對方嗎?
我陪了桑桑十年,看著她從十六歲的小小姑娘,變成二十六歲的小姑娘,我只覺得我對她的愛越來越多,恨不能永永遠遠和她在一起。
楊承宇和桑桑結婚的時候,不也是這麼說的嗎?
我記得他當時很鄭重地對我說:「雖然我認識桑桑沒你時間久,但我一定會比你更愛她。雪花,以後我們一起保護桑桑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桑桑的眼睛裡好像綻放出了一朵花。
而我,也是因為這朵花,才把他和他媽媽看作是一家人,才百分百信任他們。
哪怕我知道他們要把我送人。
哪怕我知道,那天,他媽媽要把我賣到狗肉館。
11
「雪花,你乖點,不准叫。只有你不在這個家了,我孫子才能健康長大,你的主人也才能過得好。
「秦桑桑天天說你聰明,我要是扔了你,萬一你又跑回來怎麼辦?你長這麼大,以後咬我孫子怎麼辦?
「你看你本來就是條老狗了,回頭生個什麼病,對家裡不是負擔?我兒子賺錢很辛苦,你早點死就當是給我孫子積德。
「你聽懂了對不對?走吧,不准叫啊。你乖,秦桑桑就過得好。」
12
我很乖了,為什麼桑桑卻天天哭。
原來,人類會撒謊啊。
我原本混沌的腦海好像一瞬間衝破了什麼桎梏,變得無比清明起來,我想起我作為雪花死去以後,和十殿的陰司大官的對話。
他說:「你的靈智和功德,都足夠讓你投胎成人了,僅僅是因為投胎成人會忘記過往,你就要把這難得的機會兌換成指定投胎成貓的資格嗎?」
我說,我想繼續陪在桑桑身邊,我想知道即便我死了,她也是幸福的。
我不放心她,更不願忘記她。
大官沉默了一下,告訴我:「你這是不甘。」
我歪頭想了一會兒,說:「對,我就是不甘。」
我不甘我死的時候沒有和桑桑道別,我不甘只能陪她短短十年。
我真的好不甘啊,我還沒有看夠她的笑呢……
好在我足夠幸運,有了再陪她一場的機會,這一次呀,就讓我雪花,不對,就讓本四月大人來守護她的笑吧!
13
我的眼睛圍著這個房子滴溜溜轉了半天,最後在餐桌上發現了桑桑順手放著的手機。
我知道這個東西,它可以聯繫到桑桑的媽媽!
桑桑算是遠嫁。她結婚以後,媽媽為了不打擾小兩口生活,一個人回了老家,後來還交了個男朋友,整天不是跳廣場舞就是約會,過得喜氣洋洋的。
桑桑很為她高興,但同時又覺得難過。
媽媽吃了好些年的苦,一直等到桑桑結婚,才去過自己的生活,追求自己的幸福,這讓桑桑害怕告訴她自己過得並不好。
她怕媽媽擔心,更怕妨礙到了媽媽的幸福。
她說:「我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讓媽媽操心的話,也太任性了。」
我不懂人類心中太複雜的感情,我只覺得桑桑的媽媽不會嫌桑桑累贅,她比我更愛桑桑。
那可是我姥姥呢!
我跳上桌把手機扒拉到地上,塑膠的手機殼和地板碰撞出一聲「啪嗒」的悶響,在深夜裡十分明顯。
楊承宇的鼾聲停了兩秒又繼續響起,桑桑的目光總算聚集到了我身上。
她失魂般站起身來到我身邊,撿起手機後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邊揉我的腦袋邊發獃,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裡。
手機亮起了光,面容識別後頁面停在了微信介面上。
桑桑的聊天置頂有兩個,「老公」和「親愛的媽媽」,後面的對話框算上店長在內只有三四個真人,中間則穿插著一大堆公眾號推送——那些曾經的同事和同學,在她被困在這個家裡以後,就在不知不覺中隨著時間漸漸疏遠了。
我總覺得這樣的頁面散發著濃濃的無助和無奈。
我伸出肉墊去劃拉手機,對著桑桑喵呀喵。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對「親愛的媽媽」發出了視頻邀請。
「四月!」桑桑嚇了一跳,連忙掛掉視頻。她輕輕敲了一下我的腦袋作為懲罰:「你個調皮鬼!」
「喵~」我果斷一個翻滾露出肚皮,討好地在餐桌上扭擺來扭擺去。
桑桑看我跟條「貓蛇」一樣,一點氣都生不起來,慢慢露出了笑。
我扭得更起勁了。
14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桑桑才重新睡著。我看見她皺著眉在床上輾轉反側,似乎在做不好的夢。
桑桑剛睡著沒多久,楊承宇就起床準備去上班,楊母也在同一時間起來做早飯。
兩個人誰都沒提要喊桑桑起來吃東西,誰都沒有讓自己的動靜小一點。桑桑就這麼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驚醒,眼下漸漸變成了青色。
餐桌上,楊母心疼地問楊承宇:「昨晚沒睡好吧?懷孕就是這樣,同住的人也會一起辛苦,你要多體諒一下桑桑。」
她還把放在玄關的百合挪到桌上,嘴裡嘀嘀咕咕:「放那兒做什麼,難道她不喜歡?」
楊承宇臉色就沉了下來,他沒好氣地說:「你別管她,嬌里嬌氣。她要是還甩你臉色你就跟我說!」
楊母臉上喜笑顏開,嘴裡卻還在為桑桑說話:「你這孩子!桑桑又乖巧又聽話,我心疼她都來不及!」
她把目光轉向我,明明是笑著的表情,卻讓我毛髮「噌」地豎了起來:「就是這貓……媽是真不喜歡貓啊,狗啊的……」
楊承宇沉默了一下,煩躁地抓了抓頭:「我也不喜歡,不過桑桑懷孕以後脾氣大得不行,她要養就讓她養吧。真是麻煩!」
他最後一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就看到楊母俯視著我,嘴巴彎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
15
中午十二點,楊母出了門,桑桑則被視頻彈醒了。
「媽?怎麼了?」桑桑坐起來舉著手機,那一頭是老大一個臉盤子。
「你還問我怎麼了!」桑桑的媽媽元氣十足地在電話那邊嚷嚷,「應該我問你才對!你半夜三更給我打視頻做什麼,是不是夜裡不舒服了?哎喲喂,我早上看到可急死了!我給你發了四五條消息你都不回,給你打了視頻你還掛,我人都要急沒了!」
哇,我的姥姥,還是熟悉的配方!
順便說一句,視頻是我掛的。
肉墊真好用。
桑桑不想她擔心,連忙解釋:「我沒事!視頻是四月打的,它亂動我手機,按錯了。」
桑桑的媽媽一愣:「四月是誰?」
「喵~」我立刻把我的聰明腦袋瓜湊到手機前面,於是手機畫面變成了大頭貓和大頭姥姥。
「哎呀!」桑桑的媽媽高聲叫了起來,「這個小寶貝是誰,怎麼這麼可愛啊!是小四月是不是?我是姥姥哦!」
我喵嗚喵嗚地喊著姥姥。
「真乖!」桑桑的媽媽開心得不行,「是不是你看到媽媽不舒服了,所以給姥姥打電話了呀?」
「喵嗚!」還是姥姥懂我心!
「沒事!姥姥在呢!姥姥馬上就到你們家了哈!」
她把手機拿遠了些,我和桑桑這才發現,她竟然在高鐵上!還帶著一個帥大叔!
「不說了,馬上到了,回頭見面說!」桑桑的媽媽風風火火地就要掛電話,她身邊的帥大叔見縫插針地把腦袋伸過來,笑眯眯地朝桑桑揮揮手。
真的,不愧是我姥姥!
我驕傲地揚起腦袋!
16
下午三點多,我姥姥一個人到了。
聽說帥大叔本來要跟她一起來的,被她趕了回去。
好可憐哦。
她一進門就像雷達掃描一樣,上上下下把桑桑瞧了個遍。
「我就說,現在的手機為什麼要搞美顏!你這麼差的臉色,視頻里看起來竟然紅潤有光澤!騙子!」
她在家裡晃了一圈,路過餐桌的時候順手把桌上的百合花扔到了垃圾桶里。
「孕婦插什麼百合!孕婦怎麼能聞這種香氣很重的花?楊承宇買的?他是沒長腦子還是沒長心?」
她很不高興,又進了廚房。
「而且你怎麼一個人在家,你婆婆呢?你當初辭職的時候,他們家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你,啊,讓你每天吃吃睡睡玩玩,開開心心待產的嗎,怎麼你還一個人在家?」
看來桑桑沒告訴她所謂的「辭職」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又指指垃圾桶里的盒子:「還吃外賣?」
桑桑想掙扎:「我是自己想吃的……」
她媽媽打開冰箱,冷笑一聲:「也是,這冰箱比楊承宇腦子還空,你不吃外賣還能吃什麼。」
她把桑桑拉到沙發上,怒氣值爆表:「你昨天到底怎麼回事?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桑桑低著頭,悶不吭聲。
她媽媽恨鐵不成鋼極了:「我當初就不同意你跟楊承宇在一起,你軟得跟坨棉花似的,楊承宇拿捏你跟玩一樣!還有他那個媽,心眼比藕多,你們剛結婚的時候說不跟你們住一起,哦,等我回老家了,你懷孕了,又找了個藉口搬了進來!
「你知不知道你一步退,就會步步退?你都要當媽了,什麼時候才會立起來?」
桑桑的媽媽脾氣急,人又強勢,她一生氣嘴巴就跟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根本收不住。
桑桑被罵得眼淚一串一串往下落,只能唯唯諾諾地不斷道歉。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我太懦弱了,又矯情,又沒本事……
「我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保不住自尊……我連雪花都保護不了……
「媽媽,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女兒,我是你的拖累……對不起……」
桑桑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手指上的骨節用力到發白。
她氣息不穩地一句接著一句,音調一下高一下低,身體情不自禁地前後晃動,就連眼神都逐漸變得渙散。
她的狀態不對!
桑桑的媽媽大驚失色:「桑桑?」
同一時間,我發出安撫的叫聲:「喵!」
我小心地跳到沙發上,用腦袋蹭了蹭桑桑的肚子,又把爪子輕輕放到她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似乎是在回應我,又似乎是感受到了桑桑不穩定的情緒,肚子裡的小主人動了一下!
桑桑晃動的身體穩定了下來,她茫然地把手放在肚子上,不確定地對她媽媽說:「媽,寶寶好像動了。」
就像一條被灑了一點海水的,擱淺了的魚。
那樣霸氣的我的姥姥,此時此刻心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她的女兒到底一個人承受了多少壓力,才把自己逼成這樣?
她把桑桑圈到懷裡,就像她過去經常做的那樣。她放緩了語氣,順著桑桑的話說:「四個多月,該胎動了,孩子心疼你呢!」
桑桑重複著:「心疼我……」
語氣竟然帶著不可思議。
「廢話,母子連心,孩子當然會心疼你!」她媽媽又氣又難過,「就跟我一樣,你不高興,我怎麼開心得起來?
「桑桑,我從來都不覺得你是拖累,從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開始到現在,我一秒鐘都沒有覺得你是累贅過。是誰跟你說這些話的?是不是楊承宇,還有他那個老白蓮媽?」
桑桑被媽媽的話勾起了回憶,表情慢慢變得愕然。
她媽媽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嘴巴忍不住又是一頓輸出:「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是 PUA!他們要把你和社會隔離開來,要掌控你,讓你安心給他們家當牛做馬!」
桑桑渾身一抖。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蒼白、削瘦的手臂,看著自己隆起的小腹,看著我,緩緩開口:「……說得……對。」
她如醍醐灌頂,渾濁的眼神一點一點變清亮:「我怎麼沒發現呢,他們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剝奪我和其他人的聯繫,一直在讓我變得無所依靠。」
她慢慢說出了一直以來替楊承宇遮掩的那些事。
他是怎麼和他媽在桑桑不知道的情況下,害她被辭退。
又是怎麼道德綁架她,逼她一筆兩筆地拿出彩禮錢「渡過難關」。
怎麼旁敲側引地告訴她,她的媽媽會迎接新生活,成立新家庭,她應該懂事起來不去打擾。
還有她對楊母故意扔掉雪花的懷疑……
如果說剛才她只是被媽媽的話點醒了的話,那此刻一樁事一樁事理下來後,桑桑已經完全想通了她這麼長時間以來所遭遇的一切。